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空阴沉,又开始飘起小雪。

  第一节 课是语文课。

  杨老师在台上写板书,山村的黑板破了几个大口子,七十人的教室没有坐满,不少同学在这个冬天选择不上学了。

  村里一年的收成抵不过天灾人祸。

  不少上学晚,现在已经十五六岁的孩子选择南下打工,补贴家用。

  叶珏的女同桌也是其中之一。

  上个星期她和叶珏说了自己要去东城打工的事,只是没想到连年都没过完,家长就来办理退学。

  同桌两年,叶珏记得她作文写的很好,笑起来也很腼腆。

  只是在知道家里负担不起自己的学费后,叶珏便再没有见她笑过。

  学习是件很奢侈的事。

  尤其是对他们而言。

  响应国家号召,在学习之余也要让孩子们锻炼体魄。

  语文课结束,所有初中年级的孩子便一窝蜂的涌入操场,新修建好的操场被这场暴雪掩埋,清扫干净后显出了原来的样貌。

  “陈琪不上学了。”

  操场边仅供休息的小土坡上,叶珏低落的说。

  几步之遥的近处,纪珩安静站着,听他说话。

  操场上人声鼎沸。

  许多村民送孩子来学校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一旦过了十五岁,学业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成绩,大部分孩子都会被父母带去南方打工。

  已经习惯了在学校时纪珩与自己疏远的情形,叶珏闷闷的继续说:“杨老师说可以资助她,但是她拒绝了。”

  听出他声音里的难过,纪珩说:“你呢?”

  叶珏:“嗯?”

  纪珩淡淡的问他:“你这么努力学习,是因为什么?”

  叶珏抿了抿唇,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因为妈妈说了,只要我学习好,就接我回城里上学。”

  这些年纪珩也见过叶家父母几面,哪怕在外打拼多年,这对夫妇依旧憨厚勤劳,就连见了他,也不会像村里人那样窃窃私语。

  但是纪珩对他们的感官一直称不上好。

  叶珏因此很少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父母。

  如今听到叶珏又这样充满渴望的说出类似的话,纪珩顿了下,语气却没有变化:“这么想去京城?”

  “京城?”叶珏想了想,说:“嗯,那可是首都!要是可以去就好了!”

  土坡上又跑来不少人。

  玩累了以后大家只想聚在一处聊天。

  人一多,纪珩便不再和他说话。

  叶珏欲言又止,在男生淡淡扫来的视线中闭上嘴,沉默两秒,还是小声的叫道:“……哥?”

  人声喧闹。

  四处充斥着嬉闹、笑骂声。

  土坡上落着一层细细的雪。

  叶珏听见了纪珩的回音,依旧冷冷淡淡,却很清晰:“嗯。”

  脸上不自觉的挂上笑,叶珏高兴地盯着地上的泥土看。

  发呆似的模样还未恢复,身前忽然压下来一个影子。

  他茫然地抬起头,土坡下,足足有一米八出头的青年正温和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尚带着笑的脸上,不知为何,让叶珏头皮一阵发麻。

  他立刻收起笑,莫名不安的后退两步,谨慎的问:“小刘老师?有事吗?”

  带着金丝眼镜的青年面上流露出几分可惜,对上他乌黑清澈的眼睛后笑了下,声音放的很轻,却带着令人不适的粘稠。

  “叶珏啊,在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警觉地摇摇头,就像看见了毒蛇的兔子,干净俊秀的少年身形板正,仰着头对他说:“小刘老师,你不用上课吗?”

  压下心尖的颤栗,刘旭笑容越大,眼神也变得更加温和,竭力降低他的警惕:“老师身体难受,这节课请假了。”

  叶珏听得越发奇怪。

  他还记得几年前,教他们英语的女老师即使怀孕了还坚守在岗位上,但是眼前的青年面上明明一派自然,怎么也看不出难受的样子。

  下意识产生几分疑问。

  叶珏还没将话问出口,周围竖起耳朵听两人对话的同学们纷纷关心道:“小刘老师?你生病了?”

