此时,被吐出的未熄烟头随风滚落,触碰到了幕布底部,溅了零星汽油的幕布被点燃,火苗开始无声蔓蹿……

  周其铭躺在地上,摇了几下嗡嗡喧鸣的脑袋,抹了把口鼻,将手中的血一甩,仰身瞪着步步逼近的瘦高身影。

  袁浚轩面色如常,摘下腕表,笔直的灰蓝西裤下,极简修型的皮鞋不紧不慢向前挪动。

  他解开衬衫袖扣,将袖口挽上手肘,小臂的肌肉线条锋利喷张。

  走至周其铭身边,他停下脚步,冷峻的眸色垂下,就像看一个小丑。

  微顿。

  他扬起下颌,勾过领带结左右一扯,突然俯身拎起周其铭的衣襟。

  咫尺对面,凛然如风的气场,明灼似火的双目,忽然让周其铭体内那个见不得光的卑微自我有了对照。

  在纵容溺捧中浸泡过的心却“不甘怯懦”,被触发前往另一个不可挽回的尽头。

  他忽然拔.出别在身后的□□,刺向袁浚轩的腹部。

  刀柄上的红宝石闪入袁浚轩的瞳孔,他反应极快,侧身一躲,刀锋割破马甲和衬衫,极细的尖利伸入皮肉,旋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英朗眉宇猛然一蹙。

  衣襟上的手指忽地发力,一甩,将周其铭扔下台阶。

  革刀“咣啷”落地。

  渐大的风势将幕布上的火焰吹向绿化带。

  袁浚轩捡起革刀,割开周韵斐身上的绳子。

  她看着他左下腹的血不断渗出,泪水像持续滴落的雨帘,顺着脖颈流下。

  恐惧、安心和担忧交织为阵阵抽噎。

  她说不出话,手指和全身震颤不止。

  周韵斐身后,泼出的汽油几乎覆盖整个舞台,火舌瞬间延成火海,顶部的灯光设备开始炸裂、坍塌。

  大量的音响设备和电子控制器全都堆放在两侧,大火很快烧向裸露在外的电线。

  浓烟中满是危险的焦糊味道,周韵斐开始剧烈地呛咳,双眼被熏到无法睁开。

  袁浚轩利落地背起她,疾步冲出弥漫的烟雾,走向右侧的舞台出口。

  台顶的幕布已被烧光,金属架轰然倒塌,落在袁浚轩脚下。

  阶下的周其铭见此情形,吓得缩成一团,昔日无底线的嚣张全部殆尽,嘴里溢出一声声惊恐怂叫,从地上爬滚起来,跛着腿仓皇逃窜。

  周韵斐趴在袁浚轩背上,跟着他一路躲过火舌,直奔另一端的出口。

  缺氧的窒息感渐渐袭来。

  犹如手指被地球仪砸伤后的无望。

  犹如被周其铭掐颈咒骂的无助。

  犹如面对父亲真伪难辨面孔的无方……

  烧吧。

  让这场大火抹平过去所有黯殇,只留下燃不尽的爱与幻想。

  不灭,永生。

  她在一片嘈杂声中慢慢阖上双眼,意识消没的边缘,耳中隐约传来警车和消防车的鸣笛……

  还有一声心率监测仪的鸣叫,回响在江大附属医院急救室内。

  那颗知悔的心已停止跳动……

  周围忽然变得彻亮。

  周韵斐好像进入了梦境,但又是那么真实。

  这天上午,她刚拿到星云音乐学院的本科录取通知书,立马就被母亲拽进私人飞机,来到江州。

  那是她第一次来海洋公园。

  也是海洋公园第一天开放,只为她一人。

  当她站在海底隧道,看见斑斓的鱼儿在头顶游过,身后一个浑厚亲切的声音对她说:“刚拿到通知书,就不好好练琴?跑到这里疯玩儿?”

  外公程进坐着轮椅被人推来,摆着满脸严厉。

  周韵斐恃宠而骄,撅着嘴跑到外公身后,推着他前行,“反正是我妈带我来的,您怎么不批评自己闺女,倒教训起我来了!”

  外公“哼”了一声,低声说:“回头一起教训咯!”

  自从外婆去世后,外公的身体大不如前,双腿已无法行走,但仍耳聪目明。

  他拍着周韵斐的手问:“喜欢这个公园吗?”

  她隔着玻璃,摸着魔鬼鱼的肚皮兴奋说:“当然喜欢,好梦幻!”

  程进没说什么,只是慈祥地笑了好久。

  她指了指悠闲游过的海鱼道:“好想像它们一样,整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真幸福!”

