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临走之前,江枫眠交代完必要事宜后,只多说了一句。

  “云梦江氏的子弟,还不至于如此脆弱,经不起外界一点风浪。”

  江厌离则送了他们一段又一段,往每个人的怀里塞满各种干粮吃食,生怕他们在岐山吃不饱。

  二十名少年拖着一身沉甸甸的食物,从莲花坞出发,在温氏规定的日期之前,到达了位于岐山的指定教化司地点。

  大大小小各家族的世家子弟都零零散散来了不少,具是小辈,数百人中,不少都是相识或脸熟的。或三五成团,或七八成群,低声交谈,神色都不怎么好,看来都是用不太客气的方式召集来的。

  扫了一圈,魏无羡道:“姑苏那边果然也来人了。”

  不知为什么,姑苏蓝氏派来的少年形容都颇为憔悴。

  蓝忘机的脸色尤为苍白,但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背上背着避尘剑,孤身而立,四周一片冷清。

  魏无羡本想上去同他招呼,江澄警告他道:“勿生事端!”只得作罢。

  ——

  蓝湛怔怔看着前方,他不知道,原来魏无羡早就注意到他脸色不好了。

  想到魏无羡后来说要背他,却被他拒绝。

  蓝湛垂下头,满心痛苦。

  魏婴……

  ——

  忽然,前方有人高声发号施令,命令众家子弟在一座高台前集合成阵,几名温家门生走来斥道:“都安静!不许讲话!”

  台上那人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十八。九岁的模样,趾高气扬,相貌勉强能和“俊”沾个边。但和他的头发一样,令人感觉莫名油腻。

  此人正是岐山温氏家主最幼一子,温晁。

  温晁颇爱抛头露面,不少场合都要在众家之前显摆一番,因此,他的容貌众人并不陌生。

  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人。

  左是一名身姿婀娜的明艳少女,柳眉大眼,红。唇如火,美中不足的是嘴皮上方有一粒黑痣,生得太不是位置,总教人想抠下来。

  右则是一名看上去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高身阔肩,神色漠然,气势冷沉。

  ——

  时隔好几年,即便是在共情里看见这几个人,江澄依旧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拖出来再杀一遍。

  “温晁!温逐流!王灵娇!!”

  一个两个,全都是贱人!!

  江厌离有些被弟弟阴鸷的神情吓到,伸出手握住江澄的手,“阿澄?”

  江澄狠狠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勉强的笑了笑,“阿姐,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无需多问,江厌离都能猜到,弟弟八成是想到了莲花坞被血洗的事。

  ——

  温晁站在坡上高地,俯视众人,似乎很是飘飘然,挥手道:“现在开始,挨个缴剑!”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抗议道:“修真之人剑不离身,为什么要我们上交仙剑?”

  温晁道:“刚才是谁说话?谁家的?自己站出来!”

  刚才出声那人,顿时不敢说话了。

  台下重新安静下来,温晁这才满意,道:“就是因为现在还有你们这种不懂礼仪、不懂服从、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坏了根子,我才决心要教化你们。现在就这么无知无畏,要是不趁早给你正正风气,到了将来,还不得有人妄图挑战权威、爬到温家头上来!”

  明知他索剑是不怀好意,可是如今岐山温氏如日中天,各家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反抗,生怕一惹他不满,就会被扣上什么罪名累及全族,只得忍气吞声。

  江澄按住了魏无羡,魏无羡低声道:“你按我干什么?”

  江澄哼道:“怕你乱来。”

  魏无羡道:“你想多了。虽然这个人油腻腻的让人恶心,但我就算要揍他,也不会挑选这个时候给咱们家添乱子。放心吧。”

  江澄道:“你又想套麻袋打他?恐怕行不通,看到温晁身边那个男的没有?”

  魏无羡道:“看到了。修为是高,不过容貌保持的不够好,看来是大器晚成。”

  江澄道:“那个人叫温逐流,有个外号叫‘化丹手’,是温晁的随侍,专门保护他的。不要惹他。”

  魏无羡道:“‘化丹手’?”

