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多云的天气。诸伏景光说着自己没事,但还是受了药物影响,一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不知今夕何夕。

  他睁开一点眼睛,视线朦胧着看见一片阴郁的铁灰色,动了动嘴唇:“舒朗?”

  “我在这……”

  可雅平静的声音从他视线相反的方向传来。

  诸伏景光嘟囔了句什么,裹着被子翻了个身。他觉得有点冷,脑袋像是灌了水泥,神经发出压迫性的痛感,手脚也迟钝的提不起力气。

  “张嘴……”

  可雅把他扶起来一点,拿着插吸管的杯子送到他嘴边。温度正好的蜂蜜水吸进嘴巴里,缓解了一些口腔黏膜干涩的感觉和嘴里莫名其妙的苦味。

  诸伏景光这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自己估计是感冒了。

  他昨天只穿着一件T恤在直升机上吹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冷风,又一直光着脚踩在地上。不仅受了惊吓,还跟让他受惊吓的罪魁祸首实打实地干了一架。

  更别提他再之前刚被打了两针镇静类药物,昨天晚上想泡的热水澡也没泡上,还从凌晨一直操劳到天亮——

  虽然这个操劳他十分乐在其中,但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在他爽完以后不紧不慢地给了他一榔头。

  他不仅感冒了,还在低烧。

  “把药吃了。”

  可雅把药片和胶囊放在勺子里送到诸伏景光嘴边,像喂小孩子一样喂他。

  诸伏景光打了个哈欠,掀起眼皮和可雅对视。这次他没再看错。

  可雅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灰眼睛因为角度原因看上去阴沉沉的,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似乎情绪不佳。

  诸伏景光老老实实吃了药,又喝了大半杯水,才拽着可雅的手把人拉到床上来当个抱枕抱着,阖上眼睛问他:“怎么不开心?”

  可雅任由诸伏景光抱着,伸手给他掖好被角,低下头用嘴唇触碰他的额头。是一个吻,也是在试探他的体温。

  “没有……”他和诸伏景光靠在一起,语气很平静,“饿不饿?”

  “好像有点。”诸伏景光感觉了一下,胃里迟钝地泛上来些空荡荡的反应,“但是不想起床。”

  他仗着生病理直气壮地放纵了自己,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裹着被子蜷成一坨毛毛虫,在可雅怀里拱来拱去,才在彻底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之前找到了舒服的角度,整个把重量压上去。

  “我做好给你端过来?”

  可雅又低头亲了亲他,小声问道。

  “也不想你走。”

  他才刚找到了舒服的姿势,可雅走了他就又得重新调整,反正一时半会也饿不死,还是让他再赖一会吧。

  “那就叫餐厅外送。”

  可雅对诸伏景光总是千依百顺,似乎无论他说什么,可雅都能理所应当地点头答应下来。

  “想吃咖喱饭。”

  “那就咖喱饭。”

  可雅一手抱着诸伏景光,一手伸出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找了个之前订过的家庭餐厅,打电话过去要了两份咖喱饭的套餐。

  “要再睡一会吗?”可雅用手指给诸伏景光梳理了一下头发,看他依旧含着困倦的蓝眼睛,“我就在这。”

  “不睡了,现在几点了?”

  诸伏景光虽然没精神,但却不太想睡了。他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记得好像是做了个梦,脑子昏沉又迟钝。

  “下午六点。”

  可雅给他报了时间,他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而且还是昼夜颠倒的十二个小时。

  “晚上会不会睡不着啊……”诸伏景光念叨着,又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算了,总会有办法的。”

  “嗯……”

