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他小时候过得很难, 究竟多难不知道,但我们得知道的是,话即便说得再沉重, 相比事实也不过只是千万分之一的轻描淡写。在我看来, 那种艰难一定是可以被无限放大的,因为他当时是个连父母都不记得的小孩子, 因为他受到老庄总的资助后竟然有如此深刻强烈的感激, 也因为……他从来不说过去。诉苦是人的本能,但如果不诉,就代表着那些苦处已经成为了阴影, 根本不愿去回忆。”

  “这样的人想要进入亲密关系的确有难度,他需要安全感, 然后卸下防备、揭开疮疤,让对方和自己一起疗伤。哪一个环节不够、或者错了, 他就会立刻缩回壳里, 而且但凡缩一次,下次再想出壳就会更难。因为他很渴望, 又很谨慎敏感, 容错率低,这是第一。”

  “第二,宴蓝一定始终处于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压力之中。你想想看,从小到大, 从有记忆到现在,几乎每一天, 他要么承受着他那个远方亲戚的压力, 要么承受着老庄总和你的压力……”

  庄云流脸色一变, 嘴唇动了动, 男人抬手示意他不要着急。

  “巨大的恶意和巨大的好意都有可能成为压力,他每天每刻脑海里装的要么是我做错了什么亲戚要那样对待我,要么是我何德何能凭什么值得别人付出,日久天长,他的头顶就像有张如影随形的巨网。”

  “他为什么不断努力呢?固然有本身就想努力,但一定也有一些是因为认为自己只有努力,才能与恶意对抗、且回报好意。这些年来,他不断暗示、强化老庄总的好,以致于老庄总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你不觉得这种心态已经失衡了吗?但他自己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

  庄云流轻轻蹙眉。

  男人又说:“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他会觉得他的人生根本没有自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考虑比人,比如他想按照老庄总希望的那样跟你结婚,但你不愿意,这个婚就结不了,相反只要你愿意了,也根本不用过问他当时的心情;比如离婚也一定是由你提出,他没资格说不,也没资格表达情绪;甚至平时穿什么衣服、去哪里吃饭、住哪套房子、搞什么应酬都得听你的。”

  “或许你会觉得你没有逼他,他可以表达自己,但在他看来就是不行,因为他的人生是你们给予的,在你们庄家人面前,他不应该有除了感激和听话之外的任何一种情绪;或许你会觉得他也发过脾气,那是因为人都有极限,而且只是对你。你信不信,如果换了老庄总,即便有无理要求,他也一定不会发作。”

  庄云流:……

  “但反过来想,他之所以还能对你发脾气,恐怕也是因为你多少……有点不一样,也就是我刚才说的,他不一定对你没感情,否则他会更像一个机器,包括离婚之后,他的种种反应还挺大的,情绪也不稳定,而且像你一样,时不时地做事不考虑后果,这都是反常的表现。”

  男人如此这般地摊了下手。

  “稳定的爱情会让人乐观向上,不稳定的暗恋则会让人陷入混乱。”

  庄云流:!!!

  他的心猛烈地搏动了,男人的脸色却不容乐观。

  “但进一步的,他一边觉得你有所不同,一边又会因为之前的思维定式,认为自己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天生处于掌控的地位。现在他终于有机会逃了,那当然要逃,而你又十分霸道地想把他抓回去,他怎么会愿意呢?相反周鸣就不同了,他们在生活上是朋友,在工作上互惠互利,这种平等的关系是他最缺少的,也是最让他感到舒适的。”

  庄云流一听就有点慌:“那、那怎么办?”

  男人一脸鄙夷:“庄总,你的技能点是全点在了赚钱上吗?”

  庄云流一愣。

  男人笑了,又说:“抱歉我片面了,你的技能点明明还点在了动手打人上。”

  庄云流:!!!

