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的寒冬,萧瑟得不成模样。寒风刺骨,残雪满天,狂风旋起碾转游离的几片梅瓣,落在红墙门庭,压出一片冷寂。

    王府冷阁已安静数日,清冷的庭院见不到半点人影,连日的雪重重压在精雕细琢的屋檐上,禁闭的紫檀木双门显出一丝可悲。

    辰魅瘫在病榻上,四肢无力,侧脸静静地贴着长枕,秀丽疲倦的眼底,跳动着不远处莞尔难歇的烛光。

    柳依端来一碗药置于偏案,盘旋的热气夹杂着清苦的甜甘,散进辰魅鼻翼,苦得她一簇眉,心口的伤猛疼了一下。

    一侧忙着晾药的柳依忙围过来,着急地抚着辰魅的衣袖,“小姐,伤口又疼了?”

    辰魅微微一笑,“不疼。”

    睨了眼柳依一手捧着的药,黑瑙的汤汁深不见底,辰魅倦了,闭上双眸摆正脸,气息微弱,“放那吧,不喝了。”

    柳依忍着更咽,“小姐,您已十日不吃药了......”

    辰魅睁眼睨了她手一道,手腕上卷着厚厚的白布,用轻薄的锦缎遮地紧紧地,端着药时也不像从前稳如,轻声道,“放那吧,不喝了。”

    柳依似应非应,一手端着药,一手翻着勺,腾腾热气穹顶般罩着她粗糙渐枯的手,辰魅眼底落下一道愧疚,到底是跟着她受苦了。

    “小姐不想喝没关系,缓缓,缓缓再喝,柳依给您端着捂着,不凉也不烫口。”

    辰魅眼底微红,所瞬瞥向一侧的偏案,声小地快听不见了,“放那吧,不喝了。”

    乏力的黑眸跳过将歇的暖炉,遥望紧闭的纸窗,依稀可见落雪残影,辰魅缓缓问道,“如今是哪年了?”

    柳依起身到门边上,紫檀木双门上刻着数千痕迹,辰魅被关进冷院后,一日一记,虽行动不便,但唯独这件事,她执意亲自做。

    一笔一划,都是辰魅口中咬紧簪子,一下一下划出来的,深不见底,唇角的伤口好了破,破了好。常一梦睡醒,枕边都是唇角汩然的血迹。

    柳依眼底泛起忧伤,两腮微震,更住喉间一阵哆嗦,眼角一滴泪掉下,慌忙擦净,端声道,“小姐,已是康熙五十七年了。”

    “五十七年......五十七年.....”辰魅唇角一丝虐笑,惹出一世哀婉,她竟已躺在这儿三年了...

    该结束了...该停了.....辰魅幽邃的眸子落下一地忧伤。

    柳依眼红了半分,轻抚着辰魅的衣袖,揉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臂,摁下去时,半点团润都探不到。她每日都这样按着,按胳膊,按腿,辰魅的知觉却没有半点恢复。

    辰魅眸中滑过一丝泪光,抬眸睨了柳依一眼,“歇着吧,不摁了。”

    转眸似被纸窗上雪痕吸引,霎时无数回忆过往涌上心头,辰魅眼眸一阵红,浅浅道“我想出去看看。”

    柳依担心地朝辰魅瘦削的脸庞望着,担忧道,“小姐,今日外面雪大,若是出去,恐要着凉了。”

    “再说...再说今日是王爷和小姐成婚年记的第二日,照例是要回娘家的,前两年王爷都带着您回去了,王爷这般宠爱您,今年定不会忘记的。”

    柳依口中的王爷,是当朝苏墨卿的侄子苏毅。年少封王挂帅治边,十七岁归来时,已锦衣华袍琳目朗朗。

    辰魅于武讲堂初面他,自此便再不能自拔。硬是缠着身为京都首富的大哥,将满城财富云集于他,好话说尽,手段用尽,才引得皇帝亲谕赐婚,圆彼一梦。

    世事难料,辰魅本以为婚后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殊不知苏毅待她如旁物,唾弃不得,宠爱不得,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全然是当做令人厌恶的陈设。

