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泽无比受伤。

  他想故作轻松地讪笑, 却没有成功,脸上的神情转瞬化为尴尬无措、以及难以掩去的失落。

  张令泽有一张端正帅气的脸,和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在十九岁的年纪,当他用这双眼睛注视宋知的时候,总是能诉诸出数不尽的真情:

  “宋知。”

  他不再叫对方“小知”, 脸颊刚挨过几拳, 火辣辣的疼。

  张令泽舔舔干燥的嘴唇,向对方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你别这样。”

  “我爸不是那种人。”

  他还在努力微笑,试图隐去心中那一点苦闷、与宋知好好交流:“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渐渐地,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昔日的恋人始终横眉冷目, 眼里满是绝望。

  这样的眼神让他的心如同被钉子扎了一样,刺疼无比:“我向你发誓,我爸绝对做不出杀人犯法的事。”

  “他压根儿不是有那种能耐的人!”

  张令泽焦急地解释:“虽然他烦我们两个在一起,那也不至于……”

  “……对吧, 那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

  宋知看着他:“十多年前……你爸工作失职,被辞退开除。”

  “我知道!”张令泽说,“可那是他们大人的事,我们……”

  后者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东西, 径直打断:“他们大人?”

  “所以与你无关?”

  张令泽一下被噎住, 他试图去握宋知的肩膀, 叫对方平静一些, 别这样激动。宋知却抬手避开,后撤几步,浑身写满抗拒:“别过来。”

  张令泽看他不想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忙又追问:“你打哪儿听来的?确定吗?”

  他无力地叹气:“别给我判这样的死刑。”

  宋知用气声虚弱地回应:“你早就死了。”

  张令泽瞬间无言。

  是, 在宋知心里, 他早该死了。

  “我知道你不打算原谅我。”许是知道自己的眼睛有脉脉含情的特长,张令泽总是善用它们:“但你不能污蔑我爸,别给我们那几年的美好光阴留下这样的结尾,成吗?”

  宋知忽然大声控诉:“张令泽!”

  “你爸出现在我大哥的车祸现场!五十公里外的地方!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特地跑到那儿去!”

  “我们两家的关系你都知道,你要我别污蔑他?”

  “谁又来不污蔑我?”转瞬间,宋知再次崩溃地嘶吼:“他们都说宋骧是在找我的路上出事的!是我害死他!”

  “谁、放、过、我!?”

  他呼吸急促,心中积压已久的委屈喷薄而出。

  看到张令泽接下来遍布惊讶与愕然的脸,一瞬间,宋知忽然后悔自己这样突兀地找来。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蠢蛋。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还没长大的蠢蛋。

  对张鸣的恨,本是想尽数发泄在他儿子身上的。但宋知发现,到最后,他还是只恨自己恨得要死,以至于开始委屈地设想,方成衍要是早点出现在他人生里,就好了。

  男人温柔体贴,面面俱到。宋知自私地想,也许自己就能继续潇洒自在地活到现在,避开那一场灭顶之灾。

  真可怜。

  人痛痛快快地活着,懵懵懂懂,天真无邪,眼见着风诡云谲,无情变幻,让他从一个无忧无虑的京城小太爷,变成一只惨遭痛打的落水狗。

  阅历、心智尚且是一张白纸,还不知道该往何处飘去,而在这张白纸上,就已经浓墨重彩地记载上“罪人”二字。

  张令泽看到宋知逐渐平静下来,心里也在盘算着,他爸会不会受什么影响?

  “告诉我,谁说的?我去问清楚。”

  “你问清楚?”

  宋知差点要笑出声,他把脸埋在手掌里,声音从指缝里泄出:“我到底为什么会看上你……”

  “你能问清楚的事,我早就去了!”

  一桩桩,一件件!这是能“问”清楚的吗?

  宋知无奈地苦笑,退后两步:“我不该来找你的,我才是最蠢的那一个。”

  张令泽根本没理解他的话什么意思,但知道对方现在急需安慰,于是伸出手去,要给宋知一个拥抱。

  结果下一秒。

  对方发怒,直接狠揍在他颧骨:“操,别他妈碰我!”

