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阵阵,有了宁王陪护回京,太子的车驾随行浩荡隆重,一改当初来江南时轻车简行的风格。沿途所过,必有当地官僚接驾侍奉,太子与宁王一一接受他们的拜见和述职。

  “殿下长于大内,平日见到的都是京中要员,这次视察这些沿途官吏,如果有贤良者,回京后太子可委以重任,届时他们一定会对殿下感激不尽,报效殿下。”太子不时邀请宁王于自己同乘一车,宁王也不拒绝,如今正是盛夏时节,赤日炎炎,车驾四壁换上了轻纱竹帘,随马车一路风中飘摆,宁王在侧坐喝着知府孝敬的梅子汤,他薄衫在身,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单手握着白玉小碗对着朱正说道,“前面即是应天府南京,殿下要不要去见见那些陪都内的官员。”

  朱正不习惯南方的酷热,穿的更加清凉,和宁王同车坐着,显出他近来勤奋练武的遒劲身材,朱正没有体会到宁王“狐假虎威”,其实是在为自己培植后配幕僚,眼中只看见车厢内知府另外准备的各色瓜果,蜜桃葡萄醉李,颜色鲜艳果香四溢,看来皇叔对吃食还是很有兴趣的。“南京官制与京城一致,也有六部各级官吏,这次来一定要好好拜会他们。”朱正也喝了一碗,甘甜清冽,确实极好。

  “殿下过谦了,”宁王比太子更想见见这些要员,“听说他们已在南京金陵城外翘首以待殿下。”

  宁王不用派出探子,单凭猜测就判断无差,金陵城内所有官员于城门外全体恭迎太子和宁王。

  贵胄和大臣相见一番热络,一番宴席持续了整整三天,朱正也将南京各要员一一熟记。太子少年英气智谋过人,宁王贵气风采蜚声朝野,这两位是不能得罪怠慢的人物,此次驾巡金陵,整个南京陪都在忙活。

  这日夜晚,朱正从筵席上离开,一人走在六部官署,此地是百年前皇宫旧址,在靖难之役时,皇宫被焚毁,成祖下令修复后在此地登基执掌江山,而后又迁都燕京,此地少了帝王居住,但皇家规制,华美宫殿皆在,一时竟有种回到了京城的错觉。

  今日满月当空,月色极亮,他走过一排排宫室,来到了一处花园,园中有亭台楼阁,朱正酒意正酣,顺着园中石阶而上,登上了高台,高处清风皓月,朱正依稀看见园中角落还有几块残垣,应该是当年的战火焚毁了宫殿留下的遗迹,百年间大明江山天子更迭,无数强臣豪杰横空耀世后又淡去,只留有史书中寥寥几篇,如今,这翻动天下的权柄在自己手中,自己能彻底执掌这锦绣江山吗,朱正意兴风发的想。

  他下了高台,回到被安排的妥帖周到的寝殿,命人从京城百里加急的快马终于送来了他要的物件,朱正满意的一笑,带上了珠玉装饰的函匣踏月色去了。

  宁王正在另一头的宫室内和手下单周等人翻看整理成册的书卷,那些薄薄的纸上记载了南京各级官员的收受贿赂的明细,太子和那些官吏筵席喝酒,宁王不打扰他们互诉衷肠,还是暗处看他们的狐狸尾巴才有趣。看完了这些夺命账目,宁王刚想过目藩地内的账目,朱钦匆忙进来,“王爷,太子殿下在门外。”

  “不见!”桌案上都是不能对太子外泄的秘密,室内还有自己的谋臣,见了太子岂不是自掘深坑。

  “……”朱钦是个有眼力的,但是宁王得给太子拒绝理由,他冲着宁王眨了眨眼。

  宁王明白他的意思,“就回复太子,本王睡下了。”

  朱正热情而来悻悻而归,他手里还攥着那方函匣,退回到自己的寝殿,今夜月色正好,月光自窗棂中透射出银白微光,朱正命人准备了酒水,准备对月小酌。

  第一杯入口辛辣,第二杯就喝出了美酒的醇香,第三杯在手,他看着窗外满月,眼神微醺。

  “殿下真是好兴致啊。”这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朱正一时忘了是不是自己睡着了入的梦境,

  宁王正站在窗边室外,看着窗内的太子。

  “皇叔,你不是入睡了吗。”朱正连忙放下了酒杯,猛的站起。

  宁王的身影自远及近,来到室内“那些下人不懂规矩,我明明嘱咐过太子来见,一定要报我知晓,刚才怠慢殿下,我回去一定治他们的罪,殿下莫要放心上。”宁王笑盈盈的对着朱正。

  宁王有一双传情的星眸,他不语时,不怒自威,若是对着朱正谆谆而谈时,通常都是面带笑颜,那双眼眸也是格外夺人心魄,上挑的眼尾如同丹青水墨晕开的绝世风华,朱正觉得他眼中光彩可同日月争辉,就像此刻。

  “皇叔之前有受伤,是要好好将养。”朱正恳切的说道,随即将桌上的珠玉匣子递给宁王,“这是宫中送来的人参,特意给皇叔补身,”朱正这一路同行,偶有听见宁王因为伤口牵动而轻咳,料想是伤势还未痊愈,那一剑致命要害,确实恢复的慢。

  宁王一时感慨,自己都没在意伤情,太子居然挂心了,看来用区区剑伤换来整个大明江山的嘱托信任,真是太划算了。

  “谢殿下。”朱正邀他一起坐下,也给宁王斟满了一杯酒,彼时月明风清,两人一同把盏,近在迟尺,宁王可以闻见太子沐浴过后的熏香,虽然极其微弱,但是却很熟悉,那是皇帝乾清宫才有的味道。

  “皇叔,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此地是一片火海。”朱正只喝一杯,不再贪多。他话中所指再明白不过,百年前,靖难之役,此地是大明历史中无法避开的焰火,建文帝是被自己的皇叔,大明的藩王夺去了江山,从此正史再无他的只言片语。