  从升上初中起,刘旭便是所有老师口中的好学生。

  每每都以他成功考上大学为例,对同学们进行思想教育,老师们说得多了,同学们也在心里为他安上了一个书呆子的称号。

  只是没想到这场大雪,居然让他们真的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年轻帅气、博学多识。

  不少青春期的同学们不由产生了崇拜的心理,才来没一个星期,刘旭已经是同学们口中谈论最多的代课老师。

  “老师,我家有草药,你哪难受,我让我奶给你送来!”

  “小刘老师,你要是不敢请假我们去帮你请假吧。”

  “校长伯伯很好讲话的,他会让你回家的!”

  ……

  接连不断的关心声中,刘旭面上的笑容渐渐难以维持。

  在看见叶珏趁乱溜出人群,一个人一声不吭往教室走后,他眼中的笑意越发阴冷。

  ……还是不听话。

  改造计划要尽早提上日程了。

  低头不耐的应付起周围眼含崇拜的同学们,他忽然皱了皱眉,再抬头时,果然发现另一道一直站在旁边的身影也不见了。

  那似乎是今天早上看见的“刺头”。

  啧。

  超出计划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

  刘旭不喜欢这种不受掌控的失控感,脸色沉了沉,他眼睛一转,想起下节课似乎就是数学课。

  面色稍霁,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

  *

  *

  快步远离操场,叶珏不留痕迹的松了口气。

  身后,纪珩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凤眸黑沉沉的,浸着如霜般的寒意。

  “……哥。”

  走廊上没人,叶珏小心翼翼的挨到纪珩身边,纪珩应了声,听他犹豫的道:“我感觉好奇怪。”

  脚步不停,纪珩眸色却敛了敛,“怎么了?”

  “我感觉……”叶珏说:“我感觉小刘老师好奇怪。”

  “但是我不知道他哪里奇怪,我不喜欢他,哥。”

  “不喜欢就不喜欢,”纪珩说:“离他远点。”

  叶珏一顿,像发现了什么秘密,轻声问:“哥,你也不喜欢小刘老师?”

  “嗯,”没有犹豫的点下头,见叶珏一脸好奇,纪珩眯了眯眼,意味不明的说:“我前天才听说一个新闻。”

  “有些人在外面犯了事就爱往山村老家躲。”

  叶珏明显紧张起来:“……犯、犯事?”

  “比如杀人、防火、偷盗,”纪珩说:“他们没有良知,很可能再次犯罪。”

  “嘶。”

  倒抽一口冷气,叶珏惶惶不安,下意识牵住纪珩的衣角:“小刘老师他……”

  “防人之心不可无,下次见到他知道怎么做了吗?”

  叶珏连连点头,脸色微白,“知道了,我一定离他远远地。”

  满意的颔首,纪珩带他回了教室。

  发现叶珏依旧回不过神,脸上写满了后怕,他脚步顿了顿,无奈的叹口气,摸摸叶珏的脑袋:“别害怕,我看着你呢。”

  叶珏一顿,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两人才回教室没多久,断断续续的,不少同学也回了教室。

  不过还有一大部分仍在操场上玩。

  上午总共三节课,最后一节课是数学。

  同学们身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头发微微凌乱的刘旭。

  在这个贫苦的年代,刘旭却很讲究个人卫生,精致的不像山里出去的孩子,头发抹了发胶、身上喷了香水,连指甲盖也修剪的整整齐齐。

  刚听了纪珩一通分析,叶珏现在无法直视他。

  刘旭在上面写板书,他便在下面认真的凭印象记笔记。

  上课前纪珩出去了一趟,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叶珏担心的偏过头,最后一排的角落依旧没有人。

  突然,他被刘旭喊了起来:“叶珏。”

  立刻回过头,叶珏起身,对上男人微微含笑的眼睛,手心渗出了冷汗,“……老师。”

  “在看什么?”