  张令泽被打在下巴,吃痛地皱起五官,这样频频被揍,他也有点恼怒。在宋知再次挥来拳头时,反而握住他手腕,很快,两人用力拉扯着,僵持起来。

  “谁他妈许你动手动脚的!”

  “别闹了,宋知!”

  “张令泽!”

  外面的人听到里头的动静,忙叫他:“有事儿没?”

  “没事!”

  “那咱们该走了吧?”

  光头听到没人应答,不解地再次走进通道里。这才发现,张令泽和他说要等的那人已经撕扯到地上去了。

  两个人好像在比拼力气似的,都涨着脸,张令泽攥紧宋知的手腕,防止那拳头落在自己的脸上。

  张令泽只顾防守,结果身上忽然一轻——

  宋知猛地被光头拽住后衣领子,用力扯到一边。

  黑暗里,被拽倒的人跌在水泥地上,火速站起来,像一头蛮牛一样,彻底发了疯。只见他一拳楔在光头的鼻梁,叫后者霎时眼泪直流,鼻孔淌血。

  光头痛苦地捂住鼻子,一看手心里沾上血,也急眼了,马上扑上去,与打人的家伙瞬间扭打在一起。

  宋知人瘦,力气不敌对方,再度被拽住衣领、推在地上,所幸身后有什么东西,他惨烈地摔上去,膝盖磕在地上,痛极!

  但手肘下,却传来软软的触感,还伴随一声痛苦的闷哼。

  是一个人。

  来不及思考,宋知立刻又躲开迎面一击。

  他一骨碌爬起来,逮住机会,窜到光头身上去,左手按住光头的后颈,另一只手臂弯曲起来,用坚硬的手肘往对方的后背上猛楔。

  他不要命地连扽十大几下,差点把光头凿得吐血,最后松开手,再送光头鼻梁一拳,两个鼻孔登时鲜血直溅。

  脸上狰狞的模样,把旁边的张令泽直接看傻。

  张令泽看到宋知那只修长的右手,骨节泛白,因为用力过度,而正微微颤抖。

  光头再度被打到鼻梁,泪花直冒,看不清路,一下栽在张令泽脚边,倒地不起。

  张令泽从没见过宋知这样的一面。

  对方一直是他记忆里风光霁月的少年,当初他们在高中打架,也纯粹是为了捣乱、气班主任,而不是像现在,纯粹发挥暴虐的情绪。

  他愣在原地,才发觉,宋知这两年来过得真的很痛苦。不然怎么会从那个简单、爱笑的人,变成这样一副模样?

  他低低唤了一声:“宋知。”

  宋知冷淡地瞥过,已经打红了眼睛。

  光头扶住墙,从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还要冲过来和宋知打架。张令泽忙起身,伸手去薅住光头的外套。

  “别打了!”他拦在中间劝架。

  “别打!”

  “是自己人!”张令泽夹在两人中间,宋知被光头一把拽过,躲开张令泽,拽到侧面,眼眶上紧跟着挨了一拳,一瞬间痛得他睁不开眼。

  对方见状,趁机用拳头抡向他柔软的腹部,宋知往后趔趄两步,瞬间大汗淋漓,贴在过道的墙面上喘息。

  “你妈的!”光头破口大骂。

  “别打了,给兄弟个面子。”张令泽慌忙拦在光头身前,不许他再有别的动作。

  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宋知一把甩开前头的张令泽,又猛地窜过来和光头厮打,拳头铺天盖地垂下来,你一拳,我一拳,来来往往。

  就在他精神彻底亢奋之时,手臂忽然被拽住了。

  后跟来的另一个小混混拽住他要打人的手,用力一扥。

  当场脱臼。

  再也使不上力……

  张令泽白了脸,又急又慌。他看到宋知的左臂无力地垂下,彻底失去刚才如同牲口一般的猛劲儿,脸变为涨红,额头细汗密布。

  哪怕是这样,在缓过神之后,他还是不要命地冲上来,要和这两个混混干仗!