  宁王瞥见窗外一个身影闪过,这人分明是想要来见太子,听见了太子的声音后又闪远了。

  宁王确实有些困顿,他默默的在心中打了个哈欠,本王还梦见睡上龙床呢。如果是刚刚一闪而过的人,肯定会直白的说道,“什么大火啊,那大火就是你祖宗放的,没有成祖称帝,你还能是当今太子啊。”

  宁王身份微妙,燕宁合兵才有燕王夺得天下,而玄祖宁献王朱权兵权尽废,被安置在江西再不问正事。况且朱正他在暗示藩王谋逆。宁王不会硬接朱正这个看似撒娇实则埋雷的试探,“殿下,要不回京请钦天监替你占卜一问?还是这帮行宫的人伺候不周,殿下赶路疲劳?”

  朱正“……”

  宁王实在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朱正才记起,宁王是被自己从卧榻上“叫醒”的,又看清了皇叔眼下淡淡的乌青,显出与白日神采奕奕绝然不同的一点孱弱意味。

  宁王看着朱正发呆的脸,连忙安慰道,“殿下,历史功过任人评说,帝王将相谁人开创大明万世基业立下社稷扛鼎之功,才是大丈夫真英雄所求所为,殿下觉得如何。”

  朱正抬眼看向宁王,如朗星般的眼睛里闪过深邃的未明含义。

  宁王起身告退,“殿下莫要忧虑过度,听闻金陵秦淮河风光无限,景色秀丽,明日我们一起前去观赏可好,殿下一路劳顿,稍作一日停留,想必皇上一定会谅解的。”

  朱正刚才的黯然因宁王的邀请一扫而光。

  太子和宁王游览金陵,本是那帮官吏计划中准备好的重头戏,宁王乐得顺水推舟,携太子上演君臣同游的佳话,正值盛夏,太子和宁王特意避开热浪袭袭的白日,在黄昏时分登上了河中最精美的画舫,两人挥退了陪同的官员,在画舫二层相对而坐,此间二层通透为一整体,围栏窗棂上雕梁画栋,挂以茜纱,太子和宁王的圆桌置在船头,伶人奏乐在船尾,抬头就可望见残阳瑰丽,俯瞰可见水波荡漾,桌上满满布置了精美的江南特色顶级船菜,各类颜色各异的精美食材做成珍馔,连宫中也难得一见。

  太子用筷夹了一盘锦鲤嬉荷叶中的锦鲤尾巴,宁王夹了中央百鸟朝凤大盘中的凤冠,同时感慨味道甚好。

  夕阳漫入地面尽头,天未黑透,星辰点亮蓝紫色的天幕,舟船上响起了丝竹雅乐,伶人们将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的精湛非凡。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此时此景,真正是风雅怡人,留恋忘俗,朱正莫名感慨,如果是一生如此富贵闲适,人生也算圆满,他打量起近身的宁王,见宁王每样菜都尝了点,比起那些美艳妆容覆面的伶人歌姬,皇叔才是气质非凡清雅悦目,月光洒向水面,朱正的脸上也反衬波光莹莹,面如冠玉,叫那些伶人们都忍不住偷偷打量,宁王也看着朱正“殿下何不请不懂一起来,他这一年在江南又与你朝夕相伴,又护送你回京,功劳不小。”不懂的身份存疑,自己实在打探不出,这个生在江南的人居然和太子一起要入京城。

  朱正“……”当他还没开始腹诽,宁王总在两人独处时提到别人,就见一名内侍从一层上来,自船尾迅速的跑到船头,跪在太子脚下,“奉殿下之命,棋盘和棋子已经备好,供殿下和王爷对弈。”说着将棋盘托举过头顶。

  宁王侧首,太子真是兴致高,朱正疑惑,“我没有叫人准备”。

  正在这时,内侍目露凶光突然将棋盘砸向太子,朱正本能的站立起来朝外侧躲避,刺客趁着这一空隙抽出袖中剑,当胸朝朱正刺去,朱正连忙后仰闪躲,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所处是船头,刚才匆忙仓乱中已逼近船舷,此时脚步移动,一个踏空,直接从船上跌了出去,宁王脸色大变却来不及拽住他,只听见扑通一声,太子落了水中,刺客见一击不成,立刻跳入水中不见踪影。宁王迅速探身张望,只看见水中两朵巨大的水花,怎么也找不到太子,随即回身扯过船舷轻盈舒长的茜纱,跳入太子的落水处。

  夜半凉爽,但江水更凉,宁王刚一入水,就觉冰冷,鼻腔眼里浸满了凉水夺走了温度,他在水中找不到太子身影,只能浮出水面,“殿下……”他喃喃换了口气,再次沉入水中。画舫上突变,旁边小舟上宁王的侍从和暗卫看见王爷跳入水中后,或沉入水中,或在水面扑腾,无比担忧王爷安全,又犹恐自己这些暗中势力暴露身份,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水施救,只看见宁王再次浮出水面,“朱正,朱正!你在哪里?!”水模糊了视线,宁王胡乱的抹了抹脸吼道。锦衣卫也觉察大事不妙,从画舫旁的几条小船上鱼贯入水,全力搜寻太子。

  宁王不善水性,在水中勉强呼吸,已咽下了不少河水,全凭自己抓住画舫水中下锚用的缆绳才支持着自己不下沉。

  再好的月色也是阴冷惨淡的光线,水面一片黑色波涛,多名锦衣卫拼死寻找,浮潜游出了很远扩大找寻,同时也要找出刺客下落。

  终于在画舫另一边,两名锦衣卫将太子捞出,“殿下找到了!殿下找到了!”

