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已过, 小雪又至。

  宋知起了床,拉开窗帘一看。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楼下的大树树杈早已全秃了个干净, 昨夜又下了一层雪霰,只薄薄地、零散散地贴在树干上,说大不大, 要掉不掉。

  宋知今天也得练车, 所以起得早。他最近就能约科二考试,一天之后再考科三,等之后过完年,就回清源去。

  客厅里窗帘紧闭, 光线幽暗,父母还在卧室里睡觉,宋知轻手轻脚地收拾好,披上羽绒服、关好家门。

  一下楼, 冷气便扑面而来,洁白的雪地还未曾有人走过,他一脚踩进地上的雪霰,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 走到大门口, 正要拐过弯来。

  ——却直接愣在了原地。

  停在侧面显眼位置的一辆汽车, 车牌号是宋知再熟悉不过的一串数字。

  他往里一看, 的的确确是方成衍。

  这……

  男人正在车里闭目养神。

  宋知走上前,轻扣了下窗户,没动静, 再扣。

  男人困倦地睁开眼睛, 一张俊脸便缓缓从车窗下展露出来, 还附赠他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

  “外面冷,上来。”

  宋知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他只是看着男人,由于刚刚醒来,方成衍的双眼皮居然又多翻出一层,他五官轮廓本就分明,褶起的双眼皮更显出眼窝的深邃。

  但不管怎样,男人疲倦的神色依旧难以掩饰。方成衍飞回来时已是凌晨四点,本以为怎么也要在宋知家门口等到日上三竿,没想到这个勤劳的小店员凌晨五点就起来了。

  “干嘛呢?在这儿睡大觉。”宋知并没听从他的话上车,“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

  “怎么停在这儿?”

  方成衍解释:“怕你看不到。”

  宋知穿着陈正蓉给他买的羽绒服,微微弯腰,趴在男人车窗上,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冻得现在更显白了,被一圈柔软的貉子毛围着,看着很是暖和。

  “起这么早吗?”男人反问他。

  “我要去练车呢。”宋知往车站的方向看去,“现在就得走。”

  方成衍:“我跟你一起去。”

  宋知直接拒绝了:“天儿这么冷,到那里什么也干不了,纯粹是干等。”

  男人却告诉他:“我正好没有事情。”

  ——分明是扔下全部事情跑回来的。

  宋知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转而问道:“你爷爷呢?”

  “没回来。”

  方成衍把宋知放在车窗上的手牵过来,放在自己手掌中焐热。

  宋知由他拉着,嘴上还在劝:“那地儿忒破,真不是人待的,你回去补觉吧。”

  “我要叫你陪我干等,我才过意不去呢。”

  方成衍看了他好半天,“你先上来。”

  “真不用。”

  男人打开车门。

  “真的。”宋知把车门重新给他合上:“别整幺蛾子,快回去吧!”

  方成衍还想说些什么。

  宋知装作视而不见。他紧接着,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远远地给男人指指自己家楼前的地墩子,只见上面挂着一条大铁链子,后面栓着他的三轮车:“看见没?我坐骑。”

  那载具干干净净的,在雪地里银白色显得格外闪亮,本来上面也盖了层雪,宋知下来的时候,用手把它们扑掉了,现在黑色的皮座上只留有一点水渍。

  方成衍不说话,只是笑。

  “晚上别开车了,咱俩步行出去,我还要再试骑一下我的三轮儿。”

  方成衍脸上的笑意已经止不住:“好。”

  “那我走了。”

  “去吧。”

  宋知在雪地里走出两步,又告诉他:“赶紧回去补觉啊。”

  “你别等我,我晚上联系你!”

  方成衍目送他离开。

  宋知来到驾校,他排着队,对双手不住地哈气。

  等终于上了车,才发现那破桑塔纳轿车年岁已高,暖风根本不能使,坐了没十分钟,手脚冰凉。

  “这样。”

  “然后呢?”

  “打到底。”教练慢悠悠地叼着烟,坐在副驾上,很少会指导他,和宋知聊得百分之八十都是有关陈柏宇的闲话。

  宋知本以为成功了。

  教练却说:“压白线了。”

  一看,还真是。

  他重来一次,握着方向盘,神情相当认真。他气质骄矜,坐在这辆破旧的桑塔纳2000上,那桑塔纳的市值仿佛一瞬间从两万块升值了。

  还没说两句,教练嫌冷,自己先进屋了。

  陈柏宇这熟人真不靠谱,得亏宋知练得不错。

  他跟着教程练习,一步一步形成肌肉记忆。打了个圈儿,来回试不过两遍,便成功了。

  一天时间就这样分分秒秒地过去。

  再回去的时候,已是晚上六点半。

  上楼前,他又看到了自己的三轮车。锁在楼下的铁墩子上,还独占一个车位,在一排汽车里很是闪耀拉风。

  宋母正好买菜回来,在楼底下和小儿子撞了个正着,见人正在三轮前站着,不禁教训道:“成天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对了。”

  “晴晴晚上来吃饭,你别往外面跑了。”

  ……

  几千公里的清源镇上。

  方长云来到世纪地产的分公司:“方成衍跑路了?”