  江澄道:“不错。他那双手掌很可怕,而且助纣为虐,之前帮温……”

  两人平视前方,低声说话,见收剑的温氏家仆走近,立刻噤声。

  魏无羡信手解了剑,交了上去,同时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姑苏蓝氏那边。

  他本以为蓝忘机一定会拒绝上交,出乎意外的,蓝忘机的脸色虽然冷得吓人,却仍是解了剑。

  ——

  江厌离看见自己给弟弟和师弟们准备的吃食被尽数搜走,有些难过,阿娘当初的嘲讽,竟是一语成谶,阿澄他们在岐山接受“教化”,果然每日里都是清汤寡水。小一辈的世家子弟里,根本没人辟谷,按照岐山温氏这样的‘教化’法,根本没人挨得住。

  再次重温昔日岐山教化的日子,江澄等少数参加过这次教化的,脸色难看至极。

  ——

  岐山温氏所谓的“教化”,也就是发放了一份“温门菁华录”,密密麻麻抄满温氏历代家主和名士的光辉事迹和名言,人手一份,要求熟读背诵,时刻铭记在心。温晁则每日站得高高的,在众人面前发表一通讲话,要求他们齐声为他欢呼、一言一行都奉他为楷模。

  夜猎之时,他会带上众家子弟,驱使他们在前奔走,探路开道、吸引妖魔鬼怪的注意力,奋力拼杀,然后他在最后一刻出来,把被别人打得差不多的妖兽轻松击倒,斩下头颅,再出去吹嘘这是自己一人的战果。

  如有格外不顺眼的,他就把这人揪出来,当众责骂,斥得对方猪狗不如。

  ——

  “这些温狗,太可恨了!”境内多半的修士都未曾经历过岐山教化,个个脸色铁青。

  “温晁这狗东西,似乎格外针对含光君,金公子以及夷陵老祖?”

  “格外针对?说得太客气了吧?明明是揪着他们三个,日日当众责骂。”

  “这温狗为何独独对他们三个如此针对?”

  “才共情的岐山温氏百家清谈会你忘了?射箭那日,温晁开头那三箭,一箭中,一箭落空,一箭射错了纸人。本该立即下场,但他偏不下,旁人也不好意思说他。最后计算出来,战果最佳的前四名为夷陵老祖魏无羡,泽芜君蓝曦臣,金公子和含光君蓝忘机。含光君若不是因为提前离场,成绩还能更好。温晁这狗东西素来爱炫耀,这次丢了这么大的脸,最痛恨的怕就是前四的几位了,你看,岐山教化这次,泽芜君未能前来,可不就逮着剩下的三个日日责骂,显出他的威风?”

  “威风?呵呵,我没看出威风,倒是看出愚蠢。”

  金子轩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几乎是再次重温了那次的教化,他从小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要不是兰陵金氏其他子弟拦着他,再加上温逐流不是善茬,他第一天就冲上去和温晁同归于尽了。蓝忘机则一副心如止水、漠视万物的状态,仿佛已经魂魄出窍一般。

  ——

  魏无羡在台下嘻嘻而笑,仿佛温晁痛骂的人不是他,甚至还有闲心在心里腹诽:这点段数比虞夫人差远了。

  他自从住进了莲花坞,虞夫人从来没放弃找机会痛骂他,从前他还会气愤,后来都懒得理会,有时候说得他心里不舒坦了,还会反驳两句,惹得虞夫人更生气。

  ——

  魏无羡的心声叫众人无语。

  江澄脸色发青,这个魏无羡,居然拿他阿娘跟温晁比?!

  ——

  这日,众人又是大清早便被温氏家仆轰了起来,像一群家禽一样,被驱赶着朝新的夜猎地点走去。

  此次的夜猎之地,名为暮溪山。

  愈是深入山林,头顶的枝叶愈加茂密,脚底的阴翳也愈加铺张。除了树海涛声和脚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鸟兽虫鸣在一片森然中格外突兀。

  许久之后,一群人与一条小溪迎面汇合。

  溪水淙淙,其间还有枫叶逐流飘零。

  溪声枫色,无形将压抑的气氛冲淡了几分,前方竟然还传来咯咯吱吱的轻微嬉笑声。

  魏无羡和江澄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变着法子咒骂温狗,无意间,他回头一瞥,瞥见了一袭白衣。