  宁王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无奈又喝进了一口凉水。他游到了朱正身边,一名锦衣卫连忙将宁王摇晃的身体扶住,以免太子找到了宁王又沉下去了,宁王看见朱正紧密双眼,连忙用手探探鼻息,才发现自己的手冷的没有知觉,他连忙将手中茜纱一头系在太子腰间,一头正想系在自己身上,才发现身边锦衣卫各个水性极好,自己多此一举,冷声的吩咐,“速速将太子抬上船,叫太医来,船全速靠岸。”众人迅速执行命令,将太子捞出水面,平躺在船舷,又扶宁王也登上画舫,“半数锦衣卫护送太子回行宫,半数在此继续搜寻刺客踪迹,尽量成合围之势,将此地悉数搜查。”宁王边翻身上船不忘下令。

  “是!”众人有序的执行命令去了。

  小舟上原本有太医,是太子安排为宁王煮人参汤的,现在急忙赶来施救,太医医术了得,按住朱正胸口两下用力,朱正吐出了一口河水,一口气缓了过来。

  围观施救的人全部松了一口气,所有人的命暂时保住了。

  朱正慢慢转醒恢复了意识,月色朦胧,眼神聚焦后,他看见的是宁王的脸,焦急又欣喜的俯视自己,随着自己视线满满清晰,宁王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意,以月华为景,足以让朱正铭记一生,宁王单膝跪在朱正身侧,扶着他的一侧肩膀,自己浑身湿透,脚下都积了水渍,水滴沿着他额边碎发,脸颊,甚至是睫毛划落,一滴溅落朱正脸上,又一滴溅落在朱正嘴唇上,顺着唇缝滑入口中,朱正尝到了涩涩的味道。

  “太子醒了!“宁王如释重负,他眼神未离朱正,对着所有人吩咐道,“伺候太子更衣,立刻回宫,太医全力医治,不得有误,不容有闪失。”

  朱正被自己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抬起,入了船舱更衣去了。

  宁王的随侍朱钦这才上前,递上了更近绵软的帕子,宁王抹去了脸上的水,吩咐道,“我们也回宫。”

  此事幕后之人胆大包天,行事缜密,刺杀太子成功可以嫁祸宁王,若不成功,则宁王护送太子回京职责有失,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奋力营救太子,才能洗清嫌疑。宁王被人暗算,心情阴郁,一路无话,直到夜风几乎吹干了自己的衣服才觉得寒意入体。

  朱正温水沐浴换过干净的衣衫,回到了行宫喝下驱寒安神汤,睡了一夜后,就觉得身体无恙,早起过后,不懂前来问候,“殿下啊,你可真金贵,那么多人惦记你。”

  朱正问,“后来刺客抓到了吗?”

  “没有,像是一块冰融化到水里了,怎么也还找不到。”不懂摇摇头,还是有些担忧的看着朱正,两次遇袭敌方在暗,不懂不得不加倍戒备。

  朱正更担忧宁王,昨夜他脸色苍白,双手冰凉,便向前来给自己早间诊脉的太医问到,“宁王怎样?应该无大碍吧。”

  太医唯唯诺诺的斟酌用词,“宁王自回到行宫后,便晕倒了。”

  “什么!”朱正抽回手直接站起冲出去了。不懂看着太子背影,若有所思。

  宁王下榻在皇宫的另一头,朱正闯进来时,朱钦正在帮宁王换药,他左胸**,一记猩红狰狞的伤疤上,隐隐渗血,朱钦扯下已经染红的纱布,再次小心翼翼的上药,重新包扎好。

  朱正直接坐到床边,宁王散发躺到在一片锦缎中,全身高热双目紧闭毫无知觉,朱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太医向他解释道,“昨夜王爷行动牵扯到左胸伤口,旧伤裂开,伤口遇水,又在水中呆的久了,导致伤势加重,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朱正感觉到了灼热的温度,连忙接过朱钦捧来的冰冷纱布,仔细的折叠好轻轻盖在皇叔的额头,他担忧的看着榻上之人,目光中极是缱绻,皇叔的白色内单衣襟处是点点血红,有的已发暗,让他十分不忍。昨夜月下,宁王湿透了全身,焦急欣喜担忧的神情,朱正刻入脑海终不会忘记。

  太子遇刺是天大的事情,刺客毫无线索,整个金陵全城戒严,人人自危,太子与宁王回京暂缓,待宁王留在宫内养伤,京中皇帝收到奏报后,也是批阅知晓,其余无他,四藩王静伏在藩地,毫无动静,平静异常。

  相较上一次,宁王这次虽是旧伤,却高热不退,这几日几乎昏迷意识模糊,连汤药都强灌不进。

  太子将自己的寝室搬来近处,方便不时照料,午后,清新醒神的熏香燃的正旺,朱正看着旁人帮宁王换好了净白的内单,太医将新熬好的药端来,朱正忍不住自己抢来药碗,搁置在床头几案上,然后俯身搂住宁王双肩扶起他,皇叔这几日明显消瘦了,一路在江南为皇叔安排的美食都不够滋补的,朱正拾起榻上的软垫放在背后,让宁王半躺支撑,用银勺舀起一点汤药靠近他毫无血色的双唇,药汁一滴都没有入口,顺着宁王的下颚流向脖颈,在锁骨处略微停留,又流入衣襟内,朱正怕药流到伤口处,匆忙放下银勺,解开了宁王的衣襟,胸口裸露,还好没有流到伤口,朱正低头离得极近,呼气尽数喷薄在皮肤上,宁王即使昏睡中也皱了皱眉,咳了几声。

  朱正慌乱看向宁王的脸,见他并没醒来,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他取来几案上的纱布,一点点将白净肌肤上褐色的药汁擦干净,他手指隔着绵软薄薄的纱布抚过胸口,颈项,下颚,而后用指腹直接摩挲双唇,皇叔的嘴唇非常柔软,朱正精心的将上面的药渍抹去,只有唇缝间的残留,皇叔真是太好看了,尤其是这般脆弱美感更是难得……太医和随侍早就退下了,夏日午后静谧非常,屋内熏香袅袅,珠帘微摆,朱正起身站起大步远离床榻站在门前,回味自己双唇间的药味和方才禁忌的甘洌。