  他羞愤欲死,男人爽快地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抚。

  “好了说正事,刚才分析了那么多,目的就是让你对症下药。没有人会喜欢不合时宜的暴力,也没有人会拒绝发自内心的温柔,宴蓝这种情况,最需要的就是伴侣温柔的理解、陪伴、哄劝、赞赏,让他觉得周围充满了不会离开、不会变质的爱,安全感拉满,他就会一步一步地走出来。”

  “譬如当老庄总逼你陪他吃饭的时候,当你必须跟他共处于温泉酒店的时候,当你们争论究竟该不该亲手做家务这种无聊问题的时候,当……情人节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的时候,如果你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聊一聊,而不是大发脾气,我想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还有离婚以后,你事情是做了不少,但最关键的话为什么一直憋着呢?”男人一脸迷惑,“我真没想到,你今晚把人堵了那么久,居然连一句喜欢都没说?”

  “我说了复婚!还说了两遍!”庄云流不甘地强调。

  男人摸摸下巴,“可结合当时和近来发生的事情来看,那很像是你为了面子恼羞成怒,占有欲和控制欲发作了。”

  庄云流:……

  “真的吗?”他语气微弱,心中有点动摇。

  男人点点头,“可能因为你当惯了老板,实在不会放低姿态。”

  庄云流:…………

  “还有,你不是帮他买下了音乐合作版权吗?这件事很不容易吧,你也没提吗?”

  庄云流脸色一黑,憋闷地吸了口气,十分不忿地说:“没顾上。”

  正喝酒的男人狠噎了一下。

  他一边咳,庄云流一边又后悔又无奈:“我最近是真地被气得发疯!根本没有理智了!”

  “理解,但想解决问题就必须控制。”

  “知道。”庄云流信服地、郑重地、仿佛对自己保证似地点了点头。

  说了太多严肃的话,男人觉得得调节一下气氛,便又笑起来。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万一,我说万一啊,万一宴蓝现在和周鸣就是你情我愿相互喜欢,万一孩子真地不是你的,那你后悔也好改变也罢,就都是白搭了。”

  庄云流一听,眼神一瞬间危险,十分坚定地说:“不可能,孩子肯定是我的,我今天……碰到他的肚子了,明显不是才怀上的!而且我想起以前有好几次,他肚子不舒服,还想吐,我都以为是胃病,我、我真傻!真傻!……至于他和周鸣……”

  最近这段时间,他就是快被这个问题逼疯的。

  他看到了很多所谓的证据,回忆了很多煞有其事的过往,也曾感到恐慌和动摇,但即便如此,心中还是有个强烈的声音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别说没实锤了,就算有,他也会觉得他俩是装的!

  他重重地一顿酒杯,咬牙切齿道:“你不用假设,没有这种万一!”

  男人“噗”地笑了,“行,你有信心就好。老实说,我没想到你还挺孺子可教的。”

  庄云流扭头:“什么意思?”

  男人摊手,“毕竟你是谁啊?堂堂庄总天之骄子,对人对事习惯了索要回报和价值,只有别人在屁股后面追你的份,像现在这样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并决定去改非常不容易。”

  “此一时彼一时,已经因此吃了大亏,再不改的话,可能一辈子都要亏出去了。”

  “说得对。”男人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不过你放心,也不是一味只让你付出,宴蓝这种性格,进入的确很难,但只要进入了,他就会反馈给你更多。”

  庄云流下意识回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譬如刚结婚的时候,他只不过维持了相敬如宾,宴蓝就开始对他好、甚至主动靠近了。

  想到这里他后悔莫及,眼圈甚至都有点儿红了。

  垂头狠闷了一大口酒,他抹了把脸,带着哽咽难过地说:“没有关系,我现在……不图他回报,我只希望我们不要再……像仇人一样。我今晚的确太冲动、太毛躁了,我、我会不会吓着他?他还怀着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睡觉了没有。可是我没办法问他,他一定不会理我的。”

  “那我帮你问?”男人随口说。

  庄云流双目一亮,接着一脸怀疑:“你怎么问?你又不认识他。”

  男人胸有成竹地笑起来,晃了晃手机,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最牛逼的话语——

  “我是不认识他,但我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几个人能拒绝跟我聊天。”

  庄云流:……

  虽然很凡,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看着眼前这个得意得仿佛孔雀开了屏的男人,庄云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喂,你跟宴蓝从没接触过,就听我说了一会儿,凭什么保证你的分析都是对的?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最近是真地混乱了,颇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居然不管谁说什么都开始信了。

  男人顿时哈哈大笑,“呦,咱们庄总那精明的脑子又回来了?”