  教室里一片安静,刘旭走下讲台,金丝眼镜下的眼睛狐疑锐利,声音却很温和:“上课不能走神。”

  “……没看什么。”

  不能像操场那样后退躲开,叶珏眼睁睁看着刘旭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定,笑着说:“上课走神该罚还是要罚。”

  他亲昵的拍拍叶珏的肩膀,却被叶珏下意识的躲开。

  笑容一冷,不等叶珏察觉,刘旭便道:“叶珏,去办公室帮老师把教尺拿过来。”

  村中学每个老师配备一把教尺。

  刘旭接管了父亲留下的教尺,从来学校起,这还是第一次要用。

  想起教尺的威力,叶珏眼皮跳了跳,还是点下了头,暴露在刘旭眼下的危险感比用教尺打手心的危险感还要浓烈。

  没有耽误,他立刻应道:“好的,老师。”

  他迅速离开教室,临走前透过漏风的铁窗,看见屋里刘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男人站在靠墙的阴影中,影子拉伸的很长,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强烈的不安催使着他,他快步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整个初中年级的老师共用一间。

  除了刘旭,其他老师身兼数职,一人教两到三门课。

  刘旭的位置就是原先的刘老师坐的位置,简洁干净,光看外表,很能让人产生好感。

  ……教尺。

  走到桌前找了找,叶珏没找到刘旭口中的教尺。

  额角渗出冷汗,不知名的恐慌的袭上心头。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走动声。

  叶珏猛地拔腿就跑,刚拉开办公室大门,“轰——”的一声,老旧的铁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他抬起头,门外,纪珩呼吸急促,冷着脸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遍,发现他毫发无损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怎么进去这么久?”

  心脏骤然一松,叶珏道:“……哥,你去哪了?”

  纪珩走进办公室,环顾一圈,说:“我一直在你身后。”

  “你在我身后?”

  “嗯。”

  纪珩点头,先前不进教室是为了方便观察。

  叶珏离开教室后他便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之所以没出声,是忌惮刘旭随时会来,怕叶珏害怕。

  “他喊你出来干什么?”

  叶珏抿唇:“他让我找教尺。”

  “教尺?”纪珩眸色一冷,“他要打你?”

  “他说我上课走神。”

  喉间顿时溢出一声冷嗤,纪珩说:“找不到不找了,我跟你一块回去。”

  有纪珩陪在身边,即使不是并排朝前走,叶珏也感觉安心。

  路上,纪珩不知在操场上看到了什么,低声道:“等我一会儿。”

  不过两分钟,他便回来了,嘴角嘲讽冰冷的弧度越发明显,跟在叶珏身后,看他敲了敲门,老老实实的喊:“报告。”

  屋内,听到叶珏声音的瞬间,刘旭便将视线牢牢的定在他身上。

  没有看见教尺,他勾了勾唇,温声问:“叶珏,老师让你找的东西呢?”

  “没找到。”

  听到如此诚实的回应,刘旭笑意渐浓,不紧不慢的拍拍手,他叹了口气:“没有教尺,我们也要罚。”

  “你是个好学生,也是第一次犯错误,老师打你三下手心,希望你长记性,下次上课不要走神。”

  卷起书本,充当教尺。

  他一步一步朝叶珏走来,眼中露出藏得极深的笑意,金丝眼镜下的瞳孔收缩,似无法自抑的兴奋。

  “别害怕,老师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你不守规矩,让老师很难办。”

  明明是自告奋勇代课半学期,根本算不得任何形式上的老师,刘旭如此自称,让叶珏不适的偏开头,抿唇伸出手掌。

  正待他硬着头皮准备忍过这一出时,木门忽然被敲响。

  初二一班门口,乌压压一片的人头聚集于一处。

  密集的人声大作,衣服滚得一身灰,脸颊冻得通红、吸着鼻涕的男生们一脸不耐,没有玩尽兴的愤怒在看见刘旭时顿时爆发。

  他们瞪着刘旭,看着刘旭手中的书,大声道:“刘老师从来们打过俺们!”

  “你又不是老师,你凭什么打人?”

  “你还让杨老师赶俺们回来,谁愿意听你的课?”