  许久过后他才平静下来,转身再次回到床榻边,“皇叔……”宁王没有醒来,额角冷汗渗出,“皇叔?”朱正担忧无比,他整理好宁王的衣襟,又贪恋的捧了捧脸颊,似乎比刚才更烫了,“太医!”朱正朝门外吼道。

  “宁王为什么还不醒?!”朱正没有耐心了。

  “殿下,宁王伤势复发,情况危急,汤药难以下咽,这……”太医尽力了,但是宁王这次伤情非常凶险。太医觉得立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就是一片乌云,脸色沉的可拍。

  朱正转身看了一眼皇叔虚孱的脸,心如刀割,皇叔会不会醒不过来,会不会死……一想到死字,他整个人都紧绷了,朱正摔碎了几案上的药碗,茶盏,屋内都是瓷器坠地的碎裂声,药渍茶水溅在身上也毫不在意,“我要你们全力医治。”他蹲下对着太医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眼中泛红。

  太医冷汗淋淋,赶紧告退去琢磨方子。

  朱正重新坐回床榻边,看着宁王良久,突然他抱起宁王搂进自己怀里,紧紧禁锢着不松手,头埋在宁王的肩膀上,低低的呢喃着什么,他动作幅度太大,宁王的肩膀肌肤露出一片正好被他脸颊贴住,朱正直接一口含住了,像是焰火绚丽绽放不可逆,他捧住了宁王的脸,再次吻了上去,不同于刚才的隐忍试探小心翼翼,这次是直接啃上去的,就像烙上自己的印记。

  夏荷开败,桂子还未飘香,不懂在朱正落脚的宫殿内站立良久,太子不再是一年前那位少年心性的太子了,他游历江南,拜访名师,勤奋苦读,练武强志,广收民情,考察政绩,他心智手腕,城府谋略一日千里,十足是一个优秀的大明后继者。他们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之时已远,而自己亦不死心,宁王昨日转醒,太子欣喜如狂,三天三夜来的守护,人早已疲乏至极,看到宁王醒来,太子久悬的心终于放下,精神骤然松懈,差点就地睡着,太医和太子的内侍手忙脚乱的将他抬回寝殿,太子睡了一天一夜。

  不懂确认了朱正无碍,不再打扰他休息,去探望另外一位伤患。

  宁王绝对是如今金陵城中最尊贵的,吃穿用度都是太子验过才能用来伺候宁王,如果大明依旧定都在此,估计皇上的待遇也不过如此。此刻,这位最尊贵的皇亲正在靠坐在床头喝药,“宁王啊,你总算醒了”不懂人未到,声先至,脚步还踩在寝殿门前台阶,就朝着里面招呼。

  宁王元气大伤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不懂不请自来,草草说了“参见王爷”身体并无行礼,“王爷再不醒来,太子就要派军去关外白山黑水间炸山开路取千年野山参了,这次太子派京中快马加急掏空了宫中所藏珍贵药材。一骑红尘王爷笑,无人知是人参来。”不懂虽是探望,却在暗指太子的胡作非为。

  宁王咳了几声没有答话,他默默的喝完了药,咽下颗药丸,“本王的命确实比一些人金贵。”声音有些喑哑。

  不懂看到宁王脸色还是暗淡,知道这次伤口复发非常凶险,行刺之人毫无头绪,一日不回京城,太子的安全依旧不保。

  “宁王啊……”

  “不懂……”

  两人同时开口,宁王虚笑的看着不懂,“不懂,本王知道你对太子的感情不一般。”

  不懂“……”人生头一次思维卡壳了,“王爷刚醒,还是多加休养,告辞。”

  不懂刚走,等候的叶子来见宁王,“王爷,这个不懂也太没规矩了,对王爷诸多无礼。”

  宁王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他对太子何尝恭敬,也许皇上和太子看中的就是他的表面玩世不恭,内在赤胆忠心。”他收敛了笑容,眼神瞥向叶子,“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速来报我。”

  不懂回到太子处,正好太子醒来更衣完毕正在用膳,他内着浅黄丝缎袖金龙纹单衣,外罩紫色纱缎,穿戴正式,几叠菜式摆在桌上,吃的迅速,“你慢慢吃,太医不是说了宁王醒了就无大碍了吗,我刚去看过他,好得很。”太子放下碗筷,“是吗?那宁王有没有按时吃药。”

  “当然有啦,你别担心了,宁王殿下正在听金陵名伶抚琴唱曲呢。”不懂眼中精光一转,想要报刚才宁王揶揄自己的仇。

  朱正“……”,顿时没了胃口。

  “王爷,这次江南之行……”叶子将近十天内的说探说得全部禀告了宁王,末了请示下一步命令。

  “江南之行,所获颇丰,本王救了太子,他现在对我非常信任,”宁王满意的拢了拢眼神。久在江西藩地,这次从京城到江南,大明境内走了半壁江山,大张旗鼓收买民心,收集郑王和谷王的情报,都说郑王势大,谷王财丰,所言不虚,由此可见四王实力甚大,朝廷必有烦忧,自己才有从中取利的机会。江南是谷王的地盘,自己在此解决掉谷王监视跟踪自己的探子,再探查了谷王的势力,阻止郑王和谷王向太子示好的行为,不让他们接近太子,让太子知道他们的种种目无法朝廷的行为,这些已经足够,“是时候回京城向皇上复命了。”宁王对着他们吩咐道。

  朱正心情郁郁,整下午都把自己锁在内室不见任何人,直到毛不应求见献上京中皇上书信,“殿下,皇上有旨意。”

