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娜似是已经饮到醉,她此刻身子瘫软,堪堪将胳膊放在桌面,右手掌心撑住额头,低著头好似已经睡着。

  酒精放大所有情绪感知,何安娜默默将脸埋起来,睫毛轻颤,一滴泪无声坠落,结束两年心内纠缠。

  阿梅清冷的嗓音好似犹在耳旁,她话:“可惜,他不痴,我也不痴。”

  何安娜突然自嘲笑了笑,她同黎慕九,从一开始便存了胜负心,从初见便始于一场阴谋。

  到了结束,又归于另一场阴谋。

  一年时间,她们好似战场上旗鼓相当的一对死敌,步步为营中又存了一丝惺惺相惜,两个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用到的又何止三十六计。

  可惜,心不由人。

  明明一早告诫过自己,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可这么久以来,真真假假两人早已辨认不清。

  何安娜赔上了身心,无端端,还是挂念了两年。

  这两年,何安娜辗转了许多地方。

  陈训礼死后三天,黎慕九便动用所有势力追查她,上至差佬下至古惑仔难得同仇敌忾齐上阵。

  白道中,她是在逃杀人疑犯。黑道中,她又是杀害社团大佬凶手。

  甚至于整个九龙所有旅馆饭店皆有人盘查,报纸上硕大标题捉拿凶手,引来全港关注这场桃色凶杀案,何安娜只能终日躲在曾启明家中惶惶不可终日。

  可就连曾启明亦无法摆脱受她牵连,黎慕九知他嫌疑最大,又怎么会放过他。

  无数四九仔一日三餐频率光临旺角道,一间新明星卡拉OK被翻过无数次,黎慕九发了狠,带人将一间卡拉OK吊灯沙发全数砸烂,事发一周后就被迫停业。

  曾启明顶不住鸿兴大佬豪压力,只得派阿杰偷偷将她送到多伦多。

  何安娜趁着夜色落荒而逃,在异国他乡怀着满腔痛楚独自生活。

  一年多时间,她在一个陌生国度,可以一个月不同人讲一句话。

  她独自一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逛街睇戏。

  一部《home alone》(小鬼当家)上映,整间戏院都在笑,唯独何安娜一个人埋在昏暗角落低声哭泣。

  无数次午夜惊醒,被相同一个梦折磨。

  梦中的黎慕九笑着同她说:“安娜,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可下一秒,温情瞬间消失,一双冷厉的眼狠