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感觉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恐惧。

  当疼痛超越了肉体可以承受的极限后, 出于自我保护, 人类会陷入一阵短暂的休眠期。

  休眠过后,就是死亡。

  安格尔的确觉得自己死了。

  和濒死的感觉不同。

  如果说濒死的时候意识是溺水一般的窒息,但身体的本能已经隐隐觉得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真正的死亡就像是所有的神经末梢被粗暴的同一时间切断了一切脉络。

  就像海面上某个膨胀到极限的透明泡泡。

  啪嗒一下, 融化成白色泡沫, 四溅溶于无尽深海。

  这样的感觉太过真实。

  以至于安格尔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 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仿佛有什么东西掀起了惊涛骇浪,可是卷起来的风浪却小心翼翼。

  像只巨手一样从无边无尽的大海里把泡沫般的碎片打捞,聚集,托举。

  一点点拼凑成原有的样子。

  然后在完成任务后瞬间湮灭。

  安格尔是被自动灭火装置淋醒的。

  她捂着脑袋吃力坐起来, 发现整个屋子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

  安格尔下意识地抓住一个圆柱形的东西试图站起, 却发现那东西不是固定在地面上的。

  一拿就拽动了。

  “什么东西……”

  她嘟囔了一句,发现嗓子沙哑得厉害。

  把东西拽过来一看, 触感在视觉之后悉数回笼, 在视觉和触觉同时告诉她这是一条被炸得只剩半条的胳膊后,安格尔手一抖, 把手里的那条胳膊有多远扔多远。

  ……不会是她自己的吧?

  扔完后安格尔后知后觉产生这么一个想法, 立即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四肢, 发现虽然伤口大小不一, 血液依旧在疯狂外涌,但还好没成残疾人。

  “安格尔!?”路伊的声音在脑海里疯了一样响起。

  紧跟着的是一股无从说起的悲痛和杀气。

  这样的情绪排山倒海地盖了过来, 压得安格尔几乎有点喘不过气,仿佛下一秒她就能被这股强大的负面情绪给挤压得再次失去意识。

  安格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本能的回答了一声:“嘿~”

  我亲爱的上校, 你是不是想我了?

  接下来的话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顺理成章地从嘴里蹦跶出来。

  安格尔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但是无论如何,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那股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安格尔察觉得出来路伊那边的形势并不安定,所以才反复强调自己没事之后便停止了交谈,给路伊留足精力应付她那边的情况。

  毕竟自己这边发生了什么也得好好梳理一下。

  安格尔重新把视线投向自己刚刚扔出去的胳膊。

  有点眼熟。

  她认出了胳膊上残留的衣料碎片。

  那是苏谢天的左臂。

  安格尔后知后觉的察觉过来,她现在身处的地方依旧是这几个月以来自己从未出过门的屋子。

  只不过现在它被炸得面目全非。

  ——之前就在她准备刺杀玛塔的时候,玛塔当然也不傻,对苏谢天的异样早有察觉。

  所以才会突然发难。

  苏谢天被玛塔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安格尔却料想过这种可能。

  情急之下,安格尔也顾不了这么多,之前在苏谢天的帮忙下,接连几日的麻醉药剂并不算多,所以她能够轻易控制自己的身体。

  小刀落在她手上,但刚被刺出去就被玛塔生擒下来。

  刀尖调转了方向,直接从安格尔的胸口捅穿过去!

  玛塔在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情报后也丝毫不再留恋,转而扔下一枚定。时。炸。弹,自己则从窗口逃走。

  失去意识之前,安格尔看到苏谢天也被玛塔下手杀死,趴倒在自己身上。

  爆炸响起,一切归于灰烬。

  不幸中的万幸,苏谢天刚好趴在她身上,替她抵挡了大部分冲击波。而且她身后就靠着椅子,在动荡中形成了一片相对稳固的三角区,避免大型重物压在安格尔的身上。

  这样的爆炸中自己竟然还没死?!

