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带着满心的不愉,离开了试剑堂,先去了厨房,火上煨着半罐子热乎乎的汤,人不在。

  他转道去江厌离的房间,还是不在。

  最后去了祠堂,隔得老远,就见江厌离跪坐在祠堂里,擦拭着江叔叔和虞夫人的牌位,一边小声说着什么,隔得远,他听不到。

  魏无羡探进一个头,道:“师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厌离轻声道:“你们都不来,只好我来了。”

  魏无羡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见到江厌离却又说不出来了,他走进去,在她身边坐下,跟着一起擦牌位,但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江厌离身上。

  江厌离瞅他一眼,道:“阿羡,你这样看我干什么?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事?”

  原本是想说的,但现在又不想说了。

  魏无羡笑着岔开话题,:“没什么事呀,我就进来打个滚。”说着,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

  ——

  “魏无羡私底下……这么没脸没皮的吗?”说打滚就打滚,也太没正形了。

  江厌离问道:“羡羡,你几岁啦?”

  魏无羡道:“三岁啦。”

  见逗得江厌离笑了,他这才坐起,想了想,还是道:“师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江厌离道:“问吧。”

  魏无羡道:“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江厌离微微一怔,奇道:“你问我这个干什么?你喜欢了谁吗?是怎样的姑娘?”

  师姐的反问,叫魏无羡一怔,脱口就是否认,“没有!”脑海里闪过蓝湛的脸,魏无羡避开师姐的目光,仿佛在说服自己,“我不会喜欢任何人的。”顿了顿,心里又觉得难受,没等江厌离说话,便又改了口,“至少……不要太喜欢一个人,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犁拴缰吗?”

  江厌离好笑的看着魏无羡,“三岁大了点,一岁吧?”

  “不,我三岁了!三岁的羡羡饿了!怎么办!”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想劝师姐不要嫁给金子轩,金子轩非良人。

  但师姐喜欢他,魏无羡又不忍心叫师姐伤心难过。

  他不喜欢就不喜欢,可是……师姐喜欢。

  只要师姐喜欢就好了。

  ——

  “魏无羡对他师姐还真是掏心掏肺的好。”若非有这一遭共情,怕是很多人都会认为魏无羡喜欢他师姐,他做的那些事,实在是太令人误会了。

  聂怀桑共情到这个时刻,已然看透了一切。

  江厌离问魏无羡喜欢谁的时候,魏无羡脑海一瞬间闪过的竟然是蓝忘机的脸,要说没鬼,他都不信好吗?

  他瞥了眼蓝忘机,想说什么,但想了想,他来说,总归没有人家自己领悟来的透彻,便咽下不提。

  不过,若是魏兄真的木头意识不到自己的心意,他到时候也不介意帮一把。

  ——

  江厌离笑道:“厨房有汤,去喝吧。不知道羡羡够不够得到灶台呀?”

  “够不到师姐就把我抱起来就够到了……”魏无羡正胡说八道,江澄刚好迈进祠堂来,闻言啐道:“又说这些混话!本宗主给你盛好放外边了,快滚下来感谢然后滚出去喝你的汤。”

  魏无羡颠出去一看,折回来道:“江澄你什么意思,排骨呢?”

  江澄道:“吃完了。只剩下藕了,你爱吃不吃。”

  魏无羡一肘子捅去:“把排骨吐出来!”

  江澄道:“吐就吐,有本事我吐出来你吃下去!”

  江厌离听他们又开始了,忙道:“好啦,多大的人了争几块排骨,我再做一罐就是了……”

  魏无羡最喜欢江厌离熬的莲藕排骨汤。

  除了味道真真鲜美可口,还因为他总是记得第一次喝到时的情形。

  ——

  见魏无羡又想起初到莲花坞的情景,众人不禁唏嘘。

  “魏无羡对江家的归属感这么高,小金夫人当年那一碗汤功不可没啊!”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魏无羡居然还没忘记那一碗汤。

