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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牧住宅的书房内, 无形的魔气波动着。

  它已经有了答案。

  剥离了记忆与感情的影响,唯一留下的是经历。

  在陨石破裂时收拢魔气,在大象狂化时取出魔种, 在军队行动时给予帮助,在收到联络时做出回应……

  那是误认自己是“叶牧”时做出的行动,同时也是“它”的行动与选择。

  它在成为“他”。

  以“叶牧”为主体的记忆浮现成形, 其他纷杂的记忆流沙般纷落汇入, 魔气重新凝实为人形, “叶牧”睁开了眼。

  意识到种种记忆和感情其实严格来说并不属于自己, 还是感觉有些奇怪的。脱离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后,一切如此真实而清晰,仿佛确然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

  但他拥有的也只是记忆和感情。

  那个有着江望和六灵的异界,属于那个“真正的”叶牧。

  ——那个和他一墙之隔, 此刻对将来一无所知的, 人类叶牧。

  几个小时后那个人将遇到一场“穿越”, 并于异界未来进入魔化状态时, 由于魔种间某些莫名的联系,传输过来了这一份, 身为“叶牧”的记忆。

  ——传输的只是记忆, “真正的”叶牧依旧存在于那个世界中。

  他忽然有点儿想走到旁边的房间, 去把那个近在咫尺的叶牧揍一顿。

  当然也只是想想。

  压下心底那点儿怅然若失,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现实的计划中。

  他本来的目标是找寻穿越回异界的方法, 现在则没了这个必要。

  但他依旧可以观察“叶牧”的穿越, 了解这种现象和魔种的关联。

  而且不知道“叶牧”穿越后,留在现世的人类身体会是什么情况。或许他可以从此取代“叶牧”的现实身份, 真正作为叶牧在现世生活下去。

  反正异界的那个“自己”,已经决定留在那个世界了。

  控制住情感波动, 以理性思索着,这是最好的“共存”方法。

  不要考虑如何抢夺穿越机会。不要将“叶牧”视为敌人。

  他花了一点时间说服自己。

  ……没必要选择最糟糕的一种解决方式。

  夜色降临,“叶牧”躺在床上,一如既往准时入睡。

  他站在床尾,静静等待着。

  异变发生前,他观察到了那个“预兆”。

  感应到的五处陨石点中,原本变化不大的一处地点,感应忽然微弱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波动自冥冥的感应中横扫而来。

  像一波波震荡开的海浪,那潮汐般的波动一次更比一次强烈,冲击与拖拽的力量交替出现,如同忽然被扔到了游乐场飞速运行着的大摆锤上,类似失重感的影响下,他踉跄了一下。

  原本收拢的魔气团子爆开扩散,随波动震荡着,在某一个最高点,猛地向娱乐室坍塌至肉眼几不可见的一点。

  下一刻,漩涡穿过墙面绽放。

  强大的吸引力从漩涡中传来的同时,感应中,凭着这不可名状的联系,从更遥远而无法追索的某些地方,他察觉到了新的感应点。

  ——一共四个,新的感应点。

  在这强烈的波动中,感应到的瞬间,他收到了微弱的反馈碎片。

  那是扭曲破碎的,一闪而过的数个影像。

  ——某处幽暗开阔的所在,地上刻画着发光的复杂的纹路图形,中心处一口半开的棺材,里面隐隐约约看到有人,近旁跪坐着一位幽蓝长发的少女,另一侧站着一个金色短发的男人。较远些的地方,还有一名半身隐在暗处的男子。

  他从身形认出了远处的男子是成年后的叶苍。由此推断,金发的男人可能是震雷清光。

  ——黄褐色的荒原上,残阳如血。锦绣华服的清光表情凝重地望向虚空,远处隐约可见某个蹒跚的身影。

  这个地方他非常熟悉,还曾多次回忆以加深印象。那是他记忆中穿越到异界的地点,古战场。

  ——如有实质的奔流魔气汇成漩涡,漩涡中模糊显露出一道身影。一身戎装的少女正在奔跑,她的前方是手执双刀,凝视漩涡的黑甲男子。

  ……叶暖,江望。

  ——地面上刻着很眼熟的发光纹路,数道身影分散站在其上。

  还来不及看清,这个画面就很快消失了。

  这些画面闪过,种种下意识的思考也不过是一瞬间。他察觉到随着漩涡成形,那其中传来的吸引力在加大。全身的魔气都在蠢蠢欲动想直奔漩涡而去,乃至凝结的身体边缘都开始变幻不定。他对抗着这股吸力,忽然感知到有什么从床上的“叶牧”处脱离,一头扎进了漩涡。