  “不要像它们。”程进摇头否认,“不要像这里的它们……”

  他抬眸环过半弧状的透明隧道,语中意味深长:“要像海里的鱼,虽然凶险丛生,但本性还在,能够拥有真正的自由。”

  ……

  光影漫回。

  浓密的睫毛闪动,周韵斐双眼微掀,身上的条纹病号服提醒自己正躺在医院。

  她偏头望去,Hedy盖着条毯子,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又像是因为时刻惦记她的状况,突然想起往病床的方向瞄了一眼,发现她醒来,立刻起身。

  “他还好吗?”

  她只想问这一个问题。

  Hedy说:“袁总处理完伤口,被警方叫走了。”

  周韵斐眼里涌动着化不开的担忧。

  “放心吧啊。”Hedy凑到面前,检查她脸上被打的淤青,“周其铭涉嫌绑架、蓄意纵火、持刀行凶,这么大的罪行处理起来也得费番功夫。”

  她朝周韵斐眨眨眼,“袁总回来以后,第一件事肯定是来看你,你就乖乖养着,身体没问题了,他就接你回家。”

  周韵斐心尖垂落,点点头,重新躺好。

  “咚咚咚——”

  有人敲门。

  Hedy挥手应允后,律师和天韵集团的几位高层走进,向她鞠躬道:“周秉仁董事长昨晚在江大附属医院去世,请您节哀。”

  她呆坐在床上,心就像突然被挖走一般。

  失去双亲,所有的爱与恨全都融为一种孤痛,啃噬全身。

  她顺着床头一点点滑落,在泪水喷出的一刻,将头埋进被子。

  病房里,只剩下闷声的哀嚎。

  别再问悔恨早晚。

  也无所谓原谅与否。

  呼吸停止的一瞬,他是否也看见了火海,用生命宣告这场纠葛的落幕……

  *

  周韵斐送父亲回了淮城故园,又整理了周家别墅,曾经那个散了的家已经不复存在。

  再返江州时,已近6月。

  宾利飞驰驶入御锦山庄,在袁家花园廊前停下。

  袁浚轩牵着周韵斐下车,走进别墅。

  新中式风格的客厅宽大简约,棕墨色调透着威严,墙上的古董字画添了一抹清韵雅致。

  袁呈言和律师从里间走出,还未等周韵斐问候,就微笑着请她坐下,“斐斐呀,本来应该高高兴兴把你请家里吃顿饭,但还是有要事必须先向你交待清楚。”

  他示意律师播放视频。

  屏幕开启,周秉仁暗沉的面庞出现在正中央,无力地说:

  “斐斐,爸爸知道说多少遍对不起,你都不会原谅我。我骨子里‘重男轻女’的执念太深,知道你妈不能再生育后,动了和别人生男孩的念头……”

  费力喘息间,他重复了许多懊悔之言,缓了片刻后又道:“你毕业音乐会后的那一周,我才从法国回来……听说你受了伤,教训周其铭时因为太生气,把自己送进了医院,被那群人看管着,就再没出来过。”

  他脸色极差,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有晕厥的危险,将手中的信笺颤颤巍巍展开,“这是你外公程进的亲笔遗言,天韵海洋公园是送给你的礼物,他高瞻远瞩,对良好的发展前景早有预测……今后,海洋公园如何处置、利用,爸爸全权交予你。”

  “另外,坚石路558号的‘兰若花园’,目前市值10亿,遵照你妈妈的生前遗愿,这套别墅也理应归你所有……爸爸知道你和袁总在一起……”

  周韵斐垂在裤缝边的手探向袁浚轩,紧紧攒起他的手指。

  周秉仁说:“因海洋公园的项目,袁总将持有天韵不少于50%的股份,我把自己持有的剩余部分全部转让给你……就当是爸爸给你准备的嫁妆……”

  几声急喘之后,视频戛然而止。

  律师向周韵斐解释道:“周董录视频时,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猜他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身体不允许他说出口……”

  周韵斐深吸一口气,神色正然,朗声道:“海洋公园和‘兰若花园’我接受,但天韵的股份我一分都不要!”

  律师和袁呈言惊诧地望向她。

  她有些执拗地转向袁浚轩说:“我从来没为家里的企业奉献过什么,我也从未想过要拿一份股权,我只想要舞台,自始至终从来没变过。周其铭早就给我扣上‘争家产’的帽子,所以这么多股份,等同于给我套上沉重的枷锁,我宁肯不要!”