  朱正开了门,脸色让毛不应想到了锅底,“殿下,书信一封给您,一封给宁王,这封请收下,小的刚刚经过宁王行宫,得知宁王伤势渐好,这就去送给他。”毛不应准备迅速开溜。

  “你经过宁王行宫,那里面是否有琴声歌声?”朱正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啊?宁王还找人唱曲?宁王看上了金陵城中的美人啦?”毛不应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朱正气的灵魂升天,什么乱七八糟的!“信拿来,”朱正剑眉倒竖,毛不应连忙递上,“还有一封呢……”朱正眼神凶狠,毛不应才反应过来是指皇上给宁王的那一封,更加神速的掏出,呈贡太子,“我亲自去找他!”朱正步履生风,随即不见了,毛不应被他吓的摸了摸脖子。

  朱正一鼓作气来到旁边的行宫,经过之处所有的人都向他跪拜,朱正此刻只想看看是什么绝世美女能得宁王青睐,伺候宁王雅乐,便直接一脚跨入熟悉的寝室,“参见太子!”伺候宁王的朱钦惊了一跳,随即反应行礼,朱正未听见一点音乐,也未见一个佳丽,倒是有个容貌绝伦的人方才见过了手下费了一番心思,刚准备半躺闭目养神,破门声刺耳,他脸上还带着懵懵的迷茫,但看清是太子后随即化为从容的问候,“殿下有什么事?”

  宁王养伤中,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砾金常服,只束发未带发冠,及腰的长发几缕散在背后的软垫,几缕落在左右两侧胸前,因为脸色苍白,反衬眼眸更加色深而明亮,他对着朱正亲和的笑着,等着他回答。

  朱正被宁王刚才一瞬间迷惘的神情夺了呼吸,继而又对着这个和煦带有些许宠溺的笑容,一时语塞。

  “殿下,殿下?”宁王微微侧首唤了两声,他看中朱正手里攥着的书信,书信一看就是大内寄来的。

  “殿下?殿下?”

  “哦,哦”朱正回魂,“皇叔养伤寂寞,要不请金陵城中的美人来为皇叔抚琴舒缓心情,如何?”朱正心绪归于正位,计谋上线,开始套话。

  “啊?”宁王不解,“殿下莫非是熟悉城中风月?或者是有倾心的花魁?”这些天自己伤重,他难道去了秦楼楚馆,或者哪个藩王大臣对着太子又使美人计了?

  “皇叔!你,你误会了!”朱正叫嚷道。

  宁王垂目,不是叶子报于自己,太子未出行宫,没有和旁人接触么,什么人能只手通天,让太子再次上钩,无利不动,看来得让太子对自己再依赖一点,或者也给他物色个美女,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像李凤那样的?

  朱正脸涨的泛红,又想起方才自己失去理智夺门而入,顿时尴尬,而事实却和所想完全不符,又是一阵狂喜,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宁王这是旧伤复发后第二次看见太子,第一次是两天前,刚醒来时感觉仿佛已转世轮回,眼前依稀的人影好似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屋里的人跪了一片,宁王潜意识里知道那是太子,看来自己赌赢了,没有白白跳河,高热未退力气全无,宁王动了动唇,无声的喊了一声殿下,然后就又昏睡了。

  自己彻底清醒是昨日,宁王脑中盘算了此行所有,虽然冒了两次风险,但收获巨大,回京后更能一展手脚,就是这次尚不知是谁行刺太子,总逃不过那几人,自己也一定将这笔账讨回来。

  如今,最大的收获就在眼前,宁王连忙安慰,“殿下……”

  “皇叔!”朱正急忙打断,赶紧的撇清这个误会,“来江南是奉父皇旨意,根本无心无瑕游历风月,且父皇又有旨意书信传来,我是来向皇叔请教的。”

  宁王内心暗喜,果然太子是被皇上派来江南历练的,看来戒心全无了,一时情急都说出了实情,还对自己非常的依赖,想到这,他心情大好,伤口仿佛也不痛了,“既然是皇上旨意,还行殿下赶紧请出。”

  朱正巴不得翻篇,“皇叔请看,”说着他自然习惯的坐在榻边,把两封书信都交到宁王手中,宁王思维一贯缜密,“殿下不可,这是皇上给殿下的信,我怎么能拆开。”

  “我难道还要怀疑皇叔的忠诚吗。”朱正目光坚定,正视宁王。

  宁王也是正气满满。

  两人一同拆开了书信,给宁王的信中,关怀备至,嘱咐好好养伤,不必急于回京,带回京后一定重赏慰劳。给太子的信中,写了瓦剌这一年多次犯境,边关多战事,让太子拟出个边境防御方略。两人都明白这是给太子多加功课。

  “这几年赖皇上鸿福,明君治理,大明国运日上,虽有四王之势,但也决计对抗不过朝廷,我担忧的也是瓦剌。”两人靠的极近,朱正能闻见宁王身上浓浓的药草味,但他还是回味在书院外夜晚,宁王单独披夜而来时极淡的冷香,“瓦剌人不守信用,天性凶残,长久来都是我大明边疆之患,这几年我也对其一直关注,”宁王说到边患咬字很重,朱正却在意着他嘴角的一颗痣,双唇吐字间,那颗痣也仿佛有了灵气。“……我已经很有信心,希望将瓦剌大军一举歼灭!”朱正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只听进了宁王慷慨陈词的最后一句。

  “我记得皇叔之前曾向父皇请求领兵,只是父皇不允,”朱正发觉宁王是在帮助自己完成父皇的策论,也变得认真。

  宁王思维敏捷,对付朱正这种双关语早有经验,“皇上也是担心臣的安全,为臣着想,其实男儿本该热血溅在沙场上,为了百姓,为了大明基业,我早就义不容辞了。”宁王说完轻咳了一声。