    反倒是对堂妹楚楚一家,上到牙尖嘴利的楚婆,下到嚣张跋扈的奴婢绵绵照顾有加,更是在与辰魅成婚半年后,迎娶楚楚为侧妃。

    楚楚在王府仗着宠爱,一手遮天,唯独不敢对有个首富大哥的辰魅如何。

    一日绵绵出手将柳依打成重伤,手腕处被踩断,辰魅再不能忍,提着短刃去找楚楚讨架,结果被楚楚算计,当着苏毅的面,楚楚撞上辰魅的冷刃,一声哀婉瘫倒于旁。

    辰魅心中落得欢喜,却被告知楚楚腹中胎儿已足足八月,血刃取出后,胎死腹中。楚楚哭了几夜,苏毅就陪了几夜。

    楚楚隐言暗示让苏毅下令,杀了辰魅泄愤,莫不然也是休了她正妃的身份,将自己定为正妃。

    苏毅一直悬而未应,并吩咐下人,此事谁也不许传,对辰魅更没有半点责罚。

    只是对她更冷了,更没话讲了。

    辰魅是受不了不爱的。何况她那般爱他。她知道他一点不爱她,半点不爱她,可是她从前是有信仰的,她相信终归一日他总能被感动地有点变化。

    可数着现在,看着紫檀木双门上沾染血迹的刻痕,辰魅泪蒙眼帘,意识到自己这十年没白瘫,至少认清了一个人,认清原来爱情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奢侈。

    只恨当日她满怀背弃之痛和委屈,只身拿着一手短刃,去了苏毅寝阁门前,跪在冰天雪地里,只求两样。

    其一,赐她一纸休书。从此再无钮祜禄辰魅·十四福晋。

    其二,在她的心口截一刀,生死有命,也算偿了那无辜惨死的孩子。

    苏毅却撂下话....两样中他只做一样。辰魅傻傻地,尚觉得有丝安慰,能予一纸休书,恐是她能在他这处得的最大欢喜。

    苏毅却找来楚楚,当着众人面,命还她腹中一刀。辰魅惊顿,楚楚装作柔弱,借口使开苏毅,而后将辰魅捆绑,用石头凿破辰魅侧额,更是一剑锁心。

    或是命数,或是上天垂怜,在那个冰冷的雪夜,唯柳依抱着辰魅大哭时,雪夜突然变得温然炙热,恍若七月之夏,流火的气息通彻辰魅的经络,得以残存半条性命,只是心口以下,再无半点知觉。

    辰魅双眸一闭,两行清泪倏然滑下,泪痕久久不消。

    “小姐好好地养着身子,等过些时候,王爷心情好了,放咱们出去给少爷扫墓去。”

    柳依钳起煤团轻放于暖炉中,抽拉了几个来回,炉火却越来越残了。

    心情好了....放我们出去....辰魅眼底一红,恍惚的泪顺着眼角汩汩地滑下,浸湿一侧带着血迹的枕栉,“我早已不盼了....柳依,不能盼了....”

    柳依口中的少爷,是辰魅的大哥,已经故去三年了。

    三年前辰魅被打成废人后,钮祜禄氏族将大哥逐出族谱,因逆谋皇位被乱杀于荒野。至今未得身上残存一处,墓中只掩埋着他一些旧书,成了年年辰魅祭拜时唯一的念想。

    辰魅自小无父母,虽为满军旗,却因门第不全,受封打赏样样轮不到。大哥受尽苦头,绝不让辰魅受半点委屈,更是用十五年时间,在京都建立起属于钮祜禄氏族的庞大财阀,雄居京都首富。

    到底树大招风,被人诬陷有谋逆之嫌,苏毅不经半点筛查,带人便查封家府,钮祜禄氏族选择弃车保帅,大哥被逐出家族,逃至荒野,苏毅都没有放过他。

    辰魅朝一侧放着的木轮椅睨了眼,霎时泪雨婆娑,这是辰魅出事后,大哥冒着风险来王府送给她的。

    大哥那时候已被追杀,白天逃命,夜晚亲手凿木,做好后掏光身上所有铜板,托人送进来给辰魅。

    那天辰魅午觉醒来,朝门外看时,就瞧见了一个身材佝偻不自然的人,穿着麻布衣裳,关切地望着远在塌上的她。

    殊不知那竟是最后一眼了。

    谁能将那人和从前青衣骏马、风姿卓然的京城第一公子钮祜禄·柔止联想在一处呢?

    辰魅忘不了木轮椅底座下绑着的那封血书。一笔一划,是大哥的味道,是大哥的笔迹。“....辰魅啊,别怕,哥在呢。”

    “辰魅啊...这点小伤就把你吓到啦,还记得哥小时去给你抢糖人儿,身上被打地都是血,现在伤疤都还在呢,可疼了,你都不给哥吃你的小糖人儿....”

    “辰魅啊.....这木椅子带着轮子,你心情好点的时候,多出去走走,慢慢地伤就好了,以后还能去慕容雪山上看云海,还能去眺望岛看飞鸟呢....”