  韩秘书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

  “跑吧。”老爷子一点也不生气,他在地产公司忙了半生,现在每日闲着,也有些手痒:“把工作汇报下。”

  韩秘书汇报完,老爷子一听。

  行,方成衍都打理好了,也没什么好干的!

  他在公司里转来转去,还是没找到一件能插上手的事。在走廊上看到唯一挂着的照片后,甚为满意:“看人家宋小公子笑的。”

  “多灿烂。”

  “叫人看了也开心。”

  他又路过职员办公室,经过的时候,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两个即将下班的女孩的谈论:“你看到群里的八卦没有?我们是不是要有老板娘了?”

  “肯定的,韩哥说他都看见总裁手机上的聊天记录了。”

  方长云耳朵不聋,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老头儿晚年最大爱好:种花、喝茶、给人说对象。

  方成衍可是他唯一的孙子,这下还得了?

  他本来笑得合不拢嘴,在此刻,正巧接到方晟的电话。

  于是,倒霉的方晟便莫名其妙挨一顿骂。

  “看你就来气!”

  “什么事也做不好!”

  “四十多的人,媳妇也找不到!”

  老爷子:“我问问你,知不知道你侄子和谁谈对象啦?”

  “我怎么知道呀?”方晟快委屈死了:“等我给您打听打听。”

  老爷子这下才满意,挂断电话。

  方成衍上午去过公司,吃了午饭后,便一直睡到下午,还是被破门而入的方晟吵醒的。

  对方站在他床边,上来就是一句:“你和谁谈恋爱了?”

  方成衍眉头皱紧:“什么?”

  “你爷爷正满世界打听呢。”

  方成衍靠在床头,一言不发,没有回应。

  “你公司传开的,你爷爷就是不问你,只想自己打听。”

  不得了。

  方成衍:“你告诉他,没有。”

  他打开手机,一看已经这个时间,于是起床。

  见到宋知并未联系他,只不过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发了张练车场地的照片,附上一句:[你看,忒破。]

  方成衍还在对着手机看,方晟在他耳边叫他好几声:“我说咱们下楼吃饭了!大侄贼!”

  方成衍这才回应:“嗯。”

  然后满面春风地绕过他,去楼下了。

  方晟站在原地,不由得嘀咕,方成衍好像真谈恋爱了?

  这么等啊等,到了晚上八点半,宋知也没有联系他。

  方成衍没有吃晚饭,实在等不及了,拿上外套,就要出家门。

  “去哪儿?”方晟在沙发上啃着苹果,问他。

  “有点事情,我出去一趟。”

  “都快九点了。”

  回答方晟的,只有落门锁的声音。方晟眼睁睁地看他没拿车钥匙,手里的苹果也啃不动了。

  这,车也不开啦?

  外面下着大雪,气温零上五度,他侄子要去哪里?

  夜里飘起鹅毛大雪,方成衍沿着人行道,往宋知小区的方向走,迎面不时有车灯扫过来,把下落的雪花照得一清二楚。由于颗粒极大,雪花下降的速度也很快,还没下多久,天地间已经茫然一片。

  今天是阴历十五,天空上的月亮很圆,不过被厚厚的云层遮掩住了。

  宋知一点消息也没有,还要等多晚呢?男人睡醒之后,一直精神颇佳,只期待着晚上的见面。

  等方成衍满怀期待地走了半小时,直到抵达宋知楼前。

  他才看到这样一幕——

  宋知,在和一个年轻女孩儿秀他的新三轮。

  三轮车上站着一个穿浅绿色羊绒大衣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

  两个爱玩闹的年轻人一个蹬着三轮车往前骑,一个站在车座后面,扶着他的肩膀,表现得好像这辈子头一次见这种新鲜东西似的,高兴的不得了,一圈一圈地在小区花园里来回转。

  忽然姚姝晴一个重心不稳,从上面一头栽下来,被宋知急忙从侧面拽住了。黑顺的长发全然垂下来,狼狈极了,姚姝晴保持着这尴尬的姿势,不仅起不来,没想到宋知更损,虽说牢牢接着她,但是笑得狂放,说怎么栽的像个棍儿似的,直挺挺地倒下来了?还说自己现在胳膊肘里夹了一个加农炮,嘴里模仿起走火的声音。