  “皇叔忠心,我回京后一定向父皇禀明。”朱正发自肺腑给了一个承诺。“我向皇叔保证,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帅三军,杀向瓦剌。”他目光坚定,语气有力。

  宁王等的就是这个回报,“殿下,不可!”他伸手抓住了朱正的手腕,“兵权绝对不能轻易交给任何人,我刚才只是一时语快。”眼中尽是满满的赤诚。

  朱正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腕,又抬手对宁王做了个虚捂嘴唇的动作,“皇叔哪里话,皇叔对大明的忠心天地可鉴,又几番以命相救,交给你怎么是轻易呢?”朱正眼神明亮。

  宁王今日此时才注意到朱正剑眉星目,容貌俊朗,配上这身衣衫,贵气异常,看来以前自己真的是狭隘小看他了。“太子年轻有为,社稷有望,不愧是朱姓的皇裔啊。”他一手拍向朱正肩膀,摆了个十足的长辈赞赏之态,双眼都笑出了弧度。

  朱正回想起春季在梅龙镇街上,两人闲逛集市,路旁数棵海棠花绽放枝头,空中尽是落英缤纷,皇叔也是这样对着自己展颜欢笑,那个笑容无论何时回忆,都甜蜜心头,此刻两个一模一样的笑容重叠,朱正不由得心情大好,自然而然露出了很久未有的舒心笑容。

  宁王伤势好转,将养后大队人马再次启程已是金秋桂子时节,空中处处飘散着香甜腻人的桂花香味,太子和宁王离开金陵城,继续往北赶路。

  秋雁归南方,而京畿重地在北,朱正牢记父皇的功课,时常语宁王同坐一车,请教瓦剌之事,两人相处时间长了,不止是瓦剌外患,藩王割据,风土人情,御下权谋,朝中官制,当今时弊,财政税收,商贾利益,外族战事,军事布防,都有涉及,常常是在路途中不觉一天已过,在驿馆落脚,也是秉烛夜谈,太子的内侍几番提醒夜深休息,朱正才暂别宁王就寝,宁王只在午夜腾出手来安排藩地内事务和自己密谋之事,自己麾下没有兵卒,这朝廷的兵权要谋划得当紧握手中。

  锦衣卫一路沿途护送,太子一路安全,没有再出纰漏。人马自江南出发,入山东,河南,直隶,最终入了京城。

  初冬京城下了第一场小雪,两人换上两顶皇家专用的马车,一前一后自京城正阳门入,城门巍峨壮阔,城中喧嚣繁华,因为太子和宁王的车驾,沿途百姓纷纷跪拜行礼,朱正透过车帘缝隙,看万千黎明黔首臣服在地,又想起这一年来自己经历收获,觉得壮志在胸,这大明江山就是自己日后驰骋的疆场。

  宁王将太子送至皇宫午门,太子跳下马车,抬头望着紫禁城正红墙琉璃瓦,第一次觉得权力的高贵,而自己又离权力这么近,他转身看向身后宁王缓缓行来而后驻的车驾,宁王掀帘,看见了马车前的太子,嘴角一扬,朱正感慨皇叔的容貌真是百看不厌,“殿下,我终于将你护送回京了。”他边说边下了马车,因为已在京城又是临近皇宫内院,两人衣着俱按照各自身份穿着,再不是在江南那般恣意诗情,太子头戴金龙衔玉的王冠,两根金线与丝绦编织成的发带自耳旁散在双肩,发髻后同色的几缕绸带点缀背后长发,他身着浅黄织锦的外衫,双肩各秀一条栩栩逼真的金龙,腰系宝带,更显身姿挺拔。宁王头戴金色发冠,发髻处缀以名贵玛瑙,同太子一样,耳旁脑后都配以亮金色的绸带,一行一动间随身行摇曳,他内穿金银掐丝锦缎,外披了一件素色的大氅,衣襟处金棕绸缎在夕阳上折射着明亮的光泽,“殿下入宫吧,待皇上宣昭我进宫,届时再于宫中向你请安。”

  朱正知道这是宁王在告别,沿途一路,虽有护卫,但与藩地和宫中起居相比,还是简单粗略很多,皇叔眼下又泛起了淡淡的疲惫之色,好在时节入冬,若是按例,都到了诸藩王进京朝觐的日子,宁王应该是不会回藩地,而是在京等候召见了,想到这,朱正一挥刚才将要分别的消沉,“有劳皇叔沿途一切,待我入宫后禀明父皇,一定当着父皇的面向皇叔致谢。”

  “殿下哪里话,为皇上为殿下,万死不辞。”宁王行了一礼。

  朱正点头,而后慢慢转过身,夕阳中的紫禁城沐浴在瑰丽的橙色光晕下,太子带着江南之行所有的回忆,不舍的踏进了皇宫。

  宁王未收敛刚才的笑容,也在端详这夕阳如火光线下的权力巅峰之地,暮光照在他脸上,更显眸色如琥珀,大氅在风中招展,这江山从来不缺为之逐鹿之人。

  乾清宫,毛不应已经率先前来向皇上请安,汇报完一年所行,待毛不应诸事奏完,一直在外等候的不懂单独被皇上召见,“你是不懂?你有俗家名字吗?生来就是出家人?”