  但漩涡却没有平息,反而不规则地剧烈颤动起来,随着冥冥中波动的回落,竟隐隐呈现溃散之态。

  虽不知道这情况意味着什么,但他下意识觉得不妙。一咬牙,不再全力抗拒吸力,分离出一部分魔气,看着其一股脑地涌入漩涡。

  直至大半魔气都被漩涡吸收,它才稳固下来,倏忽收拢不见。冥冥中的波动也随之平息。

  正当他以为一切终于结束时,似曾相识的某种力量忽然出现,遁入了床上的“叶牧”体内。

  他一愣,快步走到床边,观察床上人的状态。

  “叶牧”看起来正普通地熟睡着,表情平和放松。

  思索片刻,他尝试将其唤醒。对方毫无反应。

  没有感知到任何异常。他对着那张沉睡的脸看了一会儿,做了决定。

  他伸出手,魔气幻化的手甲在碰触到床上人的肌肤时融入其中,维持着半俯身的姿势,他整个人流水般被床上的人“吸收”了。

  就像那头发狂的大象,和他在记忆中看到的那位研究员,作为魔种,他可以选择“宿主”,与其融合。

  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窗帘,有熹微的光芒照在床上。

  叶牧醒来的时候,察觉到了多出的那股力量是什么。

  那是一段记忆。

  在清光强行解除契约时,作为代价支付,却因为灵气与魔气互斥而游离在外,最终在契约之力的引导下,由身为“人类”的叶牧接收的记忆。

  清光最重要的,在漫长的时光中,有关“天演八卦阵”的记忆。

  叶牧从床上坐起身。人类的身体有些沉重,这份属于“人类”的沉重反而带来了某种安定感。

  他暂时没有行动,沉下心梳理了一番来自清光的记忆。

  天演八卦阵和被它排斥的魔气,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有两种方法可以发动天演八卦阵。

  其一,六灵齐心合力,引动天地灵气。

  其二,世间魔气增长到一定程度,阵法自动运行。

  清光所尝试的,是利用天生灵物和阵法的联系,通过削弱天生灵物来影响天演八卦阵的运作,使魔气在阵法的抑制减弱后暴涨,从而引发天演八卦阵的自主反应。

  召唤出“魔神”的那次实验里,三位天生灵物将灵气毫无保留地灌输进了离火那位已故爱人的尸体中。一方面是为了引动阵法复苏亡者。另一方面,也是试图通过此举创造出一个“天生灵物”,将坎水和阵法的联系转移到它身上。

  清光长年以来收集过许多天演八卦阵的信息,并对其进行过种种试探,这是手段最激进的一次,结果却不尽人意。被复苏的尸体非但没有成为天生灵物,反而化为了尸兵。

  话虽如此,对叶牧来说,这份记忆帮助他更清晰全面地了解了天演八卦阵的各种布置。倒是份意外收获。

  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现实。叶牧起床后,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适应身体。他拿了一支新牙刷,扔掉旧牙刷,按照记忆洗漱完毕,在手机上下了一笔跑腿买药的订单,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服,简单解决了早饭,脸色苍白地取了外卖员送来的止痛药,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给公司打电话请了病假。

  看过药品说明,取出两次量的药片扔进马桶冲掉。戴上手套,叶牧走进书房,将打印机和办公用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取消昨天设置的定时发送邮件后,拿出一沓全新的A4打印纸,在桌前坐下,抽出笔,开始将脑海中顾兴言的研究笔记逐页记录下来。

  这与其说是记录,倒更像是重绘,他操控着记忆中的笔记浮现于桌面,与面前的纸张重合,笔尖循着上面的字迹在纸上飞快描画着。

  写过一行后叶牧停下笔,对这样的效率不太满意。他找出墨水瓶拧开盖子,注视着面前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笔记影像,抽出一缕魔气使上面的字句更凝实后,摘下了右手的手套。

  他右边的袖管忽然柔软地塌陷了下去,又随即扬起,扭曲出了一个违反人体结构的弧度。数根纤细的枝条从袖口喷涌而出,在半空中变得更坚韧粗壮,从中分裂垂落了更多的枝条。那些枝条轻巧地汲取过墨水,循着细微的魔气痕迹落在纸上,吸收掉魔气的同时留下一点黑色的墨迹。密密麻麻的枝条活动起来令人眼花缭乱,但它们本身却十分灵活,互不干扰,秩序井然。

