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开祖骑上共享单车, 从出租房来到公司。他的西装、皮鞋,一身行头不菲,但配上共享单车, 总归是有些不搭。

  上电梯前,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大厅中央悬挂的股盘屏幕。

  收回视线, 抬脚经过。结果下一秒, 脚步倏地顿住。

  再回头。

  交易日周三

  开盘时间 9:30

  绿色的数字……竟然将屏幕占据得满满当当,每个同行业投资公司的市值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下滑!

  今天是什么日子?融资交易市场动荡成这样?

  程开祖站在原地,鼻孔翕动,连同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眼睛始终停留在电子荧屏上, 哪怕后面有人在喊“借过”,甚至伸手推他,程开祖都没回过神。

  屏幕条来回滚动,程开祖干等了半分钟。

  终于守到日中投资公司的浮动信息。

  跌了……

  近乎腰斩!!

  大盘直线而下, 跌到2638的关键节点。

  这堪称今年来股盘最让人崩溃的一幕。由于金融市场过于复杂,在盘面上轻描淡写的涨涨跌跌,永远找不到个因。这是一个庞大的、黏连的耦合系统,人们没办法对之解耦, 给市场中的一个因素输入信号, 其他领域都或多或少要受到影响。

  相比之下, 国家的政策导向反倒是易于掌控的大风向, 而某些无关紧要的点,反倒更可能会像霉菌一样发酵,最终酿成一场金融风波。

  但这数字……未免也太过惊人!

  饶是沉稳老练的程开祖都要傻眼, 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电话想打给秦淮, 脑袋却马上反应过来, 这个时间段,对方还没起床。

  一个老疯子,公司都要没了,还他妈在睡觉!心里虽然这么骂,但他不敢打扰。

  这精神病可不是好惹的。

  程开祖匆忙回到办公室,翻找公司的通讯录。

  他粗短的手指在小册子上一路下滑,停留在一个叫做杜修凡的部门主管后。

  程开祖尽可能让声音保持镇定:“杜主管,我是市场总监程开祖,请问您到公司了吗?”

  那边的声音很平:“马上。”

  “怎么?”

  程开祖还在想该如何向一个陌生的领导解释,但时间紧迫,他选择开门见山:“今天刚开盘。”

  “股市大震荡……”他一边说,一边焦躁不安地咬着下嘴唇,直把它咬得爆皮。“跌了一大半。”

  “……”

  “好,您快来公司吧,见面说。”

  程开祖打开电脑上的银泰同花、想要仔细研究。

  随着一片绿色涌入眼底,他有一瞬间的恍然。

  好像回到了四季地产倒闭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公司的股市也像现在这样,跌得不堪入目,满屏绿色,而他面对屏幕,心中充斥着深深的无力感。

  那……方成衍的公司?在这一瞬间,程开祖顾不上每天精心擦拭的皮鞋会不会打褶儿,他疾走出办公室,双手搭在走廊的栏杆上,低头往一楼大厅看。

  打卡的上班族们堆集在机器前面,或是电梯前方,电子荧屏还在缓缓滚动。

  世纪地产公司……

  看到了!

  他眼神一顿,紧绷的神情随后居然慢慢舒缓下来,那副模样,像是一瞬间想通了什么难题一样。

  在一众绿色里面,它红得如此扎眼。

  程开祖平静地收回视线,不受控制地,嘴角抽动一下,继而嗤笑出声。

  当确认心中的猜忌之后,一身虚汗也不再冒出。

  能提前招架住股市动荡的,还能有谁呢?

  他眼神阴狠下来。

  四个月前,在他狼狈逃出县城的前夜,程开祖对着自己家乡的煤山磕过头,发过誓。

  他此次来北京的目的,便是不让方成衍好过!

  随着公司主管们陆陆续续抵达,每个人在大厅抬头看荧屏的时候,都会露出一副可笑又可悲的呆傻神情。

  不会失业吧?

  每个人都在想。

  幸而程开祖联系的杜主管是个极度冷静、能撑住大场面的人。

  杜修凡了解状况之后,迅速作出决定。

  大盘还会继续下跌,这是一种基本共识。站在共识的一方则意味着无利可图,对手盘应运产生。

  他注意到,有不少同行业公司都在向方成衍的措施保持一致,但这样做,只会看空市场。他明白,如果一味跟上的话,单向的思维只会被更大的对手“收割”。

  必须要在这短短的一上午,与方成衍的措施保持跟进,但又不能显得太过急躁,免得被秦淮怀疑!