  金光瑶深以为然,其实都能感觉到,魏无羡初到莲花坞的时候,是很忐忑不安的,他并没有把江家视作自己的家。

  是江厌离那一碗汤,迅速减轻了魏无羡初到陌生地方的不安,再加上江枫眠的倾心教导,甚至把魏无羡和他儿子放一块儿养。

  哪怕有虞夫人总是骂魏无羡,魏无羡也心胸豁达,从未真正介怀。

  若不是江厌离那一晚去找魏无羡,或许魏无羡不会回莲花坞,哪怕江枫眠后来又将他找回去,他跟江澄之间隔阂已经有了,江澄拿狗吓走魏无羡的事,必然会引得江枫眠的训斥,这便是江澄和魏无羡之间的刺,魏无羡聪明伶俐,不可能察觉不到江澄的敌意。

  说到底,江厌离对魏无羡而言,确确实实是最特殊的。

  江枫眠给了魏无羡一个家,而江厌离才是真正给了魏无羡温暖的那个人。

  他贪恋着江厌离给予的温暖,因此哪怕遍体鳞伤,只要回到江厌离身边,他就觉得……一切都没有变。

  这样的魏无羡,便是金光瑶都觉得心疼,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惨了,但真要跟魏无羡比,他好像也不是很惨?

  ——

  魏无羡蹲在院子里,把喝完汤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会儿稀星点点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蓝忘机在云梦街上偶遇,忽然想起了当年求学云深不知处的许多事。

  他一时心血来潮叫住了蓝忘机,原本也想把话题往那方面引的。

  可蓝忘机提醒了他,所有的东西早就和当年不一样了。

  可是,只要回到莲花坞,回到江家姐弟身边,他就能有一种仿佛什么都没改变的错觉。

  魏无羡忽然想去找找当年那棵被他抱过的树。

  他站起身来,朝莲花坞外走去,沿路的门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点头。

  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样不肯好好走路的师弟们、那些会挤眉弄眼不肯老实敬礼的家仆们,早就一个都不在了。

  刚被江厌离一碗汤给予的暖意,在这些陌生的面孔和恭敬的姿态下,刹那间烟消云散。

  ——

  “明明魏无羡很厉害,却忍不住觉得……他很可怜。”

  这话刺痛了江厌离姐弟以及蓝忘机的心。

  魏无羡总是习惯性的将自己的伤藏起来,笑脸迎面,仿佛他永远都不知道痛。

  旁人也就不知道,他那张笑脸下,掩藏着多少血泪和伤痛。

  ——

  穿过校场,迈出莲花坞的大门,便是一片宽阔的码头。

  无论白天黑夜,码头上总有卖吃食的小贩。

  锅里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无羡忍不住走了过去,笑道:“今天料很足嘛。”

  小贩也笑道:“魏公子来一个?这个当我送的,不用记账上了。”

  魏无羡道:“来吧。帐还是照样记。”

  这名小贩之旁,蹲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魏无羡走近之前,正抱着膝盖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

  听魏无羡说了两句话,这人才猛地抬头。

  魏无羡双目微睁,道:“你?!”

  ——

  “这个人……好眼熟啊!”

  “是,是温情!!”

  “她怎么会在这里?”

  所有人看向温情,温情对这些目光置之不理,她知道自己当时很狼狈,却没想到,会这么狼狈……

  ——

  温情扑上来抓住魏无羡的袖子,像个疯子一样。

  “魏无羡,魏无羡,魏公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帮我救救阿宁!除了找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魏无羡那一瞬间有些懵,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扶着摇摇欲坠的温情,“发生什么事了?”

  “阿宁,阿宁被金子勋带走了,至今未归!他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魏无羡,我求求你帮帮我,求你一定要帮我!”

  魏无羡眼前闪过江家覆灭,温宁冒死帮他救江澄,带出江叔叔和虞夫人的遗体,甚至还拿回了紫电,温情更是帮他剖丹给江澄,避免江澄变成废人。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温宁带回来!”魏无羡转过头,遥遥看了一眼莲花坞,眼眶微热,狠狠闭上眼,拉着温情往金麟台赶去。

  他早该明白,从被温晁扔下乱葬岗那一刻起,他只要拼死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

  金光瑶没想到,魏无羡竟然这么早就有了离开莲花坞的觉悟。

  “看来……魏兄怕是早就料到江澄放不下对温氏的仇恨,已经想好独自承担一切。”聂怀桑心情沉重的叹息。

  对于聂怀桑的叹息,金光瑶不置一词。

  金光善在穷奇道设了炼尸场,也不知道魏无羡有没有发现,若是他发现了,还真不好解释。

  不过炼尸场他没有沾手,原本是金子勋负责的,即便被发现,他貌似也不用担心牵连自己。

  ——

  魏无羡赶到金麟台时,金子勋正打断金光瑶的话,“咱们金家蓝家一家亲,都是自己人。两位蓝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他的几名拥趸纷纷抚掌赞道:“真有豪爽之风!”