  蓝忘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因为走得较慢,蓝忘机落在了队伍后面。

  魏无羡这几天有好几次都想跟他套套近乎、叙叙旧,奈何每次蓝忘机都见了他便转身,江澄也再三警告他别瞎撩。

  此时离得近了,不由得多留了几分意。

  魏无羡忽然发现,虽然蓝忘机尽力走得无异样,可仍能看出,他右腿落地比左腿落地要轻,似乎不能用力。

  ——

  “魏公子,这是注意到忘机腿上的伤了?”蓝曦臣是知道弟弟被打断了腿的,共情了这么久,他不敢说完全了解魏无羡,但魏无羡的细心,他却是注意到了的。

  蓝忘机想起当时的情景,脸色有些不好看。

  是,魏婴是担心他,但话没说完,就去调。戏小姑娘去了。

  ——

  见状,魏无羡放慢速度,落到蓝忘机身边,与他并肩而行,问道:“你腿怎么了?”

  蓝忘机目不斜视,道:“无事。”

  魏无羡道:“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吧?这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的腿真的没事?”

  蓝忘机道:“不熟。”

  魏无羡转了个身,倒退着走,非要让他看见自己的脸,道:“有事不要逞强。腿是伤了还是折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正准备说“要不要我背你”,忽然一阵香风扑鼻。

  ——

  蓝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旁的蓝曦臣看得莫名其妙。

  魏公子不是正在关心忘机吗,忘机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正疑惑,接下来发生的事,解了他的困惑。

  ——

  魏无羡回头望向侧前方,登时眼睛一亮。

  见他忽然闭嘴,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三五个少女走在一起,中间那名少女身穿浅绯色的外衫,罩着一层薄纱衣。

  微风吹拂,纱衣飘曳,身姿背影格外好看。

  魏无羡看的,就是这个背影。

  一名少女笑道:“绵绵,你这个香囊真是好东西,配上之后蚊虫果然就不来了,气味也好闻,闻一闻好像人格外清醒。”

  ——

  “绵绵?”金子轩认出了这个女子,绵绵原是金氏的人,后来……因为替魏无羡说话,被人攻击,一怒之下脱了兰陵金氏的家袍,退出了金家。

  江厌离虽然跟绵绵有过几面之缘,但并不熟悉。

  然而,她很了解阿羡,怕是老毛病又犯了……

  ——

  被称作绵绵的那名少女说话声音果然是软绵绵、甜糯糯的:“香囊里面都是些切碎了的药材,用途挺多的。我这里还有几个,你们谁还要?”

  魏无羡一阵歪风样地飘了过去:“绵绵,给我也留一个。”

  那少女吃了一惊,没想到忽然插进来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一回头,给了身后一张秀丽的脸,轻蹙着眉道:“你是谁?为什么也叫我绵绵?”

  魏无羡笑道:“我听她们都叫你绵绵,以为这就是你的名字呀。怎么,不是吗?”

  蓝忘机冷然旁观。

  江澄见他又发作了,翻了个大白眼。

  绵绵涨红了脸,道:“不许你这样叫我!”

  魏无羡道:“为什么不许?这样好了,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你绵绵,如何?”

  绵绵道:“为什么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问别人的名字之前,自己也不先报上名字。”

  魏无羡道:“我的名字好说。你记着了,我叫做‘远道’。”

  绵绵兀自把“远道”这个名字悄悄念了两遍,记不起哪家的世家公子叫这个名字,可是看他仪表气度,又不像籍籍无名之辈,看着魏无羡嘴角边颇为戏谑的笑容,心中不解。

  忽然,一旁传来蓝忘机冷冷的低语:“玩弄字眼。”

  她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取“绵绵思远道”之意,戏弄于她,恨恨跺脚道:“谁思你了。你不要脸!”

  几名少女笑作一团,纷纷道:“魏无羡,你真的好不要脸呀!”

  “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

  “我告诉你呀,她叫……”

  绵绵拉着她们便走,道:“走,走!不许你们跟他说。”

  魏无羡在后面喊道:“走可以,给我个香囊嘛!不理我?不给?不给我找别人问你名字了,总有人告诉我……”

  话没喊完,从前方扔来一只香囊,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魏无羡“哎哟”作心痛状,香囊的带子绕在手指上转得飞起,走回蓝忘机身边,犹在边转边笑。

  ——

  蓝湛此刻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看,蓝曦臣:“……”

  他该如何安慰忘机呢?