  整个公司紧急召开会议,上层领导们迅速进入讨论,为了拿出方案,忙成一锅沸腾的开水。

  ……

  下午一点十分,张鸣终于回到北京。

  公司的感应推拉门朝他开启的瞬间,张鸣心底还是发虚。

  清源镇的公安尚未对他立项调查,问题并不严重。但现在轻率地跑回来,万一那边出什么事儿,无法及时解决的话,情况只会对他不利。

  虽然如此,张鸣还是万分想回家,儿子在北京游手好闲地混日子,他妈早些年前就死了,没人管。

  而且在南方的日子,实在不堪回首。那不是身体折磨,简直是精神折磨。

  该死的方成衍!

  眼瞧快要过年,各个董事们总不能再用工作的借口按着他不松口,那未免也太不人道。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和一起回北京的同伴走到公司大厅,抬头轻飘飘扫一眼头顶悬挂的电子荧屏。

  一下看了个大癔症。

  “这。”

  他惊讶地嘴巴张大,露出因常年吸烟而附着烟渍的牙齿。

  “怎么了?”“墨镜”不懂他在吃惊什么,只是叫他快点跟上。

  张鸣一边走,一边三步一回头地看电子荧屏,满怀震惊地待在电梯里,完全不知道公司现在处于一种怎样疯狂运作的状态中。

  抵达办公室,他叩响门,恭敬顺从地叫一声:

  “秦董。”

  “进来。”里面的人说。

  “墨镜”率先推门而入,然后张鸣才跟上,他说:“我从南方回来,专门来跟您说一声。”

  “祝您春节快乐。”

  秦淮背对着他,黑色的转椅把人掩得严丝合缝,只有一根高尔夫球杆从那里探出,伸在半空中。

  那是一根质感不错的球杆,杆身呈现出灰白的色泽,杆头的金属冰冷、反光,富有重量感。

  “回来了?”

  椅子里传来幽幽的一声。

  “辛苦你了,张副董。”秦淮转过来,面上在微笑。

  “墨镜”没说话,主动站到屋子里另一个人身边。

  还没站稳,刚转过身。

  只见那老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跑到他身后,忽然猛一杆子朝他楔下来。

  一声闷响。

  墨镜男吃痛地捂住前额。

  他再不可置信地抬头时,却瞧到老总笑意盈盈的脸。

  草。

  “墨镜”挥出拳头,但立刻被程开祖拦下了:“江龙!”

  程叔挡在他面前,眼睛瞪着他。

  江龙知道这是程叔的顶头老板,而程叔对他一直不薄,只能生生将怒火压在胸腔中。拳头滞留在空中数秒,最后隐忍地放下。

  程开祖看一眼秦淮,心中不爽,打狗也要看主人!打在江龙头上,不喾于打在他脸上!

  叫做江龙的大汉牢牢捂住头,只发觉手心下迅速鼓出一个大包,过一会儿,才有一道热乎乎的血液流了出来。在额头上滚落,然后顺着鼻梁左侧蜿蜒而下。

  张鸣站在秦淮桌前,连大气也不敢出。

  多少年来,张鸣最怕的就是秦淮顶着一张笑脸,又倏地翻脸的模样。

  用高尔夫球杆抄在墨镜男头上的那一下,叫他也跟着浑身一震。

  又高又壮的“墨镜”登时头破血流,伤口血流如注,黏腻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拍在价格不菲的智利地毯上,绽出一朵又一朵溅开的血花。

  “程叔,我……”

  “阿龙,你先去医院。”程叔掏出钱包,塞给自己的下属。

  江龙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他对秦淮怒目而视,似乎下一秒就要挥拳出手。

  他看到那老总还在抚摸自己的杆子,露出一脸惊喜的表情,好像在说:怎么没有折?质量不错。

  “别走啊。”秦淮把球杆横拦在江龙身前。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嗯?”

  秦淮陡然拔高声调,终于撕去和善的脸皮,展露他原本的面貌:“我真是不理解,你们……是怎么有脸跑回来的?”

  隔开老远,他用球杆戳戳张鸣的脸:“废物一个。”

  “我听说以后,都觉得脸上无光。”

  “抛尸在几公里外。”他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怎么想的?是脑子不转了,啊!?”

