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后面, 卞原弯腰驼背,弓着身体,镜头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帐篷里。

  自打昨晚连夜送走宣文宾,他就越想越气。

  他原本的打算不必多说, 是挑唆宣文宾过来闹腾, 再趁机把八卦记者叫来,好让谢云氤再来一出绯闻热搜。

  可万万没想到, 记者那边干等了, 宣文宾突然自己走了——他的打算全落空了。

  第二天过来, 眼看着剧组这边导演也夸谢云氤、编剧也夸谢云氤……工作人员都夸谢云氤, 甚至连化妆小妹, 都有意无意, 说谢云氤人好看, 工作也认真, 要是拿到更多戏份就更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听到这种话, 卞原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

  人一紧张, 就容易出错。于是拍摄的时候,卞原又被导演不轻不重点了几句, 下来之后, 脸都黑了。

  记者还给他打电话,问他到底能不能拍到照片。人家大老远跑来, 总要有辛苦费。

  卞原气得一佛升天,咬牙把钱给了。一狠心, 决定自己拍。

  自己拍!

  这个活其实没那么好干。

  夏日本就蚊虫多发,傍晚时分的林子里,更是它们的天堂。

  卞原只戴了口罩和棒球帽,此时坐立不安, 时不时挠挠这里、抓抓那里,痒得整个人都快疯了。还得趁着无人注意,鬼鬼祟祟……躲进帐篷外的树林里。

  然后,他就看到谢云氤与傅斯隐一前一后进了帐篷。

  他心里还腹诽了一句:这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说他们没点暧昧关系,他都不信。

  卞原聚精会神,直勾勾盯着谢云氤。可谢云氤进了帐篷后,像是没什么动静……嗯?不对,他们出来了。

  谢云氤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昏黄斜阳下,青年没有面朝这边,只看得到他侧面优美轮廓,简单与助理说了几句话后,他就重新进去了。

  卞原当即提起全部精神。

  不一会儿,他期待的画面出现了——谢云氤与傅斯隐站在了门边,刚好在镜头范围内。

  他连忙按了几下快门,又继续盯着瞧。

  ……另一边,谢云氤还有点紧张。

  他尽可能表情自然地走到光亮处,让外面能看到里面。而后定在原地,假装……假装和傅斯隐亲近。

  外面不就是想要这种照片吗?然而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看似亲昵,实际上南辕北辙。

  也就是说,谢云氤想要欺骗外面的眼睛。

  暂时的。

  只要一会儿就好。

  谢云氤微微有点走神,而在这一瞬间,傅斯隐靠近了他。

  男人步伐亦是优雅的。

  不疾不徐、不快不慢,像静谧森林里,悄然接近猎物的豹。

  他当然不必在意外面如何,于是比谢云氤更为从容。挺拔身躯靠拢过来,极有存在感。隐隐约约的,挡住谢云氤的大半。

  谢云氤没有察觉。

  不但没有察觉,他还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外面。

  距离帐篷最近的灌木丛的外沿,有根树枝动了动。还有时不时的虫鸣,与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

  这一切,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所以……

  等他回过神来,毫无准备地发现,傅斯隐与自己太近了。

  太近了。

  简直像真的在拥抱。

  偏偏这种时候,他不能乱动。

  ……怕被外面发现。

  谢云氤强行镇定,若无其事道:“傅先生?”

  傅斯隐唇角弯了弯。

  像之前那样,男人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而后他微微低头,在他耳畔低声道:“怎么了?”

  “……没。”

  谢云氤支支吾吾,又觉得这种时候,不该说这些。

  傅斯隐也是在配合自己啊。

  说到底,是在帮忙。

  如果要他这时候离自己远点,那岂不是……

  谢云氤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忽然想速战速决。他抿了抿唇,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与男人对视。

  魔魅幽深的黑眸一下子夺走了他全部心神。

  在好似即将溺毙的沉浸中,他挣扎维持住自己的一缕理智,假装情人间的亲昵,同时刻意往对方那边……靠了靠。

  ……然而下一秒,傅斯隐另一只手也动了,放在他的腰上。

  谢云氤:……

  可恶,又被抢先了?

  奇怪的好胜心升起来了。谢云氤僵了一僵,突兀把脑袋靠了过去。

  远远看着,像靠在对方怀里。

  傅斯隐:……

  他看出来了,谢云氤是故意的。

  不过,这丝毫不能妨碍他。

  傅斯隐眸中笑意更深,在谢云氤暗藏小得意的眼神中,男人放在他后背的那只手缓缓上升,而后……

  真的把他按在了怀里。

  谢云氤:???

  说好的假装呢?

  是不是有点过线了?

  男人的气息再次萦绕在鼻尖与身畔,谢云氤陡然红了耳根,结结巴巴开口道:“傅、傅先生?”

  青年调整角度,自他怀里抬起头来,眼巴巴的,有点求饶的意思,“外面是不是快好了?”

  等等,怎么觉得这场景也有点熟悉?

  好像前不久,还发生过。

  而他居然一点也不排斥。

  谢云氤还未来得及深思,男人低声道:“他们过来了。”

  所以……

  所以还得这样保持几秒钟。

  几秒钟大概就够了。

  这会儿,从帐篷外面向内看,从门帘透露的角度,两个人身影交叠,状似亲密无间。

  卞原一边暗骂,一边即将按下快门。可紧接着——

  “快来人啊!!!”

