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陷入回忆, 再回神时,听到秦淮在说:“把茶叶卖出去。”

  “什么茶叶?”张鸣问道。

  显然已云游在会议之外。

  秦淮瞬间怒瞪过来。

  反倒是对面一直投以注视的程开祖告诉他:“炒茶。”

  张鸣更疑惑。出差太久,他不知道, 这是秦淮看中的暴利手段之一。

  头一次见面时,程开祖和秦淮两人就是在茶业博览园上遇见的。

  程开祖来自灵山,家乡旁边就是清源这个茶叶重镇, 从小茶喝得不少。他白天在北京打零工, 晚上在便宜的出租屋居住,恰巧碰上茶协办活动。秦淮旗下有多间公司,投资公司风险很高。要分散风险,最好的方式便是把钱分别投入到不同的行业。跨度大, 承受的震荡也会小。茶叶、书画文玩,不仅是秦淮的爱好,也是他灰色资产的重要来源之一。

  秦淮那时恰巧和程开祖来到同一个摊位,正要打量时下正火热的小罐茶。

  “懂行的人不会喝这些。”

  秦淮抬起眼皮, 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这人穿得寒酸,脸瘦得脱相,一个秃头油光瓦亮,头脸也怪磕碜的。

  “这种茶品质并不是顶尖。”程开祖告诉秦淮:“全是炒起来的。”

  他看到秦淮身后的随众不少, 觉得对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您大可以学学他们, 收购茶叶, 炒作之后再卖出。茶叶成本低廉, 一旦炒成功,可是暴利。”

  “怎么炒?”秦淮很有兴趣听他继续讲下去。

  “炒茶,就像炒房地产。”

  “您来收购最近市面销量好的茶叶。”

  秦淮指指那一小罐子茶叶, 还没掌心一半大:“我买?”

  程开祖强调:“收购。”

  “我要是亏损了呢?”

  程开祖很自信:“我给您打工十年。”

  秦淮觉得这人十分有趣, 胆子也大, 对着自己的一干下属们,他说:“都听到了?”

  他阔气地收购一小批茶叶,全权交由程开祖。

  程开祖在一周内,从早到晚泡在他茶叶公司的市场部,在市面上大肆鼓吹“山头茶”和“特效茶”,而自己,做起坐庄的大玩家。

  他通知工厂,有组织地产货,再把经销商层层分级,限制销售数量。甚至叫秦淮利用自身的影响力,高价拍下一款价值七千万的茶饼!最后在热度真正炒起来的时候大放量,在巅峰时刻套利,最终风头过去,卷钱走人。

  从那时候开始,茶界有不少人叫秦淮“茶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人说秦淮买一片茶够买一辆宝马。

  对此,程开祖表示:“收割有钱人的韭菜,碍着他们穷人什么事?”

  秦淮想笑。

  他在生意场上,还没见过这样装也不装的。

  没错,挣的就是有钱人的钱!

  果不其然。

  茶叶利润最终翻成四千番,这叫秦淮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同样是一番话,程开祖对宋知说时,宋知倍感不耐烦,但却能让秦淮重用他。

  秦淮觉得这人多少有点本领在,本来要给他分成,结果他却说不要,想跟着秦董混一碗饭。于是秦淮把他插在手下一家理财公司,给他一个空头衔,再顺理成章地把人聘用过来。秦淮觉得这人会洞察人心,不继续贪利、抽身也快,是个黄油手。

  分给程开祖利润的百分之一,那庞大的数目也足够他使了。

  后来秦淮才逐渐发现,这人的野心不小。表面说是在投资公司混饭,其实目光长远,想让秦淮把目光放远房地产。他调查过,程开祖原先在南方是一个倒闭公司的小老板。

  某天清晨,秦淮直截了当地问:“你原来怎么破产的?”

  对方诚实回应:“我的项目被人夺走了。”

  “谁?”