  这算什么打法?

  张令泽真是害怕了。

  打架的时候,宋知一向是脑子最精的那个,一打二?他是真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了!

  “别动他!别动他!”张令泽夹在乱局中大吼,他拉住光头,推到一边,伸出手挡住另一个人,把宋知护在身后,不许他们过来。

  “操。”

  光头往地上啐一口唾沫,里面带着咸腥的味道,他口腔也被打得出血,鼻子里的血尚且还在流。

  “这就是你等的人?我操了,得几把狂犬病了?”光头胸口大起大伏,觉得这一架打得真他妈憋屈。

  宋知脱臼的肩头开始肿胀,在看不到的地方,有淤痕逐渐冒出在皮肤上。

  但这一波乱架很爽。

  所有的忿恨和怒火全发泄在他们身上,心里的郁闷竟然松快许多。

  他靠在墙上,张令泽的背影护在前面。

  “你们出去!”张令泽推走他们:“先出去!”

  两个混混对宋知最后投去一个威慑的眼神,这才开始往外走。

  张令泽忙回头看他。

  这一下可不得了。

  他看到粘稠的血液以缓慢的速度从宋知的右眼睛里流出来,眼皮变得鼓胀,皮肤撑得很薄,睫毛粘在下眼睑上。

  一副不忍让人多看的惨况。

  张令泽快要吓死了。

  “你眼睛在流血。”

  “你睁开。”

  “我看看。”

  宋知无力地喘息,他睁开被血液黏着的眼皮,张令泽凑近了观察,立刻如获大赦:“没事没事。”

  “眼球没事,是眼眶出血。”他忙用卫衣袖口给宋知擦掉鼻梁旁边的血,语气关切。

  宋知推开那只手。

  除了方成衍,他不会再让别人抱他、吻他,以及摸他的脸。

  “雷子来了!“光头在外面叫起来。

  “快他妈撤!”

  两个混混朝通道吼一嗓子后,迅速跑远。

  张令泽听到后,脸色一变:“小知,一起走吧。”

  他抓住对方那条没事的左手臂,往宋知来时的通道口走。

  自己走出去两步,可发觉后者纹丝不动,张令泽回头看,宋知慢慢靠墙滑下去,好像脱了力。

  “走呀!”

  “警察来了!”

  宋知没有反应,仅仅用流血的眼睛向他投来无所谓的一眼。

  他的血从眼底逐渐渗出来,终因积攒过多,涌出眼眶,化作一道血痕慢慢划过脸,一直延伸到下巴。

  白皙的皮肤衬得血痕更加鲜红。

  这一幕简直令人心惊。

  张令泽不自觉地吞咽口水,眼前的一幕,他也许会终身难忘了。

  情况紧急,他不得不再次拽拽宋知手腕,把人带出去:“别犯倔。”

  “快点跟我走啊。”

  宋知烦躁不已,甩开他:“走不动,你走吧。”

  片警儿已经在往里头打手电了,明亮的光束正好照在张令泽的眼睛上,晃得他忙用手臂遮住。

  可宋知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张令泽最后凝望他一眼,定定地站了五秒后,往相反的出口跑了。

  “说你什么也没干。”他丢下一句,离开的身影迅疾。

  “别跑!”

  片警拔腿去追。

  宋知瘫坐在原地,警察从他面前跑过。

  他发觉自己的眼皮在迅速肿胀,手臂也是,关节错位,一块骨头凸出来,稍微动弹,就会引起剧烈的疼痛。

  眼睛已经肿得很高,红鼓鼓的,眼眶里的血沿着原有的道路,不断湿润原有的那道痕迹,下巴上凝结的血珠,滴在外套上,连接成一小片潮湿。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偏过头,右眼动了动,去把旁边的麻袋掀开。

  底下人的脸露出来。

  通道相当阴暗,这样近的距离,他还是努力看清了。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性,口中正在发出微弱的呻。吟,头上被打得疙疙瘩瘩的……

  宋知看他还活着,强撑身体站起来。拽住对方一只手,嘶吼一声,用仅剩的力气,把人一点一点地拖到了通道外去。

  “喂。”

  “站住!”另外一个片警在道口高喊。

  “叫你别动!”