  ——

  魏无羡见蓝忘机脸色越发冷沉,问道:“怎么?又这样看着我。对了,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说。我背你怎么样?”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你对谁都是这样一派轻浮浪子的行径吗。”

  魏无羡想了想,道:“好像是?”

  蓝忘机垂眸,半晌,才道了一声:“轻狂!”

  这两个字仿佛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了点莫名的痛恨,连怒视也不屑再分给他一个了,蓝忘机勉强提速朝前走去。

  看他又逞强,魏无羡忙道:“好嘛。你不用走这么快,我走就是了。”

  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澄。

  谁知江澄也不给他好颜色,狠狠地道:“你好无聊!”

  魏无羡道:“你又不是蓝湛,怎么学他说无聊。他今天的脸比以往还要臭,那腿怎么回事?”

  江澄没好气地道:“你还有闲心思理会他,理会自己吧!也不知温晁这个蠢货把我们赶到暮溪山来找什么洞口,又要搞什么鬼。可别又像上次杀树妖时那样,让我们围上去做肉盾。”

  一旁一名门生低声道:“他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上个月云深不知处被烧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魏无羡闻言一惊:“烧了?!”

  ——

  “烧了?”

  “就是射日之征发生的事吧?现在的云深不知处,是战后重建的!”

  “温狗当真可恨!”

  ——

  江澄这几日听多了这种事,倒没有他惊讶,道:“温家的人烧的?”

  那名门生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是……蓝家自己烧的。温家的长子温旭去了一趟姑苏,不知给蓝氏家主定了个什么罪名,逼姑苏蓝氏的人,动手烧自己仙府!美其名曰清理门户、焕然重生。大半个云深不知处和山林都被烧了,百年仙境,就这么被毁了。蓝家家主重伤,生死未知。唉……”

  魏无羡道:“蓝湛的腿跟这个有关系吗?”

  那名弟子道:“自然有。温旭最先命令他们烧的就是藏书阁,放言谁不肯烧,就要谁好看。蓝忘机拒绝,被温旭手下围攻,断了一条腿。还没养好,如今又被拖出来,不知道折腾些什么!”

  魏无羡仔细想想,这几日,除了被温晁责骂,蓝忘机确实很少走动。

  总是要么站着,要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话。

  他这个人极重仪态端方,自然不会让人看出腿上有伤。

  想到这里,魏无羡有些担心,转头就想往蓝忘机那边走,却被江澄扯住,:“你又怎么了!还敢去惹他,不知死活!”

  魏无羡道:“我不是要去惹他。你看他那条腿,这几天奔波折腾伤势肯定恶化,实在遮不住了才被人看出来。他再这样走下去,那条腿多半要废。我去背他。”

  江澄扯他扯得更紧了:“你跟他又不熟!没看见他那么讨厌你吗?你去背他?只怕他都不想你再靠近半步。”

  魏无羡道:“他讨厌我没关系呀,我不讨厌他。我抓了他就背起来,他还能在我背上掐死我不成。”

  江澄警告道:“咱们顾自己都顾不上了,哪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

  魏无羡道:“第一,这事不闲。第二,这些事,总得要有人管的!”

  ——

  “忘机,你看,魏公子还是担心你的。”蓝曦臣终于松了口气,刚才弟弟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蓝湛垂下眼睑,不说话。

  从前不管他对魏无羡如何冷淡,魏无羡都会来找他,现在他去找魏婴,魏婴却对他恶语相向,甚至赶他走。

  还有,魏婴为何改修鬼道?

  他知道魏婴的灵力有损,灵力有损为何不说,及早医治?反倒隐瞒下来,还一意孤行修鬼道。

  魏婴并非贪图强大力量的人,蓝湛很难过魏婴不肯向他坦言,更难过自己帮不了魏婴。

  魏婴在他需要帮忙的时候,哪怕他赶他走,魏婴都不肯走,而今……他却帮不了魏婴分毫,甚至魏婴为何修鬼道,他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文完结了,我来更新啦~感谢在2020-01-27 17:12:02~2020-02-05 21:2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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