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抬手合上面前的文件夹, 并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

  反而由方成衍拿起文件。

  这一动作似乎在宣告,他要亲自进行反杀——

  程开祖、张鸣一前一后地凝视着男人,惶惶中觉得情况急转直下!

  四周安静极了, 除了男人的声音之外,屋内再无别的声响。

  方成衍把起诉状陈述过一遍,内容和田嘉木那天听到的版本没有什么出入:

  起初, 四季地产公司按照合同要求, 缴纳了第一期的部分金额,并声称第二期会将它补齐。但到期后却迟迟没有交上来,于是清源镇政府不得不取消合作。结果现在方成衍查出,他们当时交与政府的资产评估证明也是假的!

  男人心思缜密, 甚至连为他们做虚假数据的机构都找了出来。

  除此之外,更有力的证据当属四季地产近些年来承包项目的数目额。

  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四季地产公司建立起初,发展势头一直很好,但在后期, 由于程开祖不尽人意的决策和管理,烂尾、延期、赔付,而最终损失大多资产。

  开支入不敷出,仅剩几十万元可供周转, 哪怕是这样, 他们也要不择手段拿下这个项目……

  证据确凿, 摆在面前的时候, 程开祖无言以对。

  中年男人默默地吞咽口水,他凝视着眼前的报账单,心脏跳动得宛若擂鼓。

  因为, 连同他自己也未必能把公司的项目金额算得如此清楚。

  程开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方成衍的脸, 这个寥寥几天便将他们公司账目全算了个遍的男人, 该是一个怎样耐心到堪称恐怖程度的对手。

  张鸣也彻底慌了。

  方成衍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条在河岸潜伏的鳄鱼,对待敌人,没有频繁的动作,但出击时,绝对会凶猛地一咬到底。他头脑极度冷静,喜好长线潜伏,更有优于常人的耐心。

  ——这不正是在投资市场上立于不败之地的制胜之道吗?

  张鸣心中大叫不好。

  失策了!

  在程开祖提到融资公司的刹那,他已然气得怒火腾然而起,满腔怨气发泄不出。这傻逼王八蛋程开祖,自己要死还要拉别人一同上路!

  方成衍刚才投来的视线已让张鸣几乎想要遁地而走,他的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在这里待着属实难堪。

  该怎么办?

  如若融资被撤的话,他该怎么和北京的董事们交代?

  在心慌意乱的思考之中,男人的陈述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他的声线平淡、缺乏感情,但却充满一种硬能叫人听进去的压迫感:

  “据我所知,四季地产公司并不是第一次采取此类恶劣的手段。”

  “之前,该公司一直在灵山县发展,该县的天一购物广场前身是合家楼盘。前年动工,结果在今年彻底停工成为烂尾楼。”

  “四季地产公司是直接运营商,为了逃避税种,又将它易名为新天地购物广场。现在它彻底倒闭了,零业态、零销售、零收入,程开祖又私自将地盘转租给某个大厦,进行私人盈利,并未上报灵山县政府。”

  程开祖两手交握,眉头紧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愚弄政府,弄虚作假,浪费竞标名额,占用社会资源和政府人力,反被撤下也是正常。”

  方成衍丢下一句冰冷的反问:“可你居然反过来起诉镇政府?”

  良久,没人开口说话。

  张鸣懊悔到想以头抢地,他用脑袋想想,也知道一个逾期和一个作假,哪个更严重!

  眼看情况翻盘,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悄悄地从问讯室离开。

  检察官同助理商量了足足十几分钟,最后做出判决。

  检察官肃声说道:

  “案件审理结束。”

  “经检察委员会审查决定后,将起草《免予起诉决定书》,免于田嘉木同志的嫌疑,并按照规定报上级人民检察院备案。”

  田嘉木彻底松一口气,立刻站起来向检察官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说道:“感谢组织还我清白!”