  张鸣拉长脸,解释道:“车没办法开出去,不然我会被发现的。”

  “那就分尸!”他高吼:“灭迹!”

  “伪造失火!用化学制剂!水泥封住!哪一个不行?”他竟然一口气说出各种各样的手段。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

  秦淮恼火至极,把茶案上的茶宠——三个并排跪着的小人一下挥落在地上,摔得尽数粉碎。

  “要不是看你和宋国啸有仇,你觉得我会收留你这个老东西吗?”

  “饭桶,养了这么多年,吃了我的白饭,还活得像一个饭桶!”

  张鸣脸上阵青阵白,一时抬不起头。

  他妈的,真够丢脸的,屋里除他、秦淮和“墨镜”以外,还有一个中年人。

  他刚才大致看了一眼,只注意到对方衣着光鲜亮丽,没再多看。现在大家一起听他在这里挨骂,真是够寸的。

  他接受秦淮长达半小时的辱骂,对方才肯放过他,叫他们一并滚出去!

  张鸣立刻转身,走出办公室大门。

  “程叔,你跟的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阿龙,别说话,我先送你去医院。”那中年人说。

  张鸣感觉这声音熟悉无比,回头一看。

  眼睛眯起,一番细细打量过后,脸色那叫一个精彩。他猛然扑上去,揪紧中年人的领子,压在墙上。

  “好啊!程开祖?”

  “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怕是程开祖亲妈见了都不敢相认的程度。

  “你干什么?”江龙立刻扒住张鸣的胳膊,把人从程叔身上拽下来。

  “你跟我说的,举荐你来清源的。”张鸣浑身都在哆嗦,对着相处了半个月的“墨镜”,问道:“就是他?”

  “是,怎么?”江龙问。

  张鸣觉得这世界戏剧得离谱,他看着程开祖,露出一副怎么也抓不到要领的神情。

  几个月不见,程开祖瘦脱了像,由于没有肌肉支撑,脸上的皮松垮。还穿着高定西服,张鸣匪夷所思,这还是那个油头垢面、秃顶大肚的土老板吗?

  眼前的人改头换面,来到北京的公司,这是专门来整他的?

  程开祖相当平静,对他伸出手:“好久不见,张副董。”

  张鸣差点想上去把他手指头瘸折,这瘪王八,害他不浅!还敢对他没脸没皮的说这种逼话?

  “我现在是市场总监,以后大家都是同事,我们可以在秦董面前,互相照应。”

  呵。

  真是神奇,人减过肥,连声音音色竟然都有轻微的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程开祖永远都那么坚定的语气。

  一如他当时劝说张鸣合作的那样,喜欢善于剖析心理,给人一种相当靠谱的感觉。殊不知,最不靠谱的就是他!

  张鸣听到他的话,只觉得一阵想吐:“怎么换了一副头脸,说话还是这么恶心?”

  他拒绝与程开祖握手,走到电梯里。程开祖和江龙两个人随后也跟进去。

  江龙在角落,他们两人并排,谁也不看谁。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张鸣一把揪过程开祖的衬衫领子,挥过一拳,程开祖也不甘示弱,回敬在他肚子上。两个中年人在里头展开手脚、大打一架。直到电梯下降到一层、打开之时,门口的女职员尖叫一声,两人才分开了。

  两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竟然也会有一冲动就干起仗的时候。听到尖叫声,两人整理好西服和领带,默契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走出电梯外。

  临走前,张鸣不忘撂下狠话:“你在我眼前小心点儿,不然我可以随时告诉秦董,你在南方都做了点什么不是人的事。”

  “去吧。”程开祖说,“看看他现在是搭理你多一点,还是我。”

  张鸣脸色更差劲了。

  瘪王八东西!

  原来一口一个“我对不起员工”的土帽儿,竟然在他所在的公司混上了一职半位!

  得想办法削他一顿!

  他打电话给儿子,叫令泽找几个打架的混混,把这家伙揍一顿出气。

  他告诉张令泽对方的下班时间,也打听到程开祖的必经之路。

  看到父亲传来的照片,张令泽笑起来。

  这长相的确像“蒜头王八”那么夸张。

  父亲又提醒一句:“不过现在减肥了,有点出入。”

  张令泽牢记在心,发去一个“ok”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