  一声接着一声的怒吼,刘旭半晌没回过神。

  他面色空白,脸部肌肉抽搐一瞬,僵笑着说:“同学们……先安静一下,不要吵到别班同学。”

  被迫从操场回到教室,同学们才懒得听他命令。

  班里两极分化严重,一部分孩子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乖巧听话,另一部分孩子终日浑浑度日,打算年纪到了直接南下打工,凭双手创造财富。

  理都不理他一眼,叶珏莫名其妙被人群裹着走进教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到位置上坐下。

  毫不客气甩了刘旭脸色,后排几个男生明目张胆的聊起天。

  刘老师当年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才将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刘旭自以为自己将心中的鄙夷和高高在上藏得很深,实际上山村的留守儿童们本就心思敏感,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坐到位置上,叶珏愣了许久。

  望着僵在门口,面色青白相间,一脸愤怒的刘旭,他莫名有点想笑。

  下一刻,一道视线自窗外落在面上。

  他侧过头,看向树下的纪珩。

  黑发男生吹着冷风,眼中含着淡淡的安抚。

  朝他抬了抬下颌,示意他老实上课后,纪珩站在树下大片大片洒落的阴影中,背后是灰沉的天空。

  一望无际的山峦连接着天际,林中鸟雀振翅。

  这个冬天很难熬,很多曾经熟悉的同伴都离他远去。

  ……但是纪珩还在。

  叶珏收回视线,摩挲着口袋里的小灵通。

  缓慢的眨了眨眼。

  *

  “诶,小刘啊,”办公室里杨老师正在批复作业,看见刘旭走进来后连忙唤道:“我听他们说我们班孩子给你惹麻烦了?”

  刘旭笑容一僵,顶着全办公室老师们关心的视线,心里却恼恨的厉害。

  他神情黯淡,故作自然地摆摆手,“没事,杨老师。”

  “怎么能没事,回头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老旧的办公室窗户和门都漏着风,温度低的不少老师瑟瑟发抖的搓起手掌。

  根本不想回想被学生顶撞的面子全无的场景,刘旭不耐的移开视线,懒得听杨老师用掺有浓重乡音的语气说话。

  想着教室里叶珏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眼中发狠,这次不光没“教训”到叶珏身上,反倒丢了大脸。

  再不快点……去城里治病的刘老师就要回来了。

  倒时候他的身份暴露,可会惹上一身乱子。

  该死。

  舔舔齿尖,刘旭阴沉的想。

  ……这叶珏警惕性太高,根本没有落单的时候。

  他得想个办法。

  “……杨老师,你这学期还要一个一个家访吗?”

  隔壁女老师的话顿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动声色的坐起身,刘旭竖起耳朵。

  杨老师点头:“班里几个孩子家里还得走动走动,他们成绩挺好的,不学习可惜了。”

  “不是不学,”女老师说:“这年头家里都没多余的钱,实在供不起孩子上高中。”

  与其到时候中考成绩到手,看着成绩发愁,不如现在直接斩断这条路,也省的孩子将来埋怨家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山村里的现状。

  杨老师面色顿了顿,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说话。

  突然,一旁的刘旭开了口:“杨老师,你要家访?”

  他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笑容看的杨老师有一瞬间不适。

  只是一瞬,刘旭笑的便愈发温和,低声道:“咱们村子的情况我大致都知道。”

  “其实我一直想找几位同学进行资助,只是苦于信息不便,不知道他们家庭环境怎么样,杨老师,如果你想家访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办公室登时一片哗然。

  杨老师惊道:“你……你也是个学生,哪来的钱?你爸知道这事吗?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笑容滞了滞,刘旭面色不变:“我只是不想看孩子们想上学却没法上,这事等我爸从城里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而且我在外上学花的都是自己的钱,我爸肯定也会支持我的工作。”

  “不得了啊不得了,小刘大学还没毕业就能挣钱了!”

  “有你这样的孩子,我要是老刘做梦都要笑醒。”

  杨老师喜不自禁,连忙翻出家访表。

  两年不间断的家访,他已经将班里大部分学生的信息都登记在册,递给刘旭后,念出了几个成绩好,却家境困难的孩子的名字。

  刘旭嘴上随意应着,翻家访表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叶珏这一页。

  看着家访表右上角干净俊秀的小少年。

  他眯了眯眼,眼神阴晦,嘴上却奇怪道:“这叶珏怎么没有父母?”

