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韵斐的双眼巡过书柜的所有地方,还在寻找这一结果的佐证。

  柜顶上有幅装裱的书法作品,写着“貌若天人,音似天籁——敬献青年钢琴家霞绮”。

  这个熟悉的名字,再一次翻出围困在她心中多年的谜团。

  周韵斐快步走出房间,启动书房的电脑,在搜索栏中输入关键字“青年钢琴家霞绮星云杯”。

  弹出的搜索结果仍是一如往昔的少,少到几乎没有此人的单独信息——

  #第二届星云杯大赛金奖获得者某某,是继首届的霞绮之后……#

  或是

  #历届星云杯大赛金奖获得者名单,首届:霞绮;第二届:某某某……#

  或是

  #美女钢琴演奏家霞绮疑似在江州逝世#

  这样的搜索结果一直都未变过。

  周韵斐无法理解,即使十几年前的网络还并不那么发达,作为首位拿到业界权威奖项的前辈,她的情况为何鲜少人知。

  窗外传来跑车的声浪。

  周韵斐拉开白色纱帘,见袁浚轩从车内走出。

  别墅一楼。

  袁浚轩看见忙里忙外的秦阿姨问:“都收拾好了吗?”

  秦阿姨说:“都好了,斐斐不知跑哪里去了,你上楼看看她。”

  袁浚轩大步跨过楼梯,刚上二楼,就看见放母亲旧物的房间前,有滩亮晶晶的水渍,房间的门狭开一条缝。

  他推门进去,地上沾水的脚印延伸至书柜,水晶奖杯的挂钩下多了架“小钢琴”。

  他刚要伸手去拿,轻盈的脚步声踏入屋内。

  周韵斐眼中闪着惊喜和遗憾,神情有些复杂,“你妈妈竟然是霞绮老师?”

  袁浚轩驻足微顿,默认地点了下头。

  他拿下奖杯旁的木盒,放上书桌,拿出那张暗红色封面的黑胶唱片,“霞绮是我妈的艺名,上次语音给你放的钢琴曲集,作曲家和演奏家都是我妈妈。”他把唱片递给周韵斐,“这是唯一一张留有她真名签名的唱片,也是生前最后的作品。”

  封面纹理充满年代感,右下一角,有处小巧圆润的字迹——汪晓琳。

  袁浚轩指着奖杯上的“小钢琴”问:“是你挂上去的吗?”

  他见周韵斐点头后,又惊笑道,“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十岁的时候,霞绮老师去淮城举办过一次大师课。”周韵斐说,“记得那天,我当着几百位学员的面,自告奋勇上台请她指导示范,本来是想显摆一把,结果被她指出一大堆问题。当时年纪小,自尊心强,从台上下来就躲在我妈怀里大哭不止。”

  “大师课结束后,霞绮老师特地找到我,从兜里摸出这个小钢琴送给我,说我是典型的天赋流不用功选手,还主动留下助理的联系方式,要收我为徒。”周韵斐兀自笑笑,“但其实我心里早就把她的指导记下了,就是面上不服软。”

  “自那之后,我进步很大,好像突然开了窍。凡是教过我的老师都说我乐感好,手指控制音色的能力强,其实都来源于霞绮老师的那次点拨。”

  她摸了摸“小钢琴”,“后来,我记得我妈联系了霞绮老师的助理,助理说老师身体状况不太好,晚些再商量上课的事。再后来,老师就杳无音信了……”

  这份未尽的师徒之情,在周韵斐心里一直都是遗憾。

  这架“小钢琴”就像她专业航路中的灯塔,指引她成为霞绮那样优秀的演奏家。

  袁浚轩回想起旧事,语气怅然:“你联系不到她是因为……我妈从淮城回来一个月后就走了。”

  他说:“袁家之所以能够取得如今商界的地位,和我爷爷奶奶积累下的雄厚资本分不开。爷爷做建材起家,自诩功不可没,天生性格强势,把家族企业的大权牢牢握在手里。”

  “他不允许别人质疑和反驳,容不得他人挑战自己的权威。我曾经和他顶嘴,说他和古代封建专政君王没区别,结果被他关在老宅跪祠堂……”

  袁浚轩越说越觉得可笑,“我爸妈是在美国读书时认识的,妈妈是温柔贤惠型良妻,爷爷奶奶都喜欢,还说,嫁入袁家后任何需求都可以满足她,只是有个条件——”

  “就是退出音乐圈,从此不在舞台上露面,藏在深宅大院里当好豪门太太。因为他们觉得,豪门女眷在台上抛头露面是件丢人的事,会显得家族很无能。”

  周韵斐听的生气,忍不住来了脾气,“这不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嘛!凭什么艺术家抛头露脸就要收到歧视?!”