  可雅搂着他笑了笑,靠在床头上盯着诸伏景光难得的样子看了一会,手指从他的眉毛划到太阳穴,力度适中地帮他做起了按摩。

  可雅没说谎,他是真的没有不开心。

  诸伏景光看上去已经不记得了。也对,大部分时候人都记不住自己做梦或者梦游的情形,也有可能是药物导致的记忆错乱,哪种都有可能。

  早上九点多的时候,诸伏景光可能是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进入了深度睡眠的阶段。

  那些中枢神经镇静类药物混成的吐真剂便趁机找到机会开始作乱。

  诸伏景光说起了梦话,很小声,跟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十分不同,急促又惊慌。

  可雅被他踢醒,皱着眉想要把他叫起来,却听见诸伏景光紧闭着眼睛小声在哭。

  他叫爸爸妈妈,又叫舒朗,还叫了Zero。他说好黑,又说好疼,还说有里快跑……

  可雅没再试图把诸伏景光叫醒。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诸伏景光所有混乱没有逻辑的梦话,拼凑猜测他梦里的景象。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诸伏景光就重新回到了安稳的睡眠。他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卧底警察。

  虽然在可雅身边放下了所有防备,让自己泄露出了一些藏在潜意识里的脆弱。

  但脆弱毕竟不是诸伏景光这个人的主要构成物,诸伏景光是被坚韧和果决支撑起来的理想主义者。

  可雅轻手轻脚地起来把窗帘拉严实,不让逐渐变得明亮耀眼的阳光照进这间屋子里。

  人确实无法脱离阳光生存,但起码现在,可雅拒绝让光亮靠近诸伏景光一丝一毫。

  诸伏景光在令人心安的黑暗里睡到了下午四点,又突然惊厥,手脚轻微的抽搐痉挛。

  可雅又起来拧了热毛巾给诸伏景光擦拭身体,把他绷成一团的肌肉揉按开,捂热他冰凉的手脚。

  再之后诸伏景光发起烧来,不太烫,但是抱在怀里能感觉到明显的热度。

  可雅起来准备好水和药,才重新把诸伏景光抱进怀里紧紧搂住,肌肤贴着肌肤,让那些比他高出来一度的热气传到自己身上。

  可雅确实没有不开心,他只是在怨恨。

  他怨恨诸伏景光那些自我伤害和自我牺牲的决意,还唾弃对此深切着迷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甚至在想诸伏景光是不是故意要折磨他。既然昨天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什么又要在回到他身边以后把那些痛苦单独展示出来给他看。

  可雅有时候真的很想伸出手扼住诸伏景光的喉咙,看他在自己手底下挣扎着失去呼吸,变成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老老实实地待在他身边哪都别去。

  死在他手里总比死在朗姆,琴或者随便哪个人手里要强。

  可是他又比任何人都希望诸伏景光活下去,哪怕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变得自私,变得邪恶,变得不再有着让他迷恋的笑容,只要他能活着。

  可雅甚至比诸伏景光本人更希望诸伏景光活下去。

  他咬着牙怨恨诸伏景光做出的残忍决定,又只能咬着牙听从诸伏景光的命令去为他达成他想要的结果。

  等太阳沉下去以后可雅起来拉开了一点窗帘,窗户上反射着一块诸伏景光的影子。

  可雅用手指碰了碰那块影子,手掌按上去,诸伏景光的脸就不见了,抬起来,又出现了。

  可雅抱着不知道具体内容的心态,把这个幼稚的动作重复了几遍,看诸伏景光好像是要醒了,才走回床边坐下,低头专注地盯着诸伏景光的脸。

  在他睡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诸伏景光一概不知。可雅心情不太好,他看出来了,他猜可能是因为自己生病了,但感觉又不太像。

  他的恋人说好猜也好猜,说难懂也是真的难懂。好在只要他开口问,可雅就一定会告诉他。

  诸伏景光在床上赖着吃完了饭,又一并在床上洗漱过后,拉着可雅的手把人拽住,压着他的脖子让他低头,把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还有点热。”可雅低声说。

  “那就给我个吻吧。”诸伏景光笑了笑,“说不定传染给你我就好了。”

  “好啊,给我吧。”