  杨老师:“啊,不是没有父母,是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跟爷爷奶奶过。”

  手指一顿,杨老师发现青年嘴角似乎扯起了一抹笑。

  又是那股令他不适的错觉,再看去时,刘旭已经满脸怜惜:“我看叶珏成绩挺好的,不如……”

  杨老师迟疑一下,“其实叶珏的家庭环境比起其他几个同学好上许多。”

  “不过他爷爷腿断了,现在在城里医院治疗,家里就他一个人,是有些困难……小刘?”

  蹙眉看着突然抬头看向自己的刘旭,杨老师看着他瞳孔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余光中,青年的手指紧的泛白,将叶珏这一页家访表捏出了褶皱,面上的笑容弧度越发深切。

  “杨老师,我决定了,就是叶珏了。”

  “过两天我想去叶珏家家访,您看怎么样?”

  *

  上午放学。

  叶珏随着大部队涌入厕所。

  厕所里人很多。

  学校的厕所盖得简陋,占地面积却不小,水泥地坑坑洼洼,蹲坑与蹲坑之间砌了矮矮一层水泥墙,人一蹲下去,什么也看不见。

  纪珩在门外等着叶珏。

  长长的队伍匀速前进,冬天天冷,厕所三面墙上都开了窗户,寒风一吹,气味消散的无影无踪。

  到叶珏时,厕所里已经没了什么人。

  几个男生一边侃大山一边聊天,被寒风吹得浑身冰凉,没说两句话便提起裤子,匆匆离开。

  足足有三十个坑位的厕所静的唯能听见风声。

  甫一进去,叶珏突然听见一身奇怪的声音。

  他没在意,解开裤子后,那阵奇怪的、类似冲水般的声音久久不散。

  看着另一边毫无所觉、速战速决的同学们,叶珏压下心头的疑惑。

  没一会儿,那几名同学也结伴离开。

  厕所里只剩下寥寥几人。

  想着还等在门外的纪珩,叶珏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仍在运作的水箱,他眼皮一跳,忽然看见了一点洁白的衣角。

  一切都如慢镜头回放。

  无数隔间的蹲坑尽头,一道人影从坑位上缓缓起身。

  他似乎在提裤子,看见叶珏后眉梢一挑,金丝眼镜下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温温和和的轻唤。

  “……叶珏啊?”

  厕所彻底静的骇人。

  叶珏面色空白,停顿了许久,才压下狂乱的心跳,“……小、小刘老师。”

  刘旭什么时候出现的?

  排队的时候根本没看见!

  即使正值正午,灰沉的天空光线黯淡。

  厕所的吊灯没开,一片昏暗中,刘旭微笑着朝他走来,目光如阴晦的毒蛇,黏在他身上。

  莫名的冲动促使叶珏第一时间提起裤子,心跳的砰砰作响,三步并两步朝门外大步跑去。

  没跑两步,身后一道呼吸骤然拂过后颈。

  木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声音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听也听不清。

  青年推推金丝眼镜,眼中的兴奋与狂热不加任何遮掩,对着瞳孔震颤的叶珏说:“老师有事找你,不要着急走。”

  一个灵活的蹲身,叶珏迅速从他身前钻出去。

  他到底年岁尚小,短距离的冲刺没有成年人快。

  一张煞白的小脸上眼睫轻颤,细长潋滟的眸子满是警惕和疑惑,连连后退几步,直到与刘旭保持了安全距离,才绷着脸问:“你有什么事?”

  目光贪婪的从他脸上划过,刘旭愈发满意,叶珏绝对是他十几年生涯中见过最精致、最富有少年气的孩子。

  明明长相出众,却不自知,懵懂安静,像被遗弃在山野中的明珠。

  他见不得明珠蒙尘,愿意改造他、教养他,这本是叶珏莫大的荣幸,可现在……

  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却用出乎意料的敏觉给了他重重一击。

  不过没关系。

  他可以将叶珏带走,慢慢教养。

  机不可失。

  厕所最里面的隔间被他藏了布袋。

  口袋里的手帕也喷了迷药。

  正是放学的时间,老师们都不在。

  迟钝的学生们不在他的警惕范围之内……最大的变数,就是眼前不愿意靠近他的叶珏。

  只要叶珏放松警惕……

  浑身涌入一股热流,他兴奋的面颊神经质的抽动,看着距离稍远的叶珏,故作自然地说道。

  “叶珏,老师刚知道你爷爷奶奶都住院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是不是很想爷爷奶奶?”

