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后,程桐的病突然加重了。

  在这之前,杨林一直以为,程桐的病已经好了,只是在修养。到了医院才知道,程桐得的是癌症,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网店的收入和程桐的积蓄,不足以支持她进行肝移植的手术,只能用最保守的介入治疗,维持稳定,杨林对此感到焦虑。

  身边的人出事,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很痛苦。

  “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担。”胡桃和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比杨林早知道,也比他更早做足了心理准备,因此她对这件事表现得很平静。

  “你为什么不鼓励她多争取一会呢?”杨林以为胡桃会劝她争取更多治疗机会,没想到胡桃和病患本人一样,完全不上心,“你怎么能纵容她求死呢?”

  “求死?”胡桃起身,看向亮着的红灯,“我不觉得她在求死。”

  程桐既不求生也不求死,只求好好地过这段日子。这正是胡桃支持她的原因。

  “已经注定的事情,与其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奇迹,不如好好地走过最后的日子。”胡桃不畏惧死亡,但如果死之前过的不好,她会觉得很遗憾。

  “可是我不想她离开。”杨林双手捂住眼睛,他朋友很少,每一个都很珍惜,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他接受不了。

  胡桃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叮”手术室提醒灯转为绿色,两人齐齐看过去,小跑着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程桐还没从麻醉中醒来,他俩陪着等了三四个小时。

  “越来越有一种儿孙陪护的感觉了。”程桐一醒来就看到两个人张望的脸,其中一个眼眶红红都是担心,另一个没心没肺全是好奇,她想笑又不敢用力。

  “你还能开玩笑啊。”胡桃对着她笑。

  “你别逗她。”杨林唉了一声,把胡桃拉开,让程桐好好休息。

  走之前,程桐喊住了他们,“网店关掉后,再给我做一单吧。”

  “什么?”杨林还没回过神。

  “给我做个死兆星吧,胡桃家乡那个,巨大的,征服了四海的远洋船舰。”程桐双眼放空,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幻想自己登上船出海的那刻。

  “好。”杨林握紧了拳头,他会当作生命最后一单去完成。

  寒假就快结束,留给杨林的制作时间不多。

  他白天搜索船只结构的资料,走访老船匠,晚上到程桐家绘制图纸,顺便帮帮忙做做饭,图纸画好后又马不停蹄地动工,很是忙碌。

  而胡桃就负责帮他做作业。

  “为什么?你一个人才看完初一课本的人,能做出这道题啊?”杨林只让胡桃帮他写写英语选择题,没想到胡桃帮他把其他科目的都做了。

  他怒了纯粹是出于嫉妒。

  “没有啊,初二的我也看完了呀。”不止初二,胡桃把他从小到大的课本都看了一遍。

  “可是……”杨林觉得自己的智商被羞辱了,为什么她没人教就能做出压轴题,他在学校学了这么多年,到现在都做不出来。

  “对不起。我是不是破坏了你做题的乐趣?”胡桃用铅笔做的,打算都涂掉。

  “别别别,我后面检查一遍,也算是做了。”爱学习的人设不能倒!

  “是吗?”胡桃的进度太快,显得她很闲,而一盘正在编竹篾的杨林非常忙碌。

  “不行,得找点事做。”她从柜子里拿出杨父的神秘箱子,之前找过锁匠了,锁匠说箱子是特制的,里面像是一体的,反正胡桃听不懂,只听懂了打开的唯一办法是暴力拆除。

  “杨林,你的生日是多少?”胡桃转着上面的数字。

  “你都不试过了吗?”杨林气笑了,最主要的是他说了四遍,新历农历都说了,胡桃一次也没记住。

  “我这不是怕你记错了吗?”胡桃吐舌头笑了笑。

  “你都试了四遍了,我爸的我妈的我奶奶的我去世二十年的爷爷的,都试过了,还不死心啊。”杨林削着木棍支架,一句话一声嚓,跟说快板一样。

  “我心想着是不是要有什么天时地利之类才能打开?比如去你家?哦对你了把你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也问一下吧。”胡桃把它放在太阳下,晒了好久,晒到表面微烫。