  姚姝晴栽在他胳膊上,咯咯地笑,这一笑更是起不来,俩人搂抱着闹了半天,最后她才从宋知胳膊上起来。

  “还加农炮呢,你脑子有毛病吧。”

  姚姝晴正欲抬手推他,发觉不远处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站着一个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的男人。

  她顿时眼睛一亮。

  宋知跟着她视线往回瞅,也看到了方成衍。

  男人意兴阑珊地站在那里,气质出尘,与黑夜和雪地融为一体。

  “方成衍?”宋知高呼一声,“你怎么又过来了?”

  又?

  这个字眼,让人觉得,方成衍不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宋知永远都是这样,总在和各种各样的人相处得如此开心。

  但抱着女孩的姿势,可要比他们每一个都要暧昧得多。

  宋知见他老远站着:“过来啊。”

  “你等久啦?”见人不来,宋知主动走过去,对他轻声细语。

  “没多久。”

  小茶爷开始解释:“我们家来客人了,我说吃完晚饭赶紧找你,我妈还在跟我那叔叔唠呢。”

  昏黄的路灯下大雪纷飞,男人穿着早上那件厚大衣,肩膀生得极宽,宽阔的肩头还落了几片雪花。

  宋知说:“你吃过晚饭了吗?”

  方成衍刚想说没有,姚姝晴从后面走过来。

  宋知见男人在看她,于是说道:“家里大人说话,我俩不愿听,就下来玩了。”

  方成衍见过这女孩,那天7号桌上,宋知的相亲对象。

  姚姝晴瞪着大眼睛看男人:“这个就是?”

  “别问啦,我的姑奶奶。”

  宋知生怕她嘴里冒出点什么虎狼之词,推着她的肩膀走远两步。

  方成衍盯着他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后者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又自然地放下:“对不住对不住,是有点晚了,我不是放你鸽子,我就打算把他们送走,再找你去的。”

  方成衍平复一下心情:“嗯。”

  楼道穿来了声响,声控灯一层一层、自上而下地亮起。

  “我妈下来了。”

  “待会儿咱就走。”

  宋知看了男人一眼,转身去往楼道口。

  一个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我知道宋知是个好孩子。”

  “我也希望他们结婚。”

  宋母对着姚局长说道:“我也觉得,我们最后肯定能成亲家。”

  “妈,你……”

  这话说得,要不要把他们的意图说得这样明显直接?

  他往姚姝晴的方向看去,女孩只是冲他笑了笑,很无所谓地比了个“ok”的手势。

  宋知扭头对方成衍小声说:“不是这样……”

  他的话马上被母亲打断了。

  “还不送送人家姝晴?”

  宋知愣了,看看她,看看自己的三轮车。

  怎么送?

  真就骑三轮车?

  宋母也反应过来了,赔笑道:“不好意思啊,我这么大个儿子,都二十多岁了,真丢人。”

  “没事,没事,岁数都还小呢,喜欢玩,可以理解。”姚叔叔说,“我们自己打车回去。”

  宋知不好说别的,在男人阴郁的注视中,硬着头皮笑着迎上去:“行,姚叔叔,我刚准备考驾照,到时候有了车再送您和姝晴。”

  “好,那我们俩就等着了。”

  雪越下越大。

  男人已经快要在原地站不下去。

  一行人热热闹闹,根本没有他插足的地方。

  宋母目送人离开后,转身夸儿子:“你今天在人家面前表现得还不错,等过年的时候记得再去人家家里送礼,把事情尽快定下来,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宋知随口敷衍一句。

  他把人送走以后,又赶紧哒哒地走回来。他把男人肩头上接住的雪花拍走:“等久了吧。”

  “你在相亲吗?”

  他听到男人这样问。

  看到对方脸上逐渐黯淡的眼神,宋知眼神躲闪了一下:“……是,我爸妈一直希望我结婚,把我留住,不想让我去南方。”

  “晚饭吃得好吗?”

  宋知不明白他怎么问起这个:“挺好。”

  “三轮车好玩吗?”

  “好玩儿。”

  “开心吗?”

  “可以。”

  “她怎么样?”

  宋知脱口而出:“她可比你有意……”

  思多了……

  话头不对,赶紧收嘴。

  他干笑一声,急忙跟人勾肩搭背:“去我家里坐坐?”

  方成衍沉默两秒,喉头忽然滚动一下。

  “今天先到此为止。”

  “太晚了。”

  宋知搭在对方肩头的手,停滞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伤心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