  外面的路段不够明亮,这也是张令泽精心策划的选址。

  宋知气喘吁吁地拖对方出来,片警看到两个人的惨状,也先是一愣。

  他累坏了,在马路伢子上疲惫地坐下来,脚边就是那个中年人,满头是血,几乎奄奄一息。

  中年人流了一脸的组织液,看上去像蜗牛爬过后分泌出的粘液,脸上布满水光。

  追张令泽的片警没逮住人,小跑从通道里返回。

  “刚才谁报的警?”

  宋知乏力地回头看,街上站了三四个人。

  “是我。”

  一个穿西装的人推着共享单车,走出来。

  他看到地上的宋知,话语一滞:“小老板?”

  宋知满口鼻都是血腥的气味,听到声音,努力撑起眼皮看。

  是程开祖。

  “怎么是你?”程开祖忙把车子扔到路边,在手机上按两下,自行车传出“嘡”一声挂锁的声音。

  围观的人在拨打急救电话。

  片警叫程开祖起开,他用电棍指着宋知的鼻子,又指指地上的伤者:“赶紧交代,怎么回事?”

  “是你干的?”

  “不是啊,警官。”

  宋知努力抬头,用肿起眼睛的眼缝看他,轻笑道:“给您瞅瞅,我也是被揍的那一个。”

  “是不是这人打你?”片警跟中年人确认。

  地上平躺的人轻微地摇摇头,幅度相当小。刚才被轮流踹,肋骨已经下陷,断了好几根。

  片警见这人显然已经说不出什么话,质疑地瞧一眼宋知,这家伙虽然不至于到躺地上不能动的地步,但不跑不慌,好像真不是。

  他说:“待会儿跟我回局里。”

  片警把中年人身上的麻袋捡起收好,提起袋子一角,嫌弃地观察。

  在提起的一瞬,里面抖落出一张打印照片。

  另外一个年轻警察捡起来。

  ——这是一个秃头的证件照,鼻子又松软又大,眼睛被肉肉的眼部脂肪撑起来,搞得双眼皮直耷拉。

  总之,浑然天成,一张丑脸。

  程开祖就站在警察身边,往照片上瞥过的瞬间,眼神立刻有了相当微妙的变化。

  “……”

  片警把照片收好,放在口袋:“先去医院吧。”

  十分钟后,救护车到了。

  后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穿制服的片警迎上去,好像和医护人员是老熟人了,他抬手往地上一指,介绍伤情:

  “俩。”

  “一个大癞瓜,一个独眼龙。”

  他吩咐道:

  “叫他们在医院待着先别走,我去附近搜一圈,随后就到。”

  程开祖走近:“救护车来了。”他绕过宋知的伤臂,从另一边搀扶对方起来。

  “我正好刚下班,陪你一起去吧,还有个照应。”

  宋知摇头说:“不用。”

  说完,费力地站起身,要往街上走。

  “别走,待会要笔录的!”年轻的片警拦住他。

  救护车前的警察听见了,也回头喊他:“不许走啊!”

  在他们的注视下,宋知只好顺从地上车。在车厢里找到地方坐下,随后,“大癞瓜”也被用担架抬了上来。

  刚拐过弯,脱离警察们的视野,宋知就开始喊:“停车。”

  “怎么了?”