  “要不要帮你问问我大伯二伯的生日啊。”杨林哼了一声,嘲讽拉满。

  “可以试试。”

  “……”

  杨林摇摇头,把帆布加上去,死兆星已经初具模型。

  “上个色再调一下细节就好了。”杨林话还没说完,胡桃就开始哇哇叫,隔壁房的程桐都被惊动了。

  两个人合力把纸扎船抬过去,竹篾做的框架纸糊的表,看着就觉得很轻,但两个人表情重,步伐缓慢,像是在抬什么珍贵的宝物。

  程桐一眼看到这艘威风凛凛的三帆船,一身低调的松木色,正面的龙头却非常有压迫感,长楫搁在两侧,蓄势待发,整艘船既有中式舰队的风格,细节之处又富有现代人的巧思,总之她很满意。

  “谢谢你,如果真有魂界,我一定会是最拉风的鬼。”程桐最近很爱开生死的玩笑,一开始杨林还会偷偷红眼眶,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最多无奈地笑一笑。

  “好了,我先回去了,你记得吃药。”杨林准备回家吃晚饭,最近一直和胡桃她们呆在一起,很久没跟妈妈一起吃晚饭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记得问一下日期啊!”胡桃的声音在他耳旁拉长,他笑了笑,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

  很多年以后,每当杨林想起这一幕,都会觉得非常后悔,为什么他当时不回头看一眼呢,哪怕只是一眼,至少不会错过最后一面。

  天色尚未全黑,杨林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争执,小跑过去,正疑惑时,看到了二伯,还有一众吃瓜路人的身影。

  “你这个□□,出了我杨家的门,还想要我杨家的拆迁款,你想得美!”二伯正在破口大骂。

  母亲也不甘示弱,一边向路人哭诉,他们家欺负自己孤儿寡妇,侵占拆迁款,还不让杨林跟她过。

  “大家别被这个女人骗了,这么多年,我对我侄子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反倒是这个女人,跟别人有了孩子,不回来。我之前每天都催她回来,她都不回来,就是一门心思让我卖了铺子换钱,还说没钱就不回来了。结果呢!一听到要拆迁,怀着别人的孩子也要来争。我侄儿苦啊!”二伯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母亲开始翻旧账,杨二伯对杨林有多不好,大过年把孩子赶出门不让吃跨年饭,又不让卖铺子又不让她去打工,活活要饿死她们母子……

  一地鸡毛中,他们把杨林的伤口反复撕给路人看,要让这些看戏的人给个公道。

  声音越大,看戏的人越是捧场,只有杨林,在他们背后,内心泣血。

  “吵够了吗?”杨林整张脸都是红的,他试了很久,让情绪降下去,不要被情绪操控,可是当他从人群之中站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

  “有什么事回家说吧。”在二伯和母亲之间,有两三个面熟的邻居,在开头劝诫无果后,就只在旁边看着,防着两人动起手来,这时候看杨林过来了,终于放下心,“孩子来了,有什么事进屋说,真的是。”

  进屋之后,并没有杨林想象中的平静,两人争着向他说,这笔钱应该归谁。

  事实上,杨林听不听也无所谓,重要的是两个人早就互看不顺眼,此时就是想发泄情绪而已。

  杨林在一旁麻木地听着他们吵架,就像是回到以前,看见爸妈吵架的时候。只要他不在意,就不会伤心。

  或许是他们吵累了,或许是意识到了杨林的异常,两个人吵了半小时后,终于停了下来。

  母亲情绪波动太大,四五个月大的胎儿还不算太稳定,此时看着憔悴又可怜,杨林给她倒了杯水。

  “你别被她骗了……”杨二伯气得脸红脖子粗,杨林也给他倒了杯水,他才消停。

  “如果你们今天想让我评理,我可以听听,如果还想吵架,二伯,先回家吧,该吃饭了。”

  两个人都想说些什么,被杨林制止了。

  “我来问,你们答,一个一个来。”杨林用一种近似于机器人的状态,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

  “但是,灯笼街要拆迁这件事,我为什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浴室里,杨林把额头抵在镜面上,水流声掩住了他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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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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