  安格尔一边支撑着站起,一边为自己的运气而暗暗称奇。

  她艰难地从房间里挪动了出去。

  这里毕竟是个旅馆,尽管炸了仍然可以找到急救箱,她勉强给自己打了几剂修复针,用近乎是粗暴的手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事到如今对身体的伤害已经不值一提。

  如果这些对身体的伤害真的有用的话,那么早在几个月前她就会死于玛塔营造的那种过山车般的刺激里。

  止血,包扎,翻出一套勉强看得过去的衣服套上,安格尔出门的时候就只是一个偶尔会咳嗽的大病初愈的普通公民。

  现在四周还冒着大火和浓烟,这里管辖的警力本来过于薄弱,所以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没有政府官员赶来。

  刚好给了安格尔逃跑的时间。

  哪怕这种时候她的警觉还在。

  安格尔谨慎地绕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道,才扶着墙壁慢慢放缓了自己的步伐。

  “咳咳……”

  她捂着嘴猛地咳嗽了一阵,哪怕血被止住了,她依旧感到自己的内脏似乎收到了巨大的创伤,肋骨应该也断了几根,这么一咳嗽,鲜血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让安格尔戒备地抬起头。

  “你看起来伤得很重……”

  是个老妇人,白发苍苍,拄着机械拐杖,站在一个小饰品店铺的门前满脸心疼的说着。

  看样子似乎是个不景气的卖旅游饰品的小店铺。

  里面花花绿绿的小挂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宇宙中不占多数的少数族裔。

  最关键的是,这个老人。

  往常而言,安格尔是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

  可是这个老人让她想起自己曾经遇到的那个西洛伊斯老奶奶。

  在宇宙间满怀恨意流浪的时候,她终于遇到了成为西洛伊斯的那个契机。

  而现在和当时,何其相似。

  “水……”

  安格尔动了动嘴唇,看向面前的老妇人,声音沙哑得厉害,和“甜美”两个字已经完全扯不上关系了:“请给我水……”

  老奶奶朝她走来。

  她双腿最终无法支撑,身子一歪,倒在店铺门口。

  “……对于阿尔米大统领前往前线一事我个人认为无须太过恐慌。”

  安格尔倒下了,但还没有失去意识。

  这是放在玻璃台上老旧收音机的声音。

  对于一些年纪大的老年人来讲,视频影像对他们的视力不太友好。尤其是对于开店需要长时间守在一个地方的人而言,收音机往往更加持久。

  这显然是一个新闻评论员的声音。

  ——果然,正如路伊所说的,阿尔米已经出征。

  既然消息已经传给了普通群众,也就证明阿尔米距离战争点不远了。

  甚至可能已经抵达正面战场!

  “那您是怎么看待这次大统领出征一事呢?”

  “显然,这是联邦政府对星际海盗们针对乔舒亚参议员举行的暗杀行为一次有力的回击……”

  什么?乔舒亚被刺杀了?

  安格尔直觉不对劲。

  不是因为需要把黑洞投入实战使用?

  老奶奶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拉了个小板凳让她临时坐着歇一歇,转身就准备回屋拉人。

  安格尔一把拽住老奶奶,面色惨白地冲她摇了摇头。

  似乎看穿了安格尔的顾虑,老奶奶慈祥地笑了笑,宽慰道:“我家就我一个人,我回去给你拿紧急急救包。”

  安格尔放开了她。

  即便是她,也无法对这样的老人产生任何戒备心理。

  “……为了表示联邦政府对乔舒亚参议员逝世的痛心和决心,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战争会进行全面升级,随着鸽派的倒台,联邦对星际海盗的态度无疑会更加激进……星际海盗策划的这场由波依德以命换命的暗杀简直就是在自取灭亡!”

  “未来!虽然我们会迎来一阵短暂的紧急战争时期,但我们相信,在短暂的艰难困苦过后,迎接我们的一定是个没有战争、没有海盗,充满和平的美好世界。星际海盗的全面覆灭,也预示着许久未曾降临宇宙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光荣、和伟大终将回归!”

  “以上是来自评论员……”

  “伟大回归啊。”

  安格尔回想起玛塔之前总在自己耳边念叨的那些话,诸如“你们阻止不了伟大回归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以为联邦政府想要做什么”之类的话,不约而同的和现在的播报重合在一起。

  ……

  安格尔抬头看向屋外。

  宁静和谐的暗巷尽在眼底。

  “姑娘?你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要不要和你家人联系一下?”

  老奶奶手里拧着一只白色的医疗箱回来,箱子上面站着一个食指长的家用医疗机器人。

  现在这种情况,聊胜于无——起码比自己清理要来得迅速。

  “不过信号塔还没修好,所以可能得再等一阵子。”

  “谢谢。家人的话……”

  安格尔思索了一阵,冲老奶奶说道:“信号塔恢复的话……算了,比起这个,您知道这里的负责搭线野游。行程的旅游团队或者公司在哪儿嘛?”

  她可能更需要一艘私人星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