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周韵斐坐着老板娘的车,打算去古镇转转。

  今天是工作日,老板娘的儿子照常上学,老公负责看店,她来古镇办事,顺道把周韵斐送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还麻烦您专程捎我一趟。”周韵斐说。

  老板娘大方道:“没关系啦。你来得巧,现在是淡季,店里只有你一位客人,也让你享受一下专属服务……我姓赵,今年35了,叫我赵姐就行。”

  她瞥了眼周韵斐身上的薄大衣,又关心说:“络琼湖冬天早晚温差大,你衣服穿的有些少,如果冷的话,我车后面有羽绒服。”

  “谢谢!”周韵斐往车后备箱的方向看了眼,“您车上怎么还有羽绒服,是常备的吗?”

  赵姐从方向盘上誊出一只手,指了下沿途的雪山,“你别看这里风景美,天气说变就变,冬天遇上暴风雪躲都躲不开,夏天雨季时滑坡泥石流高发,走山路很危险的,说不准就被困个一整夜,所以我这车后面保暖和露营装备应有尽有。”

  她又严肃提醒周韵斐:“今天尽量不要逛太晚,我们下午就返程。”

  “好。”

  “看你人生地不熟的,我应该陪你转转,但店里有证件需要紧急办理,实在不能陪你咯。”赵姐感到抱歉,“有什么特别想看或想买的吗?”

  周韵斐说:“哦,我买了张古乐音乐会的门票。”

  赵姐惊讶地睨了她一眼,“说实话,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姑娘,很少有对古乐感兴趣的……其实,像古乐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涵很醇厚。阅历浅,沉淀少是很难静坐下来欣赏的……你不会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学生吧?”

  “那倒不是。”周韵斐说,“我是学钢琴演奏的,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好好把握这个采风的机会。”

  这已是演奏者去各地旅行时的职业习惯。

  前年,她在俄罗斯研学时,因为要和一位当地的三角琴演奏家合演作品,几乎天天泡在他们的工作坊,就是为了能够精准抓住风格内核。

  赵姐一听她是学音乐专业的,顿时聊得起劲儿。还说自己儿子也和当地的老师学钢琴,但平时不好好练,让她很发愁,母子俩经常因为练琴横眉冷对。

  周韵斐趁机为她推荐了公司开发的陪练app,赵姐一直兴奋地嚷嚷说一定要买课来试试……

  到了古镇,两人分道扬镳。

  按照演出时间,周韵斐到达了古乐音乐会的场地。

  学钢琴几乎都是西方曲目入门,弹的也大多是国外音乐家的作品,但她对中国作品却独富钟爱。

  骨子里的文化认同感是无法磨灭的。

  尤其是她在中西方文化碰撞的家庭中长大,更容易体会出其中差异,也更能吸取中国民族民间艺术的精粹。

  她坐在音乐厅中间偏后的位置。

  不同于大都市现代化的音乐厅,古乐的演奏舞台和观众席都设在一栋古香古色的建筑中,没有绚丽的场灯,没有高科技扩音设备,没有奢华的包装外壳。

  但置身于其中,却回归了自然与淳朴。

  最前排那位弹曲项琵琶的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不染一丝铅华。门外几束斑驳的光晕披在老人家的身上,造出最自然的光影效果,将他泰然的微笑凝为永恒。

  他自始至终未睁开过双眼。

  是不愿睁?

  不能睁。

  或者,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能睁开。

  周韵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悄然蜷缩了一下。

  也许,那双眼睛睁开后,看到的世界也是有限的。

  而他在用有限的手指,有限的生命,在有限的琴弦上奏出拥有无限可能的旋律,将这份历史悠久的“音乐活化石”传承至今。

  他早已将自我与音乐意境融为一体。

  在得知自己看不见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把有限的世界,变为心中的无限宇宙。

  凭着满腔热爱。

  坚毅。

  和一袭风骨。

  周韵斐觉得四周安静极了,除了空灵的丝弦声,她听不见任何嘈杂。

  身边的听众好像都已消失,只剩她一人面对舞台。

  不知何时,音乐厅的门被缓缓打开,洒在舞台上的光束渐渐变得明灿。

  她倏然回头,光影下,一位身着火红荷叶裙的西班牙女郎翩翩起舞。

  古乐的丝弦声渐远。节奏明快,却略显忧伤的吉他旋律响起,仿佛将她带到中世纪的塞维利亚古堡,一场精彩的弗拉门戈正在上演。(注)

  那位身材妖娆的西班牙舞者,尽情展现着她精湛的舞技,尽管她的脊柱已弯成“S”形,尽管她在脖子和跨间戴起了金属支架,仍抵挡不住她对舞蹈的激情。(注)

  周韵斐站在这道光束里,沉浸于中西碰撞出的绝妙天籁。

  像一场独创的剧目——

  华丽却悲伤。

  狂野而忧郁。

  却殊途同归,奔赴理想中的浪漫与自由。

  她在虚幻中慢慢升入云端,看见了几张熟悉的亲切脸庞。

  外婆Teresa是热情奔放的西班牙女人,爱生活的乐天派,能在厨房的小小砧板上实现自己的追求和信仰。

  外公程进是淮城人至今景仰的企业家,他一向对周韵斐要求严格,看上去少言寡笑,但却在江州悄悄修建海洋公园,在她拿到免试入音乐学院本科通知的那天落成。

  怕周韵斐骄傲,他还对外声称是送给自己女儿的礼物,其实是要送给唯一的外孙女。

  突然,一只手臂拍着她的肩膀,她转身看见周其铭和李圆媛正对着自己冷笑,不远处,是父亲在寞然地望着她。

  脚下的云一片片散开,化为颗颗水珠滴下。她从万米高空惊恐坠落,却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托起。

