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云流是在看到宴蓝起身去吃药的时候产生了这个想法。

  在他一贯的印象里, 宴蓝身材清瘦、行动灵活,譬如唱《Viva la Vida》的时候,他上下钢琴只需要非常轻巧的一个蹦跳, 举手投足舒展优美、干净凌厉, 宛如一只飞燕;

  就连不久前录密室逃脱也给人一种肚子仿佛是黏上去的,根本妨碍不到他的感觉, 可刚才……

  不过是极其普通的推开椅子站起来, 他却下意识地小心翼翼,甚至没有把两个动作同时完成,而是完全分开, 确保有足够的空间之后,还特意扶了一下肚子。

  转身时身形更是一览无余, 小宝宝明显又长大了。

  他的身体一定感受到了极其巨大的变化,才会连起身坐下这种细微小事都变得截然不同。

  包括他说坐久了很累。

  他们才聊了不到半小时, 怎么就累了呢?

  当初他在办公室写方案, 明明可以持续端坐两三个小时。

  宴蓝也是个习惯了隐藏辛苦的人。

  可他如今的辛苦都是自己给的,自己又怎能放任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得好好照顾他。

  结果一看到宴蓝那个惊讶的表情, 庄云流就猛然意识到“同居”二字用得不妥, 恐怕有点吓到了宴蓝,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说想咱俩一起住!”

  他继续努力地消除宴蓝的戒备:“咱俩现在各自有各自的不便,一起住有个照应……主要是你照顾我!”

  以宴蓝的性格,直说不行, 得把问题往自己身上引。

  “你不是担心我不认真复健吗?一起住的话你可以监督我!”

  宴蓝:……

  他又不傻,更不是小孩子, 庄云流却这样哄他。

  看着画面里的人, 总觉得他们好像已经……

  可又始终差点儿什么。

  %, 接着突然停住, 久久都没有速度;

  又像一张已经拼好了九百九十九块的拼图,最后那一块却怎么都找不到;

  也像灵感到来时下笔如飞地写了篇文章做了首旋律,可最后一句却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宴蓝深陷于这样的旋涡之中,急流漫过胸口,下意识说:“我哪有担心你。”

  画面里庄云流一愣,微弱地退让道:“那、那就算了。”

  宴蓝:…………

  他好像说错话了。

  今天的聊天氛围本来甚好,现在却颇有些即将不欢而散的意思。

  他越发自责。

  “我……”他努力地想挽回一些,“你明天在家吗?”

  “在啊,复健老师没发话,我也出不了门。”

  “哦。”自觉问了个傻问题,宴蓝垂下眼帘,“那我明天……去给你还车。”

  庄云流一愣。

  接着嘴微微张开,眼睛也亮了。

  宴蓝顿时紧张起来,忙抢先道:“我想睡觉了,不说了,晚安。”

  他倾身上前,逃跑似地关了视频,转身靠在书桌上。

  太阳穴嗡嗡作响,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究竟是怎么说出了那句话,至于庄云流会怎么理解,就更不知道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是个讲诚信的人,话已出口就一定会做到。

  第二天起来收拾好自己,又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把那些有的没的都抛诸脑后,宴蓝开上车去庄云流家。

  不是他们婚后住的别墅,而是庄云流单身的时候住的那套离公司较近的房子。

  他把车停好,然后上楼去给送钥匙,理论上这件事做到这一步就该结束了,但一进门,庄云流拄着双拐热情迎接,勾人的饭香扑面而来,阿姨专门从厨房出来跟他打招呼,说正在做的全是他爱吃的菜。

  ……才上午十点,明显是早有预谋,他又怎么走的了。

  他只能坐在客厅,一边和把一条腿横架在沙发上的庄云流聊天一边等吃。

  他有点拘谨。

  庄云流却放松而快乐,随手给他拆牛奶、分水果,问:“你什么时候去拍戏?”

  “十天以后。”宴蓝垂着头,拿牙签戳了颗提子,“导演照顾我,说会把我的戏凑到一起,一次拍完。”

  “哦,那不错。”

  庄云流也戳了颗提子,一边嚼一边含糊地又问:“在哪儿拍啊?”