  “方成衍。”

  秦淮虽然与方成衍没有正面接触,但相当有了解。

  也见过几面。

  年轻、俊朗,说话富有修养,懂退让,做事稳扎稳打,行事稳健。

  一副十分靠得住的样子。

  也怪不得方长云和方士宏会把公司全权交给他。

  “您认识吗?”程开祖知道,对方一定听过方成衍的名字。

  他只是努努嘴:“听说过。”

  上任第二天,程开祖用挣得的钱买下一身价格不菲的西服、定做假发片。

  他喜欢方成衍的品味,于是花掉一笔巨大开销,并暗暗发誓,要改头换面,叫方成衍刮目相看。但这华丽的变装苦于没有什么出行工具搭配,每天只能骑共享单车。

  整整四个月,他不敢回灵山。因为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只等在北京东山再起、衣锦还乡。

  方成衍与国外合作的工程项目中止,也是程开祖撺掇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秦淮会用……那样的方式去达成。

  不管怎样!

  能破坏方成衍的生意,他便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当!

  可念想尚未达成,他眼见着秦淮的公司又不行了。市值在一小时一小时地下坠,以一种惊人恐怖的速度。

  程开祖怀疑,一定是有同室操戈、萧墙之祸,出在秦淮自己的公司内部里。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正在动荡时期,忽得来了一个大订单作为资金支持,结果在他们购入材料之后,又突然撤掉。

  “您不觉得——”

  “对方公司在这时候撤单,很有蹊跷吗?”他的语调拉长。

  对面的张鸣听到程王八的这种腔调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清源的时候,就是拿捏着这股劲儿,勾着他上道儿了。

  张鸣忙说:“秦董,您别信他的!”

  “之前在清源,咱们的融资黄了,就是因为他煽风点火!”

  “公司出事,我们可都是要失业的,怎么会有商业间谍呢?我建议您把眼光放回到那公司上,和对方洽淡,还能挽救一下啊!”

  他低估了程开祖对秦淮的影响力。

  秦淮走过来。

  站在他跟前。

  张鸣立刻安分,生怕他手里那高尔夫球棍落下来。

  “是谁?”

  秦淮扫遍在场人一眼,从他身边经过。

  八个主管。

  一一看过。

  又重新站回张鸣跟前。

  张鸣忙表忠心:“不是我,我出差回来,一直没关注这些事情。”

  秦淮嗤笑:“我料你也没那个本事。”

  “你的副董不用干了。”

  “当初聘用你是因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这么多年了,”他用高尔夫球杆戳戳张鸣的肩髃:“在我的公司也吃的酒足饭饱。”

  “现在出事,我不想养没用的闲人。”

  他说:“修凡,把张副董的职务撤下来。”

  “让程组长顶上。”

  顷刻间,张鸣的职务被撤。

  坐稳十年的头衔就这样眼睁睁给了程开祖!

  结束时。

  程开祖还专门经过他身边,好像故意似的,放慢脚步。与张鸣并肩,似乎静等着对方开口和他说话。

  张鸣气急败坏,把程开祖拽进消防间:“你给秦董吹了什么风?”

  “没有。”对方告诉他:“张副董,哦不,张鸣……”

  “你想知道自己做不成这行的原因吗?”他为张鸣拍了拍前胸上的西服灰尘,是刚才蹭上的、高尔夫球杆上的泥土,继而慢吞吞地说:“因为你没有主意。”

  “总是顺风倒,顺风倒也就算了,还总是站错队。”

  程开祖说:“我打听过,要是当年你站在宋国啸那边,抱好他的大腿……”

  张鸣神色一凛。

  “也不至于最后被人搞下来。”

  “而且更关键的是,你当初在清源时,没有鼎力支持我。”

  张鸣怒骂:“是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以为减个肥,戴个假发,从野猪变成人,披一套有品味的衣服,就是精英了?”