  “名士本当如此!”

  魏无羡都要气笑了,这种人也配自称名士,普天之下的名士听到都要呕死了!

  ——

  虚无之境内留下来的修士,如今看见金子勋的脸,就犯恶心。

  “魏公子想的真是没错,金子勋这种人居然也配称名士,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之人的吹捧罢了,这金子勋真是令人恶心!”

  ——

  魏无羡无声无息的进了斗妍厅,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金子勋敬酒的事上,根本没人注意到魏无羡进来了。

  金光瑶维持笑容不变,却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蓝曦臣起身婉拒,金子勋纠缠不休,对蓝曦臣道:“什么都别说,蓝宗主,咱们两家可跟外人可不一样,你可别拿对付外人那套对付我!一句话,就说喝不喝吧!”

  魏无羡嘴角抽搐,他自问自己脸皮够厚的了,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金子勋哪儿来的脸说出这种话?

  厚颜无耻!

  金光瑶微笑的嘴角都要抽搐了,目光满含歉意地望一望蓝曦臣,温言道:“蓝宗主他们之后还要御剑回程,饮酒怕是要影响御剑……”

  金子勋不以为然:“喝个两杯难道还能倒了不成,我就是喝上八大海碗,也照样能御剑上天!”

  四周一片夸赞叫好之声。

  魏无羡正无语,便见金子勋把酒杯硬塞到蓝湛的面前,顿时心里火气暴涨。

  伸出手接过了那只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酒盏盏底露给金子勋看,道:“我代他喝,你满意了么?”

  ——

  “魏兄对含光君,果真是不同的。”聂怀桑摇着扇子笑道。

  蓝忘机微微一怔,想起当时的场景。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黑衣,腰间一管笛子,笛子尾垂着如血的红穗。

  来人负手而立,眉眼含笑,语尾微扬。身长玉立,丰神俊朗。

  心头涌上一股痛意,他该早早的把人藏起来。

  ——

  蓝曦臣道:“魏公子?”

  一人低声惊呼:“他什么时候来的?!”

  魏无羡放下酒盏,单手正了正衣领,道:“方才。”

  金光瑶迅速反应过来,依旧是热情无比,道:“不知魏公子光临金麟台,有失远迎,需要设座吗?哦对了,您可有请帖?”

  魏无羡也不寒暄,单刀直入道:“不了,没有。”

  他向金子勋微一颔首,道:“金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金子勋道:“有什么话说,等我们家宴客完毕之后再来吧。”

  魏无羡看出金子勋在敷衍他,但他可不愿等,道:“要等多久?”

  金子勋道:“三四个时辰吧。或许五六个时辰也说不定。或者明天。”

  魏无羡道:“怕是不能等那么久。”

  金子勋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金光瑶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勋有何要事,很急迫吗?”

  魏无羡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金子勋转向蓝曦臣,举起另一杯道:“蓝宗主,来来来,你这杯还没喝!”

  ——

  “这人真是令人厌恶,魏无羡当时怎么不直接打死他?”

  “那可是金麟台,魏公子还想知道温宁的下落呢,打死了他,找谁问温宁的下落?”

  “说的也是!”

  ——

  见他故意拖延,魏无羡眉间闪过一道黑气,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么我就在这里直说了。请问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温宁这个人?”