  “宣梧古镇。”

  “要去外地?!”庄云流一惊。

  宴蓝平淡地点头,“故事设定是水边的小乡镇,导演看上了那里偏僻和风景好。”

  “那你要去啊……”

  宴蓝哭笑不得:“我当然要去啊。”

  “要拍多久?”

  “我的戏不多,估计挺快的吧,一周左右?”宴蓝蹙眉,“我也说不准,毕竟没拍过戏,到现场真正开始工作了才能大概有底,或许很快,也或许很慢。”

  本来庄云流正在为宴蓝都进入孕晚期了还要去外地工作而担心,但听他这么说,陡然发现他似乎……在紧张。

  这也难免,宴蓝本就是个对人对事极为认真的家伙,第一次拍戏,又是这么扎实的团队和作品,当然会紧张。

  庄云流便把自己那点儿小情绪收起来,说:“你别担心,只要准备充分,一定会很顺利。”

  宴蓝一怔,恍然意识到庄云流发现了或许连自己都尚未明确发现的心情,有些感慨和感动,信服地点头“嗯”了一声。

  自己有用了,庄云流又稍稍嘚瑟起来,得寸进尺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宴蓝再一怔,连忙充满抗拒地摇头。

  不多时饭做好了,宴蓝帮忙端菜,庄云流负责摆盘,宴蓝请阿姨留下一起吃,阿姨却说在别的地方还有工作,得赶紧走,只与他聊了几句,问了问他的身体就告辞了。

  “阿姨这么忙吗?”宴蓝在饭桌上问庄云流。

  “反正不闲。”庄云流说,“不过她接的都是不住家的工作,还有一些短期的,比较自由。”

  “但跑来跑去太辛苦了。”

  “开车就还好。”

  宴蓝一愣,“阿姨现在也开车吗?”

  他和庄云流没离婚那会儿,阿姨基本都是打车上门。

  “是啊。”庄云流笑看着宴蓝,“听说你驾照考了满分,阿姨就也抽空去学了。”

  宴蓝蹙眉,故意道:“意思是我都能考满分,看来这件事不难?”

  “嗐你怎么又胡思乱想。”庄云流无奈,“是我词不达意,我是想说你这么厉害,让阿姨敬佩,想向你学习。”

  宴蓝垂头笑了:“开个玩笑而已,你干嘛这么认真。”

  正夹菜的庄云流一顿,而后也笑了,把刚夹起来的精排放在宴蓝碗里,说:“因为我舍不得你受一点儿委屈啊。”

  宴蓝:……

  他红着耳根拨了拨自己盘里的菜,扯开话题:“你昨天就说吃了排骨,今天又吃,不腻吗?”

  “昨天是炖,今天是蒸,都是排骨,却又不同。”庄云流突然认真起来,“明天可以红烧,后天可以过油,大后天还可以糖醋,只要喜欢怎么会腻呢?只要喜欢,就总会在它身上发现新鲜感。”

  庄云流盯着宴蓝看。

  宴蓝的心怦怦直跳,回避道:“你根本不会做饭,却说得很懂似的。”

  庄云流一笑,这句回避实际上是给他递了话,他接起来得心应手:“总有第一次嘛,跟你考驾照一样,只要用心学,满分并不难。”

  然后,他再度大胆试探:“宴蓝,我现在多少分了?”

  宴蓝:…………

  今天这是鸿门宴啊。

  他低头捏着筷子,目光闪烁片刻,放下筷子说:“抱歉,我……”

  “明白了。”庄云流首先爽快地截过话头,“题还没做完,我继续做。”

  宴蓝意外地抬起双眼。

  “别这样看我,我会骄傲的。”庄云流非常帅气地笑了,“好好吃饭。”

  伸长手臂,把宴蓝的筷子拿起来,交到他手里。

  宴蓝的心更加强烈地狂跳。

  眼前又出现了第一次见到庄云流的情景:晴朗的初秋,太阳还有一点毒辣,别墅湖边的碧绿草地上,穿着衬衫西裤的身影身姿挺拔。

  他当时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侧脸和背影,现在想来,那时庄云流的脸上应当就是这样飞扬自信的表情。