  不懂朝着皇上跪地,“草民自幼在金阁寺中长大,与母亲相依为命,不懂就是方丈给草民取的诨名,承蒙太子不嫌,愿意听几句草民的闲话,所以……”皇上在龙椅上站起,叹了口气说道,“是个好孩子,所以委屈你了。”

  不懂神情严肃,“草民有幸追随太子,太子一定可以成为明君!”他许下一生的承诺,还有一个约定,皇上也不会知道。这个约定要用一生来交换,而自己无悔。

  “朕让宁王去辅佐太子,借藩王之力制衡同样是藩王的四王,是不是错了。”皇上看着宫灯,自言自语,全然不顾不懂在旁。

  “皇上,您不会错的,太子只是现在倚重,日后便会明晓什么才是帝王该做的。”不懂诧异皇上居然直接将内心表露,但仍旧由衷的回答。

  皇上沉默,轻轻叹气,“朕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啊,所以,替朕看着太子。”

  宁王回到京中府邸,府中早已收拾妥帖,书房外翠竹悠悠,在冬夜里还是常青,屋内,他换上常服,展开一卷书信,江南谷王的盐业生意被自己捣腾破坏的差不多了,该接手这巨富的产业,来活动京城要员了。

  次日清早皇上召集内阁要员,颁旨太子监国,给朝中大臣的寓意再明显不过。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太子何其有幸,没有兄弟阋墙的危机,大明的江山社稷只由他来继承。

  朱厚照立在父皇龙椅旁,接受群臣的跪拜,从高处看去,众人俯首,各色官服花纹各异,看不见脸庞,更看不清人心,换做是一年前,也许还会迷茫,而今他已是成竹在胸,内心坚定才是真正的强者。

  朝会过后,皇上单独召见不懂和太子,不懂作为太子的老师,被皇上恩赐可住在宫中,方便教授,皇上操劳国事多年,身体不算康健,这一年更是衰老了很多,两鬓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是皱纹布赫,他坐在御书房桌案前,看着并肩站立的太子和不懂,很是欣慰,“父皇您国事辛劳,还望保重龙体,儿臣一定谨遵您的旨意,勤勉政事。”太子回京后愈发觉得皇上苍老,为了尽孝更加专心国事。

  “政事不要操之过急,你年轻,慢慢历练,朕放心,只是瓦剌边患和藩王势大,你们还需戒备,知道要有备无患。”皇上拖长了语调,“太子,你之前呈上的有关瓦剌的策论,朕看有些提的不错,开边境贸易,巩固长城,加强边防,屯军垦田,如果一一实现,大明可有十年边境安宁。”

  “父皇,这些策论并不是儿臣一人之力,多数都是宁王皇叔教诲儿臣的。”太子诚恳道,不懂偷偷瞄了一眼皇上的表情。

  知子莫若父,皇上听得出来,太子提到宁王语气不一般,“宁王护送你有功,又舍身救你,的确是要重赏,朕已拟好了赏赐,不懂你带着朕的旨意去宁王府走一趟。”皇上直接对着不懂下令,不容太子置喙。

  太子悻悻不敢多言,没有皇上许可,他也不能随意出宫。

  不懂奉旨效率奇高,午后便来到宁王府邸,宁王府邸坐落在京城贵戚王府聚集处,府邸广大,朱门气派,不懂刚到门口,便被告知宁王不在家中,这可真是不凑巧。

  王府管家不敢怠慢奉旨而来的客人,连忙请他进入客厅,献上好茶,不懂入了上坐,拿起茶盏,感慨宁王果然是品味甚高,这手中一枚茶盏,景德镇官窑一年也不出了几个精品,在江西为王就是方便,还有这茶,入口生津,回味绵长,比皇上喝的还要讲究。

  宁王正在内阁首辅李清正家中品茶,顺便送了个大礼,朝廷俸禄有限,大臣也要养家讲排场维持体面,深谙此道两人心照不宣谈话一片笑声,当管家差人来报不懂奉旨前来时,他正好要启程,顺便再给首辅演一出身受皇恩的加戏。

  “太傅前来,招待不周了。”宁王回府后来到正厅,不懂正双腿搁在桌上,双手抱头,摇头晃脑的对宁王,“参见王爷。”

  宁王已经不屑和他计较礼仪。 ”太傅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宁王一身阔气坐在了主人位,仆人给宁王献上了茶,宁王掀开杯盖试了试温度,眼神聚焦在杯中碧叶,不懂正好看见他的眉眼弧度。

  “宁王你就不要客套了,你这座宅邸是寒舍的话,皇宫也是土坯了,指教更是谈不上了,宁王天下第一聪明人啊。”不懂有点泛酸。

  宁王被他逗乐了,“天下第一聪明人不应该是太傅吗,出家之人却入世之身,而且是在庙堂之上,朝野巅峰。”宁王看向不懂,他不蓄发不穿锦衣,却有着朝中人人热羡的高位,朝野内外早已蜚短流长。

  “王爷你真是太抬举我了,”不懂收回双腿,调整好坐姿,“王爷回京也有一月有余了,内阁要员,六部长官,哪个是王爷还没有活动过的?江南谷王财大气粗,富可敌国,原来宁王也是巨富啊,千金万金都是手中过啊。”

  宁王放下茶盏,眼眸一转,抬眼瞥向不懂,嘴角仍带有若有若无的嘲意,“太傅这是在担忧还是指责?若是担忧,就大可不必了,本王小小一个没有权力的藩王,能得六部内阁各位大人赏光,一起品茶,就是闲事一桩,朝廷事自有朝廷的规矩办,本王何德何能,喝了一口茶就能号令群臣了?谷王的钱不是谷王的,是天下的财富,自然也是皇上的,本王只不过觉得不能白喝各位朝中大人的茶,留下点茶水钱,丝毫不敢违逆大明律严禁的结党营私,贿赂舞弊,”

  不懂刚想接招,宁王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想来太傅教导太子,协助皇上,一定是忙碌异常,怎么还有空关注我们这种小事,估计是有人饶舌,太傅如果再听到这种搅人清闲的话,就直接告诉本王,本王一定帮太傅理清这些聒噪。嗯?”宁王抿唇侧视。

  不懂有关宁王在京联络大臣,广散钱财是在皇上身边听到的,那日锦衣卫现任指挥使纪荣,就是毛不应的得意亲传弟子来复命,例行上报京中官员所作所为,特意详悉秉承了宁王入京来的一切行踪,皇上听完后不发一言,不懂也不好多舌,今日,被宁王一本正经的严辞粉饰,他也不能直说出处,只能糊弄道,“宁王啊,天下悠悠之口你可堵不住。”