  可雅也笑了,顺着诸伏景光的力度低下头轻轻含住他的嘴唇,进行了一个充分交换唾液的吻。

  如果这样就能把诸伏景光身上那些伤害和痛苦全都转移到他身上,由他替诸伏景光承担,那么可雅乐意至极。

  他一贯擅长忍耐痛苦,还可以趁这个机会让诸伏景光对他心软愧疚,不敢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安危。

  这多好啊……

  可惜让诸伏景光发烧的并不是会传染的病毒性感冒,而即使传染给了可雅,可雅也不能真的帮他分担痛苦,而如果旧事重提或者情景再临,诸伏景光依旧会选择把自己押上赌桌换来对可雅有利的砝码。

  什么都不会变。

  只是发生了一个吻而已。

  “你在想什么?”

  诸伏景光抬起眼睛看着可雅。

  “我在想该怎么杀了你,才能让你没有痛苦,还能让尸体尽可能完整好看。”

  可雅没戴眼镜,灰眼睛跟他贴的很近,赤裸直白地显露着话里的真实。

  “当然,只是想一想。”

  可雅补充到,跟诸伏景光丝毫未变的蓝眼睛对视,嘴角扬起来,眼睛看着却像要哭了。

  “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是我让你难过了吗?”

  诸伏景光小声问他。

  “没有……”可雅摇摇头,干脆把诸伏景光抱住,跟他脸贴着脸,“你从来没让我难过。”

  “你让我恨你。”

  可雅慢慢红了眼眶,沙哑着声音吐露自己内心的怨言:“你给我那么多东西,告诉我那些都可以属于我,没人可以从我身边夺走。”

  “因为那些都是你给我的,所以你才是那个有资格拿走的人是吗?”

  “我会听你的,你的那些理想信念,我也会去做,你的原则,它们都是你的。”

  “我不也是你的吗?为了别的东西,我知道它们比我重要,所以你可以为了那些把我丢掉。”

  “你给我了又随时准备拿走,说到底我还是不配得到是吗?”

  “我恨你……景光,我恨你。”

  可雅颠三倒四地说些语无伦次的话,明明逻辑混乱因果不明,可想要表达的内容却很清晰。

  诸伏景光听着可雅语气越来越强烈的指责,直到他把自己推开一点,流着眼泪盯着自己,说出恨字。

  我原来……对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吗?

  诸伏景光愣住了,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过了一会他才突然握住可雅的手,张嘴吐出来一个词:“燕子!”

  可雅也愣住了,他说完那些从内心伸出抠出来的怨恨以后就后悔了。

  毕竟他喜欢的就是那往样的诸伏景光,再怎么恨也是在爱的骨架上贴着装饰,即使把它装饰成一棵圣诞树,里面的东西还是那个,不会改变本质。

  但他确实想让诸伏景光为他感到歉疚,甚至想以此从诸伏景光嘴里逼出一句保证。

  但是诸伏景光给了他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

  “燕子……可以为了快乐王子不去埃及。”

  诸伏景光张了张嘴,有些犹豫,理智告诉他不该说这种话,但是他给不出其他的保证。

  可雅听懂了他的话,死死盯着他问道:“如果冬天到了,我可以死在你脚下吗?”

  “虽然我没有一颗铅做的心……”诸伏景光对可雅露出笑容,带着点坚决说道:“但是,可以,我们可以被扔进同一个焚化炉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不刀是HE!我说到做到!

  我真的很喜欢王尔德,喜欢他讥讽尖刻的爱情。

  我当初看《夜莺与玫瑰》,最后看到被夜莺以心血浇灌出来的红玫瑰被马车碾碎,顿时就觉得王尔德是个狠人。太疼了真的,当场就哭出来。

  《快乐王子》也是他的童话,对没错,童话,由此可见这人究竟有多狠。

  快乐王子最后对燕子说,你可以去埃及了。但是我希望你亲吻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燕子对快乐王子说,我不去埃及,我要去死之家。然后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死掉了,快乐王子的铅心也碎成了两半。

  快乐肉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