  袁浚轩握紧她的手,柔笑,“好,只要你不想,那就不要!天韵的后续我来处理。”

  他无条件的支持,让周韵斐心安无惧。

  袁呈言缓缓起身,慈爱地轻拍了下周韵斐的手臂,说:“和小轩一样,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能理解,这件事就先这么办。”

  他顿了顿,接着说:“话说回来,天韵的股份你可以不要,但我的见面礼,你可不能拒绝啊!”

  说完,向管家招手。

  管家和佣人走来,将手中的盒子打开,一幅气势雄浑的《高山流水》展卷而出。

  远山层叠,流水潺潺,俞伯牙与钟子期高低遥望,意境若幻若真,秀雅端素。

  袁呈言指着落款道:“这幅画出自明代一位画家之手,五年前,我用5800万把它拍了下来,送你了!”

  看着管家把画作小心收回,袁呈言招呼周韵斐随便坐,补充道:“此画不论价值高低,关键在于只此唯一,再不可寻。知音难觅,要加倍珍惜!”

  热爱艺术之人对此类珍品都难以抗拒,周韵斐无法掩饰对礼物的喜爱,目光锁在惟妙惟肖的线条上,移不开。

  袁呈言看着眼前一对般配的小辈,欣慰地自顾轻笑了几声,又让秘书拿过一个档案袋,交给周韵斐。

  她疑惑地接过,不安地睨了眼袁浚轩。

  “打开看看。”袁浚轩说。

  她绕开细绳,拿出里面的东西,看着红色的房屋所有权证渐渐露出,惊异开始在眼中浮动。

  袁呈言说:“这套别墅地段在市中心,楼盘建筑是一位设计师的获奖作品,除了公寓楼,独栋别墅只有五套。在里面弄工作室、录音棚都可以,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回头让他们把材料准备好,过到你名下。”

  周韵斐注意到房产证上的详细地址,小区名叫“The Hope Tree千墅”,是城中一处带有神秘色彩的居所。

  它的业主相传都是些商界名流、影视明星和知名艺术家,但都未证实,与金融中心隔江遥望,市值均价上亿。

  除却古董画作,这个礼物对周韵斐来说实在太贵重,她站起来,把房产证放在茶几上,推拒:“谢谢伯父!但我有地方住,这套房子我不能要!”

  “这可不一样,这房子不单单是见面礼。”袁呈言又重新将东西放回她手里,“小轩有能力给你的,都算他的。这是我给未来儿媳妇准备的彩礼,之一!不能混为一谈!”

  老爷子越说越兴奋,“再说,现在不都提倡那个什么极简生活么,我要这么多房产也没用。以后你们想要什么,遇着难处,尽管和爸爸开口,只要经常带着小孙孙来陪我……”

  “爸……”袁浚轩忍不住提醒,“不要夹带私货。”

  袁呈言鼻中一哼:“迟早逃不掉!”

  周韵斐红着脸颔首。

  *

  在御锦山庄吃过晚饭,两人才回家。

  简欧式的宽大浴室中,周韵斐背靠单人沙发,盯着矮几上的空杯出神。

  睡裙自开衩之处分向两边,细嫩的白腿搭在面前的方榻上。

  袁浚轩披着深灰色的真丝睡袍,拿着瓶Armand de Brignac Rose(阿曼德·布里格纳克罗斯)走进,将淡金色的酒液斟入杯中,扶起她的腕子,把酒杯递在她手里。

  “女孩子喜欢的香槟,偏甜,会让心情变好。”他坐上软榻,托着她的脚踝放在腿上。

  脚指刚好蹭过他的左下腹,她忽然转头,猛地缩回脚,心疼地皱起眉,“踢疼你了吧?”

  袁浚轩抓着脚踝不放,坚持伸到面前,笑着摇头,“早就不疼了,都好差不多了。”

  周韵斐放下酒杯,坚持伸回脚,拉着他的胳膊,把人推在沙发上,低头小心解开男士睡袍的丝带,撩开衣襟。

  紧致的腹肌上,刀疤足有15公分长,虽然被医生处理得很好,但乍一看见,扭曲的肉棱凸起,依旧触目惊心。

  她将手指伸了过去,在距离伤疤不到5毫米处,蓦地停下,蜷回。

  不忍触。

  又重新问了遍:“真的不疼了吗?”

  袁浚轩牵过她的手,让她躺在自己身边。

  贝壳式的弧形靠背中,两人挤在一处。

  “真的不疼。”

  他依然淡笑,“所有的疼,都还回去了。”

  这道疤,也缝入了她的疼痛。

  从此以后,心脉相连,他不会让她独自承接。

  周韵斐扶在他胸口,如晶的琥珀眸神彩闪熠,她一点点向下挪动身体,两手握住他窄劲的腰,惜柔的眸光映在刀疤上。

  俯身,水润的樱唇轻轻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