  “也是,那太傅有什么方法堵住?”宁王笑着问不懂,你的流言不比本王少。

  “宁王哪天想到了告诉我,只有一点,不能用帅,不能用钱,我已经跟你一样帅了,但是肯定没有你有钱。”不懂起身,走到主座宁王面前,一手指着自己的脸,还有一手捧出皇上的御笔,直接扔给了宁王,宁王看清明黄龙纹是圣旨,不懂可以荒诞不羁,宁王还是要自持的,连忙起身接住了,这时不懂已经走出了正厅,只留给宁王一个背影,他挥挥手,“旨意传达,不劳相送。”

  宁王呼了一口气,这估计是本朝最随意的传旨官了,他展开圣旨,上面慰劳嘉奖他辅佐太子的功劳,并增加食邑,赐以藩王锦衣,入宫令牌,可随时不必通传进出皇宫,这些赏赐足以是皇恩浩荡,配合不懂的警告,皇上啊皇上,这出恩威并施真是演绎的极好。宁王合上了明黄绢绸,将其紧握在手心,可我是不会束手的。

  十日后,太子和皇上下了朝会,正在同户部尚书侍郎等商量下一年赋税,太子想起自己曾在梅龙镇亲眼看过土豪乡绅压榨百姓,“父皇,朝廷善意与民休息,但是政令推行,地方各有应对搪塞之法,宁王和我在江南时,曾经亲眼见地方歪曲政令,双倍三倍的加以重赋,其中关窍不胜枚举,儿臣还是多向宁王请教,”皇上近日天冷患了风寒,精神不济,听闻太子再次在政事上提到宁王,直接打断他,“朕已经告诉过你,有事不要去多烦宁王,你……”

  这时内侍匆匆跑来跪下,“启禀皇上,太子,宁王求见。”

  皇帝点头。

  进宫谢恩的宁王一袭锦袍,自暖阁外信步而至,他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进入室内后直接在皇上座塌边行跪拜礼,“参见皇上,参见太子殿下。”太子不懂和几位大臣目光始终不离他身。

  皇上温和道,“平身吧。”

  宁王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他正好与太子并肩而立,微微转头,可以看到朱厚照望向自己的眼神,亲切温情,嘴角还带有甜甜的笑意,两月不见,太子比之前更加英姿了,宁王用同样温情的眼神和笑意回应他,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笑,被皇上尽收眼底。

  “皇上,您的身体没事吧,”宁王并没有在太子身上停留太久,直接问候。

  “费心了。”皇上长者风度,比宁王的贵气出挑多了一份威严和厚重。

  “微臣进宫特来向皇上谢恩,吾皇万岁!”宁王今日进宫是事先通秉过的,只是太子不知,他脸上还带有两月不见的欣喜,宁王按照一贯的礼仪,向皇上说道。

  “你护太子有功,是你应得的,”皇上挥手把户部的几位要员挥退了。只留下不懂,太子。

  “微臣不敢,赖皇上鸿福庇佑。”宁王拱手垂目。

  “只要忠心护主,何来谦虚。”皇上说的话,说者听者都有深意。

  宁王保持姿势不变,“是!”

  正在这间隙,到了太医请平安脉的时候,三人退出了暖阁,踱步到御花园中,“皇叔今日才有空进宫?”太子眼神不离一旁的身影,又觉得自己此话突兀,连忙问候道“多日不见,皇叔气色好了很多,伤势是否痊愈。”

  三人坐在园中凉亭,宁王一贯的笑意,太子紧紧盯着他的淡色双唇,用尽意念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禁忌的味道,“多下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不懂清了清喉咙,太子丝毫没注意他人,“皇叔伤势因我而起,每每想到就觉得愧疚,如果皇叔伤势还不痊愈的话,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叔。”朱厚照其实本意就只在最后一句。

  “殿下……”

  “殿下!”

  宁王和不懂同时唤道,宁王见不懂欲言又止,“既然两位有要事商讨,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罢起身拱手对着太子略一颔首后离开。

  朱厚照“……”

  不懂再次清了清嗓子,这回内侍连忙端来茶水,伺候两人,不懂端起茶杯眼神瞟着太子,莫名心虚。

  朱厚照收回追逐背影的视线,毫不掩饰失望。

  “殿下,年关在即,四王和各藩王即将进京朝觐,”不懂终于另开话题。

  抛开内心的烦乱,朱厚照对时局一点也不放松警惕,园中因为冬季,枝头还有隐隐昨夜飘落的残雪,被阳光一照,折射着清莹的晶亮。

  四王是大明疆土内部最烦忧的难题,削不得,纵容也不可,在这四方力量后,又缓缓生成了新的制衡力量,自己渴求他的助力,同时这权力之花还未绽放,便能预估它的耀眼,届时,自己站立至高处,能领略其风华还是掩盖在它光芒中?

  朱厚照望着杯中已冷的茶水出神,手中的茶盏被手掌捂的温热,脑中一直是那个熟悉的背影。

  锦衣卫可以打探京中一切要员,宁王也有自己的情报探子,这日出了皇宫,在回府邸的马车上,他打开方才宫中眼线传递给他的密报,“皇上病势加重”。

  皇上并不是如之前朝会宣布的那般偶感风寒,繁重国事,思绪过重,沉疴旧疾折磨他并不康健的身体,也许他真的时日无多了,宁王想着,皇上是位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的明君,可是只有善意仁心是成不了一代雄主的,多半就是守成之君,寥寥建树,他日史书上歌颂的只是开创基业的**,豪夺江山的成祖,还有……他略带讥讽的一笑,用指腹揉碎了小小的纸笺,销毁痕迹,背靠着舒适的软垫,享受着车轮滚滚带来的摇晃舒适,前往既定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