  “停车。”

  “我不去医院。”

  救护车司机告诉他:“出事我们可是不担保的,兄弟。”

  “嗯。”

  宋知从窄小的过道,慢慢挪到车门的位置。

  “大癞瓜”在一旁的担架躺着,见他要走,探出手,扒住宋知袄边儿,气若游丝地说了声“谢谢。”

  宋知拍拍他担架一角:“挺住,哥们儿。”

  他看着救护车走远。

  浑身疲惫地靠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上,左臂传来散架的疼。

  掏出手机,才看到上面显示一通未接来电。

  已经是四十分钟之前的了。

  他回拨给方成衍。

  耐心地等待对方接听。

  眼睛好像不再流血了,他闭上那只伤眼,用单眼抬头看冬天的夜晚,深邃幽蓝。

  男人没接——

  两次,三次。

  再拨。

  没有回应。

  宋知按了熄屏,想撑住电线杆起来,结果一下扯到脱臼手臂,霎时浑身冷汗直冒,僵持同一姿势缓了半天,那股痛意才消下去一点。

  好疼。

  他发觉自己有点凄凉。

  抹一把脸上凝固的血,袖口也变得脏兮兮的。

  孤身一人,拖着脚步,落寞地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宋母打开家门的瞬间,宋知的模样实属把她吓坏了。

  她甚至都没过问发生什么,就忙跑着喊丈夫出来。

  宋国啸的病已经好了,他从卧室里出来,一看,肃穆的面孔倒是没什么表情,快步去门口穿上外套,就要去楼底下开车。母亲慌张披上羽绒服,在玄关急躁地穿鞋。

  “走,走。”

  母亲拉上羽绒服拉链,立即去拉他往外走。

  “我不去医院。”宋知说。

  “你爸送你去。”

  “不去。”

  宋母急疯了:“你眼睛不要啦?”

  小儿子一只眼睛流着血,抱着自己一条胳膊回的家!这模样刚才差点把她骇出毛病来!

  宋母看他嘴肿都要关心半天,更何况现在这副鬼样。

  她心急如焚,可她儿子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硬是在沙发上虚弱地靠着,任凭她说遍好话,死活不肯去医院。

  宋国啸见状,竟然头一次对他表现出纵容:“找个熟人,麻烦人家上门吧。”

  “骨科的。”

  只得这样。

  宋国啸从抽屉里翻找出通讯录,几个电话拨过去。

  一小时后,医生行色匆匆地上门。

  接胳膊的过程很顺利,宋知咬住牙,一声不吭,叫那骨科医生给他重怼上了。

  医生也大致检查了他的眼睛,发现眼球上有血片儿,跟他妈说是毛细血管破裂,从穹窿部出血。用生理盐水洗一遍后,又冷敷了半天。

  还说挺严重的,如果今天实在不愿意去医院的话,叫他明天务必去。

  ……

  三环,独栋别墅。

  方晟一手拿着垃圾桶,一手关上家门。

  往路口的垃圾站点走啊走,无意间往自家房子后头一瞅,忽然瞧见车库前,有一点莹莹的火光。

  仅零星一点儿。

  在夜里一明一暗的。

  是燃烧烟草时火焰的呼吸。

  一个修长的黑影依靠在车前,云雾缭绕包裹周身。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快要崩坏的雕像。

  方晟忙趿两步拖鞋过去,咂嘴弄唇:“今个什么兴致啊,上这儿抽起烟来了?”

  黑影好像没听到似的,保持沉默,身形依稀透出些倦意与疲惫。

  他抽完一整根,轻轻抛掉烟头,又取一根,叼在嘴边。

  打火机气门上的火光骤然点亮天地间一隅。

  映出男人的眼角、眉梢,从那垂下的睫毛,和眼底流露出的一丝情绪来看。

  他现在相当沮丧。

  烟被点着了。

  叼在唇上。

  方成衍的嘴唇是M型唇,唇峰有棱角,上面薄,下面饱满。

  有一个人曾经夸过,他的嘴巴很好亲。

  方晟纳闷,把手头垃圾丢了,重新折回来。

  叔侄俩站在一起。

  方晟开口道:“伤神费力成这样?”

  “先歇歇吧。”方晟说,“再过两天就进正月了,到春节前后,股市能休个七八天,别那么拼。”

  对方纹丝不动,只有手里的香烟在灼灼燃烧,透露出难以道明的苦闷。

  小叔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再开口。仅是抽烟的行为,已经足够证明男人内心极度不好受——

  除非应酬需要,方成衍从来都是远离烟酒的。

  “蔫成这样?”