  金子勋道:“温宁?不知道。”

  魏无羡道:“这个人你一定记得。上个月你在甘泉一带夜猎,追着一只八翼蝙蝠王到了岐山温氏残部的聚居地,或者说拘禁地,带走了一批温家门生,为首的那个就是他。”

  射日之征后,岐山温氏覆灭,原先四处扩张的地盘都被其他家族瓜分。

  甘泉一带划到了兰陵金氏旗下。至于温家的残部,统统都被驱赶到岐山的一个角落里,所占地盘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蜗居于此,苟延残喘。

  金子勋道:“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可没那么闲,还费心去记一条温狗的名字。”

  魏无羡道:“好,我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些。你抓不住那只蝙蝠王,恰好遇上前来查看异象的几名温家门生,你便逼他们背着召阴旗给你做饵。他们不敢,出来一人磕磕巴巴和你理论,这人就是我说的温宁。拖拖拉拉间,蝙蝠王逃跑了,你将这几名温家修士暴打一通,强行带走,这几人便不知所踪了,还需要我说更多细节吗?他们至今未归,除了问你,魏某实在不知道还能问谁啊。”

  金子勋道:“魏无羡,你什么意思?找我要人?你该不会是想为温狗出头吧?”

  魏无羡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头,还是想斩头呢?——交出来便是了!”

  最后一句,他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音也陡转阴冷,明显已经失去耐心,斗妍厅中许多人不禁一个冷战。

  ——

  “从前见了魏无羡这样,我都觉得害怕,但现在居然觉得很痛快。”

  “不错!那金子勋若是知道好歹,就不该继续激怒魏无羡。”

  ——

  金子勋也是头皮一麻。然而,他的怒气立刻便翻涌了上来,喝道:“魏无羡你好嚣张!今天我兰陵金氏邀请你了吗?你就敢站在这里放肆,你真以为自己所向披靡谁都不敢惹你?你想翻天?”

  魏无羡笑道:“你这是自比为天?恕我直言,这脸皮可就有点厚了。”

  ——

  “其实魏无羡早早就看出金光善有意仙督之位,这话虽然隐晦,但却没什么错。”

  “可惜,时人更忌惮魏无羡,对于他说的话,都是不听不信的!”

  ——

  正在这时,首席上的金光善开口了。

  他呵呵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何必动气?不过魏公子,我说一句公道话。你在我兰陵金氏开设私宴的时候闯上来,实在不妥。”

  魏无羡颔首道:“金宗主,我本并无意惊扰私宴,得罪了。然而,这位金公子带走的几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迟一步或许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袖手旁观。不望海涵,日后赔罪。”

  金光善道:“有什么事不能往后放一放的,来来,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道。”

  金光瑶早已悄然无声地置好了一张新的桌席,魏无羡道:“金宗主客气,不坐了,此事不能再拖,请尽快解决。”

  金光善道:“急不得,细数起来,我们也有一些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既然你现在来了,那我们就趁此机会把它一并解决了如何?”

  魏无羡挑眉道:“清算什么?”

  金光善道:“魏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之前也和你略提过几次,你不会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经使用过一样东西。”

  魏无羡神情一冷,他知道阴虎符威力巨大,不会有人不眼馋,但没想到,射日之征才落幕没多久,金光善就露出了真面目。

  ——

  “金光善觊觎阴虎符?”

  “这并非没有预兆的,只不过魏公子没有交出去罢了。”

  “如此说来,魏公子在外头名声如此骇人,这位金宗主怕是出力不少。”

  “得不到的就毁了呗,这种想法,不难理解。”

  ——

  魏无羡道:“哦,你是提过。阴虎符。怎么了?”

  金光善道:“据闻,这件阴虎符是你从屠戮玄武洞底得来的一柄铁剑的铁精所熔铸。当年你在战场之上使用过一次,威力骇人,导致一些同修也被其余力波及……”

  魏无羡打断道:“请说重点。”

  金光善道:“这就是重点。当初那一场大战,不光温氏,我方也颇有些损失。我以为这样法宝难以驾驭,单单由一人保管,恐怕……”

  话音未落,魏无羡突然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他道:“金宗主,容我多问一句。你是觉得,岐山温氏没了,兰陵金氏就该理所应当地取而代之吗?”

  斗妍厅内,鸦雀无声。

  ——

  虚无之境内,亦是鸦雀无声。

  蓝曦臣等参加过当时这场私宴的人,至今从魏无羡的视角,旁观者清的看出了问题。

  当时深陷其中,他们竟然完全没觉得金子勋说的话有什么不对,更甚至,还觉得魏无羡过于狂妄嚣张。

  如今看来,嚣张的是谁,该另当别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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