  几秒钟后,那些枝条安静下来落到一边,叶牧拿起这页纸,上面的内容俨然将记忆影像中的笔记复制了下来,连字迹的细微转折处都分毫不差。

  利用打印机的自动扫描功能将复制后的笔记扫描进电脑,之后整本笔记的内容都如法炮制,一个多小时后,叶牧完成了这份有点枯燥的“录入”工作。枝条簌簌收回袖口中,人类的手掌重新伸了出来。

  他取出一张湿巾仔细擦拭掉手指上沾染的黑色墨水,重新戴上手套,放松下肩膀,舒了口气。

  把所有内容拷进U盘,叶牧停了一秒,将文件包的名称改为“顾兴言的笔记”。

  这是他近期打算发给刘院士的最后一封邮件。顾兴言的笔记里,有着大量源自人体实验的数据记录,这件事从他之前摘录发送的各种重点信息中或许还不明显,但将复刻的笔记完整发送后,他相信专业人士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这毫无疑问会提升对方的警戒心,和对自己的危险性评估。之前他一心想着回去异界,现在却要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出于安全考虑,如非必要,他不会再动用这个联系邮箱。

  一只鸟飞掠过枝头,一口吃掉了一只模样有些古怪的虫子。

  它继续在城市间飞过,落在了一户人家的窗外,叼起一个小小的U盘,振翅飞走。

  它飞过半座城市,落在另一个窗台上。

  明明空无一人的室内,却有看不见的人打开了窗户,取走了U盘。

  窗户关闭,鸟儿忽然炸起羽毛,叫了一声,惊慌地飞走了。

  解除了蛊虫对野鸟的控制,叶牧在这个随机选择的新地点,借用电脑给刘院士发送了邮件。

  他回绝了对方合作的提议,但发去了完整的笔记文件。

  相信以国家的力量,能够发掘出其中每一点可用之处。

  而他打算将这个未知身份静默下来。不再留下任何活动轨迹。

  抹去所有痕迹后,接下来,作为人类而行动。

  ——一个莫名吸收了魔种,和其中某些记忆信息的“人类”。

  回到家中,显露身形,他站在窗口前,望向远方。

  无人看见的天尽头,漂浮着层层叠叠的灰色烟霭。

  魔气,已经快要扩散到这里了。

  Z国,上午,G省G市研究中心

  收到的邮件被第一时间打开。

  一番分析讨论后,人们各自忙碌起来。而取得部分许可的刘建德拿着一张写了一些字的纸走进另一间房间,将其摊开在周媛面前。

  “这些词语里,有哪些与这个游戏有关吗?”

  纸张上写着许多从顾兴言的笔记中摘录出来的特殊名词——游戏中的药材有部分和现实中的草药名称一致,但还有许多有关蛊术、毒药之类的部分,是明显带有玄学风格的词语。另外还存在一些从语境上判断并非本意,更近似于指代某些事物的密语。

  列在首位的词语,是“顾兴言”,而纸张里众多词语之间,还分布着两个词语:“奈何”和“无常”。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T市。

  处理掉应急包里留给自己的信,抹消了部分可疑的行动轨迹信息,叶牧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仿佛午睡一般,安详地闭着眼。

  比起“天外来客”或者“异形”,一名普通的,土生土生的,经受过社会主义价值观洗礼,接受过国家资助且无不良犯罪记录的“人类”,看起来显然更无害,更容易获取信任一些。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和外界来往的初期阶段,更真实地成为一名“普通的人类”——除了某些需要保留的部分。

  暂时将各种不属于“人类叶牧”的记忆沉入脑海深处,包括叶牧穿越到异界后的那部分,只留下源自初代魔神的驭虫能力和源自清光的部分天演八卦阵的信息,以及叶牧本身穿越前的记忆和部分今天上午的记忆。随着记忆的沉淀,他的思绪渐渐平缓,坠入了深沉的“睡眠”。

  就像刚从一个漫长而模糊的梦中醒来,叶牧睁开了眼。

  梦的内容已经消逝,只有一股强烈的不舍和悲伤的情绪久久挥之不去。

  坐起身,大脑开始运作,他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时间,仔细回忆着上午的经历。

  他记得自己早上起床后,在洗漱时扔掉了使用不到一个月的牙刷,拿了新的牙刷,穿了一套不适合上班穿的衣服,虽然没有感到身体不适,却订了止痛药,给公司打电话虚构理由请了病假,又将买的药片扔进了马桶里。

  然后他又换下这套衣服,穿回睡衣,躺到床上,盖上被子,一觉睡到了现在……下午一点多?

  叶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自己没有发烧。

  难道是当时太困了,思维迟钝只想请假睡个懒觉?

  ——乐观地想想,总不能是精神异常的先期症状吧。

  他陷入了深切的自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