  “起诉方程开祖,恶意竞争,欺骗政府,谋取私利,惩戒五十万元,划给清源镇政府。”

  “……”

  从方成衍举手的那一刻,程开祖便始终保持一言不发,这一结果打击得他毫无还手之力,他拳头握紧,强忍着没有在政府人员面前发作。

  “好了,对于世纪地产公司和公职人员田嘉木的案件侦查就此结束。如有异议,可以向上级单位发出《检察建议书》。”

  “你们可以离开了。”

  田嘉木如获大赦,他激动地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揪了又揪,直到裤腿变得皱巴巴的。

  直到走出检察院、重见日光后,田嘉木还不肯相信这一事实——

  有五十万元砸在镇政府的头上!

  这笔巨款可要怎么花啊!

  小村官想了又想,决定把茶市的路修一修,还要给政府搞个厕所出来。

  他骑上摩托车正欲走,看到方成衍从大厅出来,忙叫了一声:“方先生。”

  他朝着男人的方向快步走过来。

  “我就知道,方先生是个信得过的人!”

  田嘉木强压下心中喜悦,同样报以感激地看一眼律师:“您也辛苦了。”

  男人客气地告诉他:“那是你们应得的,连累了你,也是我没有处理好多方面的结果。”

  “怎么会?”小村官的眼睛透出着淳朴的神采,嘴巴喋喋不休地解释:

  “我同意采用你们的项目,是因为你们的策划案写得和我心中的目标趋同。”

  “在此之前,关于产业规划开发这种东西,我脑子里只有零星的想法。我的专业不是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入手!”

  他情绪有些激动:“是您策划书写得好,直接给了我一张图纸,把饭喂到我嘴边。”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方成衍说。

  “所以,”他顿了顿,“我要是真没做好打算的话,也就不会缠着财政部的张叔,要求我来签字了。”

  “我既然会同意,就会为它负责。”

  田嘉木伸出手来,同方成衍重重地握了握手。

  “合作愉快!”

  男人回应:“合作愉快。”

  田嘉木兴奋之余,不免又有些失落。

  他看着面前西装革履、一表人材的方先生,还有刚才在问讯时他冷静的头脑和强大的气场……又不由得想到站在他家二楼上睡眼惺忪的小宋哥……

  他们两人……还是很般配的。

  小村官说完话,便走开了。

  方成衍转身带着律师一起离开。

  却不料隔着人群,与程开祖远远地目光相对。

  “……”

  程开祖独自在路边站着,脸上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他凝视着这个衣着光鲜的胜利者,牙根咬紧。

  回家时,已经是九点。

  方成衍还没走到家门口,便看到竹林前,站着一个等待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白衣服,月光给背影镀上一层冷白。

  深秋夜里有些阴冷,对方在石子路上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听到脚步声后,循声望来。

  竹叶的影子下,黯然的光线里,慢慢浮出一张写满关切的脸:“方成衍!”

  “怎么样了?”

  方成衍站定不动。

  “说话呀。”

  宋知愣了,这算什么反应?

  “嗯,没事了。”男人答。

  “吓我一跳。”宋知露出释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

  “以为什么?”

  “以为你项目得停工,人快回老家了。”

  方成衍说:“不会的。”

  “那就是了。”宋知边说边往屋里走,这几天下来,他在这儿过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

  “让大姐给你热饭。”

  “你呢,怎么不看电视,跑出来等?”方成衍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脸上,声线温柔,眼底带笑。

  “吃了,都大结局了。”宋知胡乱应了一句,他被男人看得不自在,大步超越过对方,往家里走去。

  次日清晨六点,当快递把检察院的问讯结果送到家门时,方长云才得知这码事。

  老爷子久侯在家,还真以为他是工作忙。

  方长云手握文件,一路冲上男人的卧室,面容严肃地推开门:“方成衍!”

  “说说吧!”老爷子嗓门响亮,房顶快要被掀翻。

  “怎么回事?”

  “都上检察院了也不准备告诉我?!”方长云吼道,“你真有本事啊!我看你是准备独揽大权了?!”

  宋知正在隔壁洗漱。

  他刚把脸洗完,一听这动静,把脑袋探了出去。

  这架势,是要干仗啊!