  “不然我回头跟你爸说,让他去公司打理。”方晟说。

  几秒之后。

  他听到男人说:

  “不是。”

  小叔终于听到方成衍说话:“那还能是什么?你生活里还能……”

  还没说完,自己先顿住。

  他一下来了兴致,眼都放光:“难道是……你那秘密对象?”

  方成衍陷入缄默。

  方晟在他旁边感慨唏嘘好一番:“说说。”

  方成衍又没动静。

  把烟拿下来,修长的手指掸掉烟灰,吐出残余的烟雾,整个人困顿在这片雾里。

  “跟我说说呀!”方晟催促道,“不然你还能跟谁说?”

  “你可看好啊,我是你唯一可以诉苦的人。”

  他面朝方成衍,眼里的八卦欲望快要飞出来了。

  不过方晟转念一想,他老爹说得可对啊,成衍谈恋爱的事就该早点让家人知道。

  这样双方会早点面临要承担责任的现实,有这样的心理预备,两人说不定就不会轻易分手。

  “跟你小叔倾诉一下!”

  “别又心里憋着。”

  男人安静十秒后,说:

  “他不喜欢我。”

  声线平静冷峭,但方晟莫名从里头听出点悲戚的意味。

  “没事儿啊,这种事强求不来。”

  方成衍悲哀地说:“他还在见别人。”

  这句话叫方晟陷入自我怀疑,他单身至今,这操作是他此生无法到达的高度。

  “那,确实,”小叔哽住,“过分!”

  见方成衍又沉闷下去。

  方晟也很生气:“那是她的臭毛病,到处乱钓,不是你的原因!”

  可下一秒。

  方成衍居然告诉他:“是我的原因。”

  “我不够有趣。”

  “争取不到他全部的心。”

  方晟脸都要皱成菊花。

  冬夜里冷得要死,他只穿一件薄薄的线衣出来倒垃圾,现在只得用手来回搓起了胳膊:

  “方成衍,你自己听听,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觉得方成衍现在很危险。

  被人伤心伤的,都卑微到尘埃里去了。

  “你不得莽一莽,跟她那边那位比划比划?”

  “比划过了。”方成衍觉得可笑,“本以为没竞争力的。”

  方晟无语:“就这,就这?”

  “以前都没发现,你也真是能忍。”

  “能忍?”

  不知道触发到什么点,方成衍的语气变得激动:

  “忍得都不能再忍了。”

  “我恨不得接近他的人都人间蒸发。”

  张令泽、姚姝晴,还有田嘉木!

  明明是心思伶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心里什么想法?!还在装!还在视而不见!也不打算保持距离!

  指缝中的香烟被捏皱,纸身从半腰断开,零碎的烟草不断地落下来。

  宋知很会察言观色,待人接物七窍玲珑,很多人喜欢他。身边围着他转的人有那么多,从南方追到北方,少了一个,转眼又会有新的冒出来!

  方成衍嫉妒都嫉妒不过来,他得在宋知面前,对每一个人都得装该死的大度。

  为了让宋知说他经逗。

  为了让宋知觉得自己有趣。

  为了宋知的三分钟热度,不会在无聊的他身上退减。

  以为日子久了,对方一定会明白,他才是那一群人里,表现得最努力的那一个。就像一个站在岸上的人,等待投出去的石子,会从河面上传来回声。

  等啊等啊,回声却是对方一个坚定的“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我。”

  沉默已久的男人,再次悲哀地重复一遍。

  方晟倒抽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属开了一回眼界。

  方晟拍拍侄子的肩膀,想为他侄子治疗情伤,话也一套一套的:“不被爱只是有点不走运。”

  “不会爱才是一种不幸。”

  方成衍抬头看他。

  方晟刚才好像一瞬间情圣附体:“加缪说的。”

  今天在晚间档女主独白时看到的。

  “牺牲不是一种多么崇高的美德。”

  “你是世界上第一好侄子。”

  他把方成衍手里的烟取下来,扔进垃圾桶:

  “谁要是让你伤心,那我就得找她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