    “那时候可千万别忘了哥。那时候可千万要带上这木椅子。这木头甚是硬,哥手都打疼啦!要好好爱护自己。按时吃饭,天热了要喝解暑的,绿豆汤和井泉搭着喝。”

    “哥是个粗人,不会这些文绉的。哥得换个地方做生意,你别等哥。”

    “辰魅啊...哥没本事,你一定得好好活...好好活.....”

    辰魅不住地抽泣起来,喉处的更咽再难隐忍,窸窣的抽泣扯着毫无知觉的身子骨,心疼地一颤一颤。

    柳依吓懵了神,上前忙一下一下地抚着辰魅的心口,眼泪哗哗地掉,“小姐别哭,小姐别哭,能好的...能好的....”

    庭院里,雪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叠平的双手乖拗地搭在红呢褥上,木轮椅行进时,咯吱,咯吱.....混入冰天一抹白,霎时被吞地无迹可寻。

    辰魅扬起脸,朝冷院高高的红墙外眺望,精致的轮廓上有雪划过,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动然和平静。柳依将红呢褥往辰魅身上拉了拉,却忘记她早已没有冷觉,不觉隐隐咽泪。

    “小姐,得回去了。天冷,别伤了身子。”柳依柔声提醒着。

    辰魅启唇,却没力气再回眸了,只静静地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半闭的眸子深不见底,缓缓道,“柳依,我想吃药了。”

    柳依顿了顿,以是自己没听明白,急忙伏下身子,“小姐说甚了?可是想喝药了?”

    辰魅靠在椅子上,微微撑起乏力的眼睑,瞧着柳依瘦削的下颌,疲困苍白的面色,同当年初见时朱红碧玉的模样,已无法比了。

    这些人,都无法比了.....

    只是从前由不得她。爱上谁,错信谁,愧于谁,悔于谁,都由不得她。

    现在终于能由得了。

    辰魅唇角勾勒起一丝甜暖的颦笑,像腊月暖煦,璀璨如阳,眼底却似青莲苦涩,暗如死灰,温柔在柳依耳边轻轻吐气,嘶哑道,“去吧。”

    紫檀木门一开一闭,两行脚印,两行车辙。一碗未尽的苦药。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啼。

    她闭着眼,耳边静静地,柳依的哭声和呐喊很远很远,像站在慕容雪山上,听三千里外京都的戏曲一般.....虽是好听,到底和她没什么缘分了。

    她眼角干干的,还以为自己死时会泪雨婆娑,谁知竟然是这般宁静和解脱。

    想是眼泪都尽了吧.......

    若有来生,再不爱人。.......

    ........

    雍王府,后花园中,一个男人身着紫蟒长袍,上披狐裘长褂,抬眸瞧着漫天纷扬的大雪,身后随从名唤关雎,打着油纸伞,静静地侯着。

    不远处跑来一个小卒,快步行到关雎处,在耳边低语了几句,男人似乎听到了忧心的事情,原本凝神的凤眸有些惶然。

    关雎顿挫着,似是消息来的过于突然,抬眼望着眼前男人有些迟疑的背影,口中的话哆嗦了几个来回,不敢说出。

    默了半许,男人微微侧过脸,尖锐冰寒的目光如冷刀一般划过关雎的脸,关雎知是爷要知道,咬紧牙,俯身低喏,“爷,十四福晋....去了。”

    四爷眸子一深,紧闭的双唇一霎狠狠颤了两下,紧紧捏着手中盘着的核桃,圆润的纹路在掌心压出道道深痕,随着一阵无言的力,掌心半合,核桃碎了一地,带着斑斑血迹。

    “老十四呢?他的女人,照看不好么?”

    四爷口吻中带着怨怒,清冷的眸子中藏着深不见底的忧伤。眉间紧蹙,凤眸似是看雪,似是看人。

    关雎揩了揩额上细密的汗,俯身低喏。

    “爷,十四爷.....很早前就不管十四福晋的死活了。前些日子,您让送去十四王府的那些药,十四福晋全都送回了。”

    “她想着您多半要惦念,特地捎话,说病慢慢熬着,该好的总能好的。”

    “她.....她还劝您.....”关雎额上的汗珠流淌地越发厉害,迟迟未说。

    四爷转过身来,肃冷的凤眸紧盯关雎的脸,满眼焦急,“劝本王如何?”

    “劝.....劝您.....劝您将已休的乌拉那拉格格娶回来,莫要惦记她了....”

    四爷眼中闪过一阵寒光,凌冽一道,关雎急忙跪倒在前,不敢抬头。

    喉咙处似有血味,深邃的眼底不见忧思,只呆望遥遥雪景,紫蟒长袍泛着乖戾之气。

    “初遇逢雪,薨离又逢雪.....你到底是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