  庄云流再翻他一个白眼。

  “忽悠你对我有什么好处?”男人淡然地一扬眉,“你问我拿什么保证,那我不妨告诉你,就用我入行以来的所有影帝头衔作保。庄总,你是生意人,你研究的是怎么赚钱,而我呢是演员,我研究的是人物、动机和情绪。我甚至敢说,宴蓝自己对自己恐怕都不如我对他了解得条分缕析深刻透彻,不信你也走着瞧。”

  庄云流的眉头蹙得更深,“照你这么说,你谈恋爱岂不是所向披靡?”

  “我不想谈恋爱。”男人干脆地说,“不过我的人际关系如何,你很清楚。”

  -

  卧室里,厚厚的窗帘严实地拉着,空调风静谧地吹,宴蓝卸了妆洗了澡,侧躺在轻软的被子里,久久不能入眠。

  身体很疲惫,四肢发酸,肚子里偶尔轻推一下,时时刻刻提示他要做爸爸、要负责任了。

  不久前,周鸣对他告白,他一度上头,差一点儿就想要答应了。

  关键时刻,小家伙在肚子里轻轻一敲,他猛然意识到,就算真地想开始一份新感情,现在也并非好时候,何况今夜一直情绪激动,不该做重要的决定。

  这是对周鸣负责。

  周鸣一直对他很好,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伤害对方。

  但是……

  才刚刚在庄云流面前用周鸣做了挡箭牌,周鸣又为他挨了庄云流那无比屈辱的一拳,他实在无法……无情地拒绝。

  所以他对周鸣说他知道了,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希望当作没有听过这句话,也希望周鸣能当作尚未出口,各自深思熟虑一下。

  不是直接拒绝,周鸣理所当然地开心。

  仿佛因为有了这个结果,他被庄云流打一拳也值得。

  他今夜首次笑了起来,使劲儿对宴蓝点头,因为在他看来,这就意味着他突破了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进入了“需要深思熟虑”的范畴,意味着他可以正正式式地展开追求了。

  也因此有了好好配合疗伤的劲头。

  这样鲜明的变化和快乐的反应令宴蓝触动。

  有人为了他的一句话就瞬间由悲到喜,他不禁觉得自己……

  何德何能?

  他不禁觉得……

  是真地应该冷静下来,正正经经地重新考虑未来了。

  翻了个身,他更努力地蜷进被子里,黑暗的房间突然亮起一小束光,脑袋边上的手机响了。

  是信息提示。

  这么晚了……

  庄云流吗?

  真是一分一秒都不让自己安宁。

  无奈地闭了下眼睛,又沉沉地吐了口气,宴蓝翻过身,一指把手机拨竖起来一看,愣了。

  不是庄云流,而是一条加好友申请——

  [你好,我是张奕南,刚刚你撞了我一下。]

  宴蓝:???

  不同于平时的问号,现在这三个问号明晃晃地飘在空中,还字号巨大各个加粗。

  怎么说呢?

  这简直是活脱脱的诈骗模板,类似“我,秦始皇,打钱”的那种,多看一眼都是侮辱自己的智商。

  宴蓝直接把手机扣过去了。

  他现在必须赶紧睡着。

  终归是辛苦地工作了一整天,又曾情绪崩溃,又熬了这么久,怀孕的身体实在承受不住了,他的意识渐渐朦胧,差点儿睡着的时候,那句话再度冲入脑海——

  [刚刚你撞了我一下。]

  不对。

  黑暗中,宴蓝倏而清醒,再次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