  胡乱擦过一把脸,他便跑过去看热闹,人往老爷子身后一站,一眼瞧见男人卧室里的光景。

  窗帘拉得毫无缝隙,方成衍在床上坐着,上半身赤。裸,被子滑到腹部,左手臂撑床,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有些乱。

  嚯,还没起呢!方总裁这么大个人,还生生被骂到起床!

  宋知看得直乐呵。

  “待会跟您说。”方成衍脸上还有困意,他掀开被子下床,宋知看到他全身只穿了一条睡裤。

  老爷子怒瞪他一眼,仍训斥个没完:“我还没歇火呢,你现在是一点事也不打算让我知道了?”

  “这是我建起来的公司!”

  老爷子骂人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的,宋知在后面看着,本来还挺高兴,结果逐渐发觉方长云是动真格了!

  宋知忙插嘴:“您别动怒,成衍哥也是怕您担心。”

  他对着方长云一通好话输出:“他天天看文件,就是因为这事儿麻烦,不想让您知道,一心好好瞒着!您看他辛苦的,人都瘦了!”

  方成衍走到老爷子跟前:“我换个衣服。”

  “待会下楼跟您说。”

  方长云又站了几秒,这才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大门外只剩下一个刚洗漱完的傻宋知。

  两人对视上。

  下一秒。

  来看热闹的人便被一只大手一把抓过来。

  卧室的光线昏暗而暧昧,他把宋知拉进房间,抵在墙上,让对方直视自己,一双困倦的眼睛填满疑惑。

  男人的嗓音也带着刚起床时特有的沙哑:“我瘦了吗?”

  宋知被一下堵在墙上,觉得有辱气概,对这暧昧的姿势,装作视而不见。

  身体贴墙,默默往后拉开一点距离,面上依旧摆出一副对什么也漠不关心的劲头:“没啊,您该吃吃该喝喝,咱也没见您落下哪一顿了?”

  他故作无恙,伸手把方成衍的左胳膊从墙面上撂下:“我那都是话术,您要想挨爷爷骂呀,那您刚刚就直说,我保准不带吭一声儿的。”

  “又不是我挨骂,我又管不着。”

  “噢,这样……”

  方成衍好像还没睡醒,他的语调拐了个弯,又忽然低低地笑起来。手臂在墙面上下滑,滑到宋知的腰际,掐住他的腰,把人搂近。

  他把下巴埋在宋知颈窝里香,在那里轻轻嗅了一口。

  宋知脑子当场宕机了。

  他穿着一件长袖卫衣,但方成衍睡觉时只穿一条睡裤!他甚至能感受到男人上半身结实的肌肉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传来的热度。

  小茶爷的心脏差点从胸腔里飞出去。

  方成衍只抱了短暂几秒,便抬起头。

  他压根没管被抱住的人有多震惊,收回手时,也好像在跟自己说话:“好了,现在清醒了。”

  “去吃饭吧。”

  然后他极度自然地转身,打开衣柜。

  宋知愣在原地,满脑子“卧槽,这年轻人”,脚上赶紧迈开两步,从男人卧室里逃出去。

  方成衍在饭桌上,有条不紊地告诉老爷子事情的起末。

  宋知则一声不吭在那里干饭,头都不抬,吃得认真。

  方成衍瞥过他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噙上一点笑意。

  吃完饭后,把人接上车。

  车刚走上石滩,男人问:“今天茶庄也开门吗?”

  “怎么?”宋知心想,这算什么废话。“我还给自己安排上放假?”

  “放。”男人说,“我们一起去酒吧。”

  宋知差点要翻白眼:“我说成衍哥,你是不是官司打赢了,高兴疯了?”

  “你别跟我在这儿五五六六的了。”

  “大清早有哪家酒吧开门?”

  “也是。”方成衍点点头,忽然转过头来看他:

  “那晚上去吗?”

  宋知和人视线相对,立刻别开头,嘴里糊弄了一句:“行。”

  男人附赠上微笑。

  他看向车窗外,神色却怎么也自然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