  立刻又后退两步,叶珏谨慎的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刘旭。

  “不想,前天刚见过。”

  脚步一顿,刘旭又笑道:“一个人是不是很害怕,老师问了你们班主任,他说你成绩很好,就是不善与人交际,性格孤僻,需要改正。”

  叶珏蹙眉,毫不客气的反驳:“不可能,杨老师才不会背后说人坏话。”

  看着走到尽头,避无可避的叶珏。

  刘旭竭力压下火,忍着彻底撕破假面的冲动,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容弧度,口袋里的手掌一翻,正要动作……

  “砰——!”的一声。

  大门被一脚踹开。

  剧烈的声响震得刘旭心跳陡然一紧。

  他立刻回头,借着黯沉的天光,看见了一个背光而站的男生。

  男生一身黑衣,身量颀长。

  不像初中生,更像一个提前发育的高中生,毫无青春期男生的一切特征,唯独一张轮廓尚未明晰的脸上,显出了这个年纪特有的气质。

  他淡淡的瞥过来一眼,语气不明:“有病吗?关什么门?”

  刘旭浑身肌肉顿时紧绷,眼中不自觉划过几分恼火。

  借此机会,叶珏登时头也不回的跑开,离开厕所前他回了下头,不知是在看谁,仅是一眼,便又迅速收回。

  “哗——”

  冷风大作。

  知道自己已经打草惊蛇,在厕所埋伏的一中午彻底白费了。

  刘旭气的面色扭曲,阴恻恻的瞪着毁了自己一切的黑发男生。

  杨老师特别提过……这个名叫纪珩的刺头,连他所谓的父亲都管不了。

  推推眼镜,遮住眼中的恨意,刘旭沉下心,准备等男生走了再将藏在蹲坑里的东西带走。

  虽然只是一个布袋。

  但这些年的作案经历告诉他,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能漏掉。

  等了又等,那便池前的男生仿佛住下了,慢吞吞的去洗手,光是一个洗手的动作便翻来覆去磨蹭了近五分钟。

  洗手台背对蹲坑,不回头什么也看不见。

  实在耗不过他。

  刘旭谨慎的观察着他的动作,见他脚尖朝外,有洗完手就走的预兆。

  迅速将藏在蹲坑里的布袋抓起,团成一团后,他面色变了又变,直接拉下冲水绳,把布袋往蹲坑里一扔,彻底毁灭痕迹。

  不知为何后背突然一阵发凉。

  像一双冰冷阴沉的眼睛盯上。

  胡乱擦掉额头上的汗,刘旭甩掉这层幻觉,快步走出厕所。

  门外,依旧是冰天雪地。

  操场上的小土坡落满了雪,经过时他面色扭曲至极,泄愤般恶狠狠地踹上去。

  留下一只深黑的脚印后,他心气这才捋顺,一边思索着怎么才能对叶珏解释刚刚的事,一边走向教师宿舍。

  ……

  ……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叶珏才从厕所旁的大树下走出来。

  同一时刻,纪珩掀开厕所挡风的棉被帘,眼神晦暗,脖颈上青筋紧绷,又在看见叶珏的刹那收敛的干干净净。

  “哥,”叶珏不安道:“你怎么……”

  纪珩声音低冷:“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叶珏愣了下,卡着壳解释:“我、我打了!”

  他立刻掏出手机,递给纪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打不通。”

  看着小灵通左上角若隐若现的信号格。

  纪珩闭了闭眼,“没有信号。”

  “嗯?”叶珏不解,看着纪珩冷如结冰的脸色,忍不住再次解释:“……哥,我真打了。”

  “我知道。”

  冰冷寒肃的风雪中,纪珩睁开眼,眸色沉的看不清情绪:“这个刘旭,不对劲。”

  不像杀过人,更不像手染鲜血的拐卖犯。

  ……可那个布袋,如果不是要拐卖,又有什么作用?

  “他刚刚找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后知后觉的想起刘旭嘲讽他的话。

  叶珏眼睛一睁,非常愤怒道:“他说我性格孤僻!一身臭毛病!”

  “——非逼我在厕所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