  之后庄云流再也没有说敏感的话题。

  二人顺利地吃完饭,一起收拾餐桌,宴蓝说:“等会儿我把碗洗好就走了。”

  他瞥了庄云流一眼,庄云流却不答话,他的心中有些打鼓。

  去厨房把餐具放进洗碗机,等待的时候,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收拾完餐具出去一看,庄云流居然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手边放着行李箱和双拐,一副随时可以出门的样子。

  宴蓝这辈子都没这么震惊过。

  如果餐具不是已经放进了橱柜,而是端在他手里,那现在肯定是碎片满地了。

  庄云流支着双拐站起来,表情前所未有的诚恳,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宴蓝。

  宴蓝哪里受得了这样,转身就走,庄云流立即跟上,拄着双拐的同时还拉着行李箱。

  宴蓝:………………

  要是被人看见,可能真地会以为他虐待他。

  没办法了,宴蓝倒回来从庄云流手上接过行李箱,庄云流当即满足地笑了,宴蓝脸色一黑,顿时又想给他一巴掌。

  于是最终,宾利又被原封不动地开了回去。

  不同的是车上多了个人。

  庄云流单腿架起坐在后座,身体前倾靠着副驾驶座的椅背,忧心忡忡地看着宴蓝。

  “从明天开始你别开车了,真要出门我叫司机过来。”

  宴蓝垂目看了自己一眼,心想他说得对。

  庄云流现在很有聊天的兴致,又问:“生宝宝需要的东西都准备了吗?咱们要不要请人指导一下?或者联系专业团队?”

  宴蓝摇摇头说:“不用。”

  庄云流奇怪道:“为什么?”

  宴蓝顿了一下,说:“都准备好了。”

  “啊?”庄云流有点没想到。

  “定了一个护理中心,孕期、产后、育儿一条龙服务,从购买服务的那一刻起就有针对性的课程了,只是我一直没时间也没精力去。”

  庄云流有点茫然,“你什么时候定的?”

  宴蓝抬头想了想:“两个多月前吧。”

  “那么早?”

  “嗯,周鸣找的,既专业又省事,我就定了。”

  庄云流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克制了又克制,终于还是没忍住,酸酸地说:“他倒是不见外,鸠占鹊巢。”

  宴蓝侧头瞥了他一眼,无奈道:“你别这么说。”

  庄云流一脸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宴蓝知道他不是对自己,或许也不是气周鸣,而是气阴差阳错地缺失了一段本该属于他的十分重要的生活。

  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过两天你陪我去检查吧。”

  庄云流一顿,接着喜上眉梢,疯狂点头。

  -

  到家已是午后,庄云流要远程办公,宴蓝一早上来回跑,有点累了,就去卧室睡觉。

  习惯性地把门反锁,窗帘全部拉上,不分时日的昏暗环境里,他很快睡了过去,又很快开始做断断续续、奇奇怪怪的梦,渐渐地分不清到底是睡是醒,恍惚间觉得庄云流好像也在,还紧紧地抱着他。

  可房门是锁着的,庄云流怎么可能进来呢?

  混乱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瞬,总之,当他终于走出那混乱的深渊,彻底醒来的时候,房间比睡觉前更加漆黑,他浑身是汗地躺着,手按在肚子下方,触感令人又尴尬又沮丧。

  静静地消化了好一会儿,他才爬起来去主卧自带的卫生间里清理好自己,换了衣服再换过床单,一边不断暗示自己没事的别在意,一边打开门走出去……

  万万没想到几乎同时,庄云流挂着整头和整个上半身的水珠,光着脚从浴室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虽然围着浴巾,但是松松垮垮的,好像风一吹就能掉下来,反而越发欲盖弥彰。

  如此突如其来的冲击,宴蓝登时就受不了了。

  怎么他才刚刚逃出了龙潭,瞬间就又要进入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