  “抓小偷!!!不对!抓狗仔!有狗仔混进来了!”

  “哪呢哪呢!来了!”

  灯光突然大亮,把林子里一切照得清清楚楚。自然而然的,卞原弓着腰、偷偷摸摸的样子,被堵了个正着。

  角落里,喊人过来的董晓乐坏了。

  众目睽睽之下,卞原脸色青红白黑,宛如变脸。他张了张口,顶着所有人鄙夷视线,还试图狡辩,“我……我拍几张风景照……呵呵……”

  没人信他。

  镜头的方向明明白白,是冲着那边帐篷。

  帐篷里,谢云氤猛地松了一口气,不敢再看傅斯隐的眼睛,连忙快步走出来。

  看清现场后,他“惊讶”出声:“怎么回事?”

  董晓大声道:“云哥,有人偷拍你换衣服!”

  “什么???”

  看见出来的人是谢云氤,又听到这种话,王导立刻火了,“怎么回事?怎么能出这种事!”

  他大步流星走上前,一把夺走他手上的单反,翻看了几下,发觉里面还真的有谢云氤的照片。

  不过,只有之前拍的几张单人照。

  卞原表情一下子灰败下去。

  他支支吾吾想要解释,“王导,您听我说,其实我就是……”

  “这算违约吧。”

  王导看都不看他,冷冷说道:“我记得,演员合同里有拍摄保密,不允许透露相关内容的条款吧。”

  确实有。

  有的剧保密严格,就会签署相关条约。王导这回拍的这个电视剧倒没有多么保密,但因为取景地是保护区,所以单独加上了一些条款。

  其中,就有这么一条。

  卞原彻底呆滞了。

  他没想到被抓个现场,也没想过王导直接算他违约。他脸色只剩下惨白,周围人还在小声议论。

  “卞原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他和谢云氤不是师兄弟吗?”

  “那你就孤陋寡闻了吧?师兄弟就是竞争对手,而且谢云氤明天就拍完走了,当然要趁着今天赶紧偷拍。”

  “啧啧……好好的,干嘛亲自做这种事?这种人品传出去,圈子里谁还敢用他?”

  “是难了,看王导这意思,这回也不会用了。”

  “就看他拍戏那不认真的样子,估计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吧。”

  谢云氤没再说话。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有该管的人管。

  王导那个性子,搞不好今晚还会在朋友圈吐槽一番。可以肯定的是,卞原以后不好混了。

  谢云氤也没再做其它。

  卞原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的主观与主动,没有人强迫。

  所以落得这个下场,也是自己应该承受的。

  他只是站在原地,复杂看了卞原一眼。

  “……我以前和他一起表演过。”

  当时,卞原是主舞。

  人群渐渐散去,夜色降临,周遭渐渐陷入黑暗。谢云氤换好衣服,与傅斯隐往回走。

  良久,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或许是今晚的夜风有些柔和,黑暗中,他忍不住小声说道:“那个时候,他还帮我矫正过热身动作。”

  练舞这种事,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要拉筋、伸腿……把自己的身体违背生长规律去变成柔软形状,再拼尽一切意志磨练出舞蹈主题。

  刚柔并济,需要哪个的时就要上哪个。

  而跳舞其实与武术、与运动一样,经常会受伤——热身这件事,就变得非常重要。

  谢云氤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刚拜师的时候,才七八岁,身体也差,常常压着压着腿,就疼哭了。

  是卞原走过来,发觉他姿势不对,才那么疼。帮他矫正过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一直到卞原偷录他的隐私外传,他才知道,不知不觉,师兄已经不是当年的师兄。

  物是人非,教他舞蹈的那位老师,也早就去世了。

  风又吹起来了,林木沙沙作响。月光倾泄下来,映照着他们。

  谢云氤清楚知道,今天之后,他与师兄是彻底地分道扬镳、再不会有交集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怅惘。

  不光是为卞原,也是为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卞原一样,离开心爱的舞台,撞进根本不熟悉的娱乐圈,在灯红酒绿中迷失自己。

  尽管心底有个声音在执着摇头,说自己不会那样——但这一瞬间,谢云氤仍升起几分迷茫。

  傅斯隐的脚步,忽然放缓了。

  夜色迷离,这条路彷佛加长了、延伸了,怎么走都走不到地方。在青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周遭的景物也有些许变化,变得……

  更暗了。

  无边的寂静铺展开来,笼罩住一方天地。

  谢云氤没有察觉,只是不知不觉也停下脚步。

  他微微偏头,看向斜后方的位置。那里,傅斯隐早他一步顿住,敛住眸中异色。

  “……傅先生?”

  谢云氤不解他为何不走了。

  青年清朗的声音环绕过来,似潺潺清泉。暗夜之中,格外鲜明。良久,男人踏前一步,跟上他,与他平齐。

  他幽深黑眸凝视过来,有那么一个刹那,谢云氤脑海中有个画面突兀一闪。

  转瞬即逝。

  傅斯隐淡淡开口。

  “我想知道一件事。”

  像情人暧昧的低喃,也似魔鬼花言巧语的诱哄,低沉悦耳的声线回荡在耳边,将些许理智推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谢云氤不自觉晃了神,眼前一花,男人已近在咫尺。

  “谢云氤。”

  难得的,他念出他的名字,深邃目光落在青年眉宇间,像要观察什么。

  “你最近没有跳舞,为什么?”

  谢云氤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