  程开祖没有再和他说下去的打算:“工作这么久,年纪也一大把了。”

  “我想你还有一点最后的积蓄,最起码,找个社会工作不成问题。”

  他说完,转身离开。张鸣咆哮道:“程开祖,我他妈看你拿什么跟方成衍玩!”

  “你等着头破血流吧!”

  “头破血流?”

  程开祖大笑起来:“这倒是没有。”

  “你儿子打错了人。”他眉飞色舞:“张副董,谢谢你,我笑了整整一宿。”

  张鸣的脸色不对了。

  没过一会儿,脸涨红个彻底,对着他的背影高声不停咒骂,从空荡的消防间里传来回声:

  “你就是秦淮的一条狗!”

  “迟早完蛋!”

  “和方成衍作对,等死吧!”

  仅仅一下午时间,张鸣头发都快急白了。职务被撤,公司不景气,再这样下去,真就要失业了!他越想越焦急,多少年来,对秦淮新仇旧恨一起堆压在心头,真想给他一起报了!

  他想报复秦淮。

  但又苦于不知怎么搞这个老阴比。

  张鸣站在原地,消防间没有生暖气,传来阵阵寒意。

  想想令泽昨晚说的话……

  他想,宋骧车祸的事,也许能派上用场。

  ……

  日子过去足足一周,宋知的眼睛已经消肿大半,胳膊也不再疼了。

  可方成衍还是没有联络他。

  他望着手机屏幕,聊天框的最后内容,依旧停留在自己发出的那几句话上。

  他心底隐隐约约能觉察到,男人似乎在怄气。

  但哪怕是这样,宋知也决心上门找一趟。

  方成衍之前邀请他去家里见方长云,宋知没有答应。现在,他告诉自己,老爷子也来他们家里探望过,总得你来我往……或者,就当提前去拜早年。

  一番心理鼓励之下,他惴惴不安地坐上出租,抵达方家别墅。

  穿过一座像植物园似的院子,来到象牙白色的门厅,按响门铃。

  是方晟来开的门。

  “宋知?”

  “快请进。”

  他提着礼物,走进客厅,眼前的一切让人眼睛迷乱。繁复的灯饰在大厅金碧辉煌的天花板上散发暖色光晕。一旁的旋转楼梯呈欧式风格,有亚麻色的光面地毯从上倾泻而下,如同流光似的。

  宋知先对方长云喊了声“爷爷好”,继而把手中的礼物递过去。

  他本来要买茶叶,结果在商场、茶庄转了一天,怎么挑怎么不满意,最后中规中矩地选了国窖茅台,把兜里最后两千块钱花出去,彻底分文不剩。

  老爷子高兴坏了。

  一点也没嫌弃他寒酸,拿住酒后不松手,直夸他乖。

  宋知简单寒暄一阵儿,便直奔主题:“成衍哥在家吗?”

  “在呢。”老爷子给他指指,“楼上书房。”

  “去找他吧!”

  “左转第三间。”

  宋知缓缓走上旋转楼梯。

  打开木门。

  满墙复古的酒柜先闯入他的视野,上面摆有宾治世界的雪茄,整架写着外文的洋酒。

  断联已久的男人穿着黑色衬衫,坐在书桌之后。

  都这个时间了,他依旧在办公。

  听到声音,男人抬头望向门口。在看到宋知的瞬间,脸上却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

  宋知说:“不欢迎我?”

  “怎么来了?”他问。

  宋知走近,站到他身边,嗅到对方身上传来一股香烟的气味。

  方成衍一向不抽烟的。

  宋知还以为他在哪个场合浸淫了烟味,虽然明显露出不喜欢的神情,却也没多说什么:“我来你家看老爷子。”

  “不是上次你说的吗?”

  他看到男人桌上摆着一堆文件,屏幕上依旧是股市的走势图,问道:“还在忙吗?你都不放假的吗?”