  令她沦陷的英朗眉目赋予着无限安全感,那道明浅的酒窝,宛若她生命中治愈系的惊鸿一掠。

  他带着她在山川湖海间漂泊,享受不在意身往何处的流浪……

  周韵斐握着玫瑰胸针的手又紧了紧。

  急催的丝弦声,与她幻想中的华彩吉他交织,飘出古镇,在绕山公路上回荡。

  蜿蜒的盘山路尽头,一辆纯黑的G级Benz正越上陡坡,踏着她的幻想之音追逐。

  袁浚轩谨慎地盯着路况,小心驾驶在狭窄的公路上。

  明媚却令人心碎的弗拉门戈吉他声,从车载音响中持续传出。

  太阳已藏入浓厚的云层,他脸上的光亮褪尽,露出倦色。

  昨晚,因天气原因,预定的航班晚点了五个小时。到达M市后,他从朋友那里取了辆越野车,独自开上了去络琼湖的公路。

  急速的鼓点正如他的心情。

  先前,不管是飞纽约还是欧洲,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想要见到她。

  也就只有一天而已。

  ——

  正午过后,天色忽然暗沉,赵姐察觉天气有异,提前载着周韵斐返程。

  “您和爱人以前在江州是做什么工作的?”周韵斐问。

  赵姐说:“我俩共同经营一家小型外贸公司。我是江州本地人,我们的年薪最高时有150万,车房无贷,没什么大的经济压力,就是工作强度太大,熬夜加班,身体吃不消,后来就决定干脆一走了之。”

  周韵斐佩服这样的勇气,“放弃在大城市的很多机会,没有遗憾吗?”

  赵姐淡然一笑,“看你到底想要什么了……选择就必然意味着放弃。”她忽然换了一种说法,“倒不能说是放弃,说是‘放下’更为准确。”

  周韵斐不停回味这两个字。

  她千方百计想要逃开周家,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放下。

  如果周家的一切在她心里激不起任何水花,那才算是真正的放下。

  现在,她所谓的“一刀两断”仍是暂时的逃避。

  她应该大胆去享受爱情,专注于自己的精神追求,不该再受这一小搓杂草的牵绊。

  赵姐望了眼不太对劲的天气,已经完全顾不得与她谈心。

  “看这样子是要下雪了,这几天的天气怪异的很,你来之前刚下了几天雨。我们得抓紧,争取雪落之前回去。”饶是赵姐嘴上着急,但在盘山路上终究还是不能开快车。

  因为紧张心急,她全神贯注看路,也不怎么和周韵斐聊天。

  路旁静谧的湖区,连上方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短短十分钟后,天空飘起了小雪,还夹杂着水滴打在车窗上。

  湖面的轻雾蔓延至山间,能见度忽而降低。

  赵姐的手机提示,这条公路的古镇入口刚刚封闭,但他们已经早一步驶入,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前行。

  地面很快变得湿滑,赵姐已将车速降至20,勉强龟速移动。

  天昏暗到有种误入暮色的错觉,越来越大的雨夹雪砸在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直响,车窗两边结起透明的冰晶,被风吹得片片裂开。

  周韵斐隐约从水晕模糊的侧视镜中,看见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色越野车,亮着双闪。

  两车一前一后,保持着几乎不变的车距。

  碎石混着大块的雪从山坡滚下,赵姐不敢再往前开,挪到路边的避险带停下。

  周韵斐不禁看了眼那辆黑色的车,司机似乎也已意识到路况的危险,缓缓停在他们的车后。

  公路是单向车道,很窄,紧贴山体,车顶已被滚落的碎石砸出了小坑。

  赵姐烦躁地拨弄着手机,“刚好停在个没信号的地方,真崩溃!”

  周韵斐没有经历过类似危险,看着手机顶端“无服务”三个字茫然无助。

  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要和后面那位共同“落难”的同胞抱团取暖。

  山坡上的雪堆和巨石不停滚落,前路已被彻底阻塞。

  赵姐看了眼另一边不太平整的开阔地带,“咱俩还是下车躲远点儿吧,一会儿下大了,遇着滑坡更危险。”

  她从后备箱拿出羽绒服和雨披给周韵斐穿上,撑起伞,两人搀扶着准备跨过路边栏杆。

  “哗啦啦”的雨声中,山上隐隐发出不太和谐的声响。

  情急之下,周韵斐迈出的腿被雨披绊住,赵姐来不及拉住她,破碎的土石已从身后涌来。

  她刚要回头,身后突然环上一双温热的手臂,抱着她向湖水跃去。

  刺骨的水中,她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襟,再抬头,倏然对上那双熟悉的深沉眼眸。

  他身后是巨幕般的雨帘,水流冲刷过的俊朗面庞如雨后的澄净碧空。

  她已然忘记岸边滚滚而来的碎石。

  已然不觉倾泻而下的雨水冰冷。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然逃不开他的怀抱。

  他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泥水,温笑:“好巧。”

  “你跟踪我?”周韵斐带着心底的纠结,仍旧不愿低头,心虚地娇声怨怼。

  袁浚轩没有否认,抱着她,语气如磐石般坚定:“是,跟定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古乐:音乐活化石其实是指纳西古乐,但我这里地域架空,就不特指了,方便发挥。

  注:弗拉门戈是西班牙国粹,唱跳乐器为一体的表演。

  注:这个真实事迹来源于西班牙著名弗拉门戈演员阿依达戈麦斯,她带着金属支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西班牙国家舞团,后来任西班牙国家舞团团长,很励志了。

  这章写得很自我。

  下一章甜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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