  袁浚轩搂着她的肩膀,拉她到钢琴前坐下,“我爸为了护我妈,表面上答应爷爷,私下又买了套房子,两人搬出老宅。因为我爸的支持,妈妈一直没有放弃弹琴,接一些幕后录制的活儿。后来得知要举办星云杯大赛,她就一心备战,悄悄参赛,没想到拿了金奖,在业界一举成名。”

  “爷爷知道后发了大火,非要爸妈离婚,妈妈也因此事开始和爷爷公然唱反调。”

  周韵斐问:“那……你爸的态度呢?”

  “我爸……”袁浚轩掀开黑罩布,轻轻擦拭琴身,“我爸对建材业不感兴趣,有自己的抱负和理想,那时候YCJ刚成立,还是个小公司,因为资金等各种问题,他也不敢和爷爷闹太僵。

  “而且,他一厢情愿的认为,既然都是一家人,妈妈和爷爷有一方总要低头,闹闹就过去了。可是没想到,在我妈情绪出现巨大波动的时候,我爸没有站在她身后支持安慰,每天奔波于新公司的业务。”

  “妈妈在淮城那次大师课,现场爆满,空前火热。因为她本人并不出自星云院儿,淮城又是星云的主场,引来学院里某些人的嫉妒,将妈妈的隐私不怀好意地散布出去。结果,流言蜚语传到爷爷耳朵里,他没有经过我爸同意,派律师来谈判,逼我妈离婚。”

  “那天,律师一干人走后,妈妈独自开车上了南边的山路……人,是在崖下找到的。没有别的车撞击,车速太快导致驶入了对面车道……”

  袁浚轩缓缓走到窗边,瘦高的身影淹没在逆光中。

  周韵斐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听见他说一度很恨父亲,恨他不为了母亲与爷爷斗争到底。但又有些恨母亲,把自己的儿子抛下不管。

  当他看见母亲写在《无词歌》扉页上的那句话

  ——不要放弃幻想,当没有了幻想之后,我们可以生存,但虽生犹死。

  好像又理解了她,在真爱与自由之间,艰难抉择。

  他可以从母亲身上得到爱,得到给予,但终究不是她自己,无法评价她做出的选择。

  只能将其看成一种解脱。

  当初,父亲创立新公司,开拓新领域,也是为了彻底摆脱家族的控制,让母亲能够安心追攀自己所爱。

  但他无法强迫另一方能够持续的隐忍和等待。

  他们没有在恋爱和婚姻中彼此错过,却在执念的追寻中错失永久。

  周韵斐起身走近,从身后抱住袁浚轩,靠着他的背,“我不止一次搜过霞绮老师的消息,但什么也查不到。”

  袁浚轩握住她的腕子,“总归是桩豪门秘闻,爷爷在时,口风就把得严。后来YCJ的影响力扩大后,这件事更不好公开,我们不愿让逝者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妈妈安静些吧。”

  周韵斐迈向他身前,“只是霞绮老师留下那么多优秀的作品,不见世有些可惜。”

  袁浚轩揽过她的腰,亲了下她的额头,微笑,“会的,一切都有最好的安排。”

  他指着满书柜珍贵的资料说:“很多我妈的藏品都是从我爸那里搬来的,以后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便看。”他揭开钢琴盖,“这台琴收藏价值很高,音色很漂亮,你也可以随便弹。”

  周韵斐吊上他的脖子,“你怎么没有和妈妈学钢琴啊?”

  袁浚轩渐渐抿起唇轻笑,说出了实话:“小时候学过。”

  他接着坦白:“弹首《小奏鸣曲》无压力,《钟》那个级别弹不了。但我贪玩儿,坐不住,心思不在学琴上,我妈很早就把我放弃了。”

  “啊?所以你不是一点儿基础都没有?”周韵斐觉得自己又被骗了,“是你说的,不会看五线谱,零基础,你又骗我!”

  袁浚轩已经被她这句“骗我”整怕了,先认错,“对不起!”他无奈地笑笑,“我太忙了,如果把真实水平展示给你,你再对我施展高压教学,我哪有时间练琴?万一你不高兴,不想教我呢?”

  周韵斐锤着他的胸肌,“骗子!大骗子!”

  袁浚轩握着她的小拳头,对准红唇一啄,炫耀着得逞,“反正骗到手了。”

  她已经完全臣服于他的“骗术”,不争气的心甘情愿“被骗”。

  袁浚轩眼睫忽然闪动了下,像是想起什么事,“今早我看了那个叫苗黎的资料,她是淮城人,而且她家的玩具公司和天韵有合作关系。”

  周韵斐刚想开口问这个苗黎是不是又不太老实,袁浚轩西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Hedy:“袁总,刚才于萌告诉我,苗黎提出辞职。”

  袁浚轩蹙眉,“是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不妥的安排吗?”

  “不,于萌确实是按照您的吩咐行事,苗黎也没有任何异常,她也没想到过了个小长假,人就要提出辞职。”

  “她新公司是哪家?”

  “没有新公司,是裸辞,说要回淮城老家。”Hedy一直保有对舆论的高敏感度,“最近各方舆论倒是没什么新动态,我盯的紧,只要有苗头,就能第一时间应对。”

  袁浚轩挂了电话,把钢琴上的黑罩布重新整理好,双眸低垂,缄默不语。

  一切看似平静无息,却让周韵斐嗅到一份不安。

  *

  淮城,和玫湾周家别墅。

  周其铭正在客厅来回踱步,手指扶着耳垂,不停转动那颗黑钻耳钉,焦躁地说:“妈的!海洋公园的项目颠来倒去,还是被周韵斐给耍了!”

  李圆媛正坐在沙发上,端着盘蛋糕,用金属叉挂掉最上层的奶油,皱着眉嫌弃,“新来的甜品师手艺太差劲,这奶油都入不了口。”

  “入不了口就别吃!”周其铭上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盘子,把蛋糕倒入垃圾桶,将空盘往茶几上一扔,满脸不耐烦,“妈!您就别拖我后腿了!再不想办法,我就得把天韵拱手让给周韵斐!”

  李圆媛抽了张纸巾,蘸着嘴角擦拭,不屑一哼,“我拖你后腿?要不是二十多年前我挤进周家,生下你,绞尽脑汁在集团为你铺路,你能当上总裁?”

  她抱臂胸前,翘着二郎腿,傲慢地看着儿子,“自己不争气,惹出的财务问题都得我给你兜着,三天两头往澳门跑,活该你爸对你失望!听见个姓苗的小丫头嚼舌头,你就沉不住气,以后就算是海洋公园发展再好,也非砸你手里不可!”

  “我爸?”提到周秉仁,周其铭气性大涨,拽着领带一扯,“人在您眼皮子底下就能飞了?这不给我添乱呢么!现在我爸完全不在咱的掌控中,董事会随时可能变天,我要是被赶下台,您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李圆媛忽然发出一声自暴自弃地冷笑,“这么多年,我也看明白了,你就不是担事儿的料,刚好可以趁YCJ控股期间退位,陪我养老。”她点了一支烟,妖冶的红唇吐出轻雾,“再说,你爸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从前也没想过把集团交给周韵斐,而且那姑娘一心都在钢琴上,也未必有这心思。”

  “啧啧,听听……”周其铭一连说了好几个“听”字,“您怎么能说出这么天真的话?那句话怎么说的——豪门出身的人,事业奋斗的尽头都是继承家产。想当年,您还是个十八线小明星的时候,也曾立下豪言要当未来影后,结果呢?”

  周其铭冷哼:“最后还不是坐上周家后宫正主的位置!”

  他弯下腰,捏起李圆媛胸前的满绿翡翠项坠,盯着她浓妆艳抹的脸,轻声道:“在天韵集团一千亿的资产面前,理想,就是个屁!”

  “行了!”李圆媛掐了烟,站了起来,“YCJ对天韵的尽调马上就结束,袁浚轩已经看出天韵是堆烂摊子了,谈判桌上,你还指望他能慷慨出手十几个亿吗?到时候,袁浚轩成了天韵最大的股东,一旦他提出把集团卖掉,咱娘俩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倒不如,让他用买黄金的钱,买下一堆废纸。”

  她压低音量,话中暗含某种引导,“你是要当釜底游鱼任袁浚轩宰,还是要作脱壳的金蝉远走高飞,想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剧情,再进入终篇感谢在2022-04-17 04:05:38~2022-04-18 19:2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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