  问出去的时候,宋知不由自主地有点心慌。

  怕方成衍说放了,放了却不来找他。

  又怕方成衍说没放,这样就可以把不找他的原因合理地带过。

  他内心最想问的是——

  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男人只是答:“最近公司有很多事。”

  轻描淡写的回答,空气都沉默了。

  宋知在一旁站着,竟然不知道让话题如何继续。

  就在这时,他在方成衍的桌面上,突然瞧见一个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三轮儿。做工相当精致,车把、链条,连轮胎的花纹都栩栩如生。

  最关键的是,和自己抽奖的那辆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宋知乐了,“你刻的?”

  他拿起来看,面上惊喜万分:“车轱辘柄儿还会转呢。”

  这样精致的东西,得他耗费多少工夫?宋知想到这儿,高兴的不得了:“是给我的吗?”

  “是。”

  是的。

  那是当时在清源,方成衍对着台灯,一点一点刻出来的。还差一点抛光,就可以送给他的。

  “那我可要给你顺走了。”

  “拿去吧。”男人说。

  宋知收进自己的连帽衫口袋,他明白,方成衍这么久没有联系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还强撑着不说,不想有那种撕破脸的时刻。

  见男人工作的这样认真,他主动跨坐到对方结实修长的腿上,手指翻飞,把方成衍脖子上的领带拆解下来,放到一边。

  “你不累吗?还在工作。”

  男人在继续翻页文件,好像不准备回答。

  宋知只好直接一点,他十分小声地问:“方成衍,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们上次吵架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不要什么也不说?”

  不管发生什么,他先低声承认错误:“我错了。”

  “我没主动去找你。”

  “主要我们家里一堆烂事儿。”

  宋知用清澈、哀怨地眼睛盯着方成衍,见对方这样冷漠,更委屈了。

  再看一眼房门,是关着的,于是贴过去,大胆地吻上男人的嘴唇。

  游移,辗转,亲到拉丝,才分开。

  可对方从头到尾都没给过他回应,这举动真的好伤人。

  宋知问:“你到底怎么了?”

  “是我现在太丑了吗?“他勉强地笑,伸手摸摸自己眼睛,那里的肿下去了,只剩眼尾一抹余红。

  “宋知。”

  “嗯?”

  男人停下办公,靠在座椅里,沉默后开口:

  “法院的事,还好吗?”

  宋知:“嗯,结果出来了。给那人判了刑,他顶罪的同事无罪释放。”

  “好。”他说。

  “事情结束后的第一天,你都做了什么?”

  宋知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个,老实地想了想:“在家里,什么都没干。”

  方成衍眼神深邃,里面毫无波澜。接下来的问题,才是他真正想要问的。

  “第二天呢?”

  宋知揽住他脖子,认真地回忆。

  “和亲戚们上饭店去了。”

  那天宋国啸大早起打电话,把亲戚们全叫出来吃饭。他被母亲硬拉去,和宋鼐鼐聊天,晚上的时候……

  “还有吗?”

  男人面无表情,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偌大的书房,两个人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

  方成衍声线平静,殊不知底下翻滚着怎样奔腾的暗流。

  身后的窗帘呈勃艮第红色,屋里的灯光是沿房角散射的,宋知垂下眼睛,睫毛也投射下浓密的影。

  “没有了。”

  他听到宋知这样回答。

  方成衍什么都没说。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当着对方的面。

  抽烟,点火。

  以相当熟稔的姿势,把烟叼在他的嘴唇之上。

  宋知看得愣怔:“怎么吸烟啊?”

  “我还在这儿呢。”

  男人没有回应。

  宋知还坐在他的腿上,揽着他的脖子,忽然发觉自己的表情,一定像张令泽那晚那样,笑不出来。

  但还是努力扬起笑脸:“我靠,你他妈今天好冷淡啊。”

  他说完。

  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从男人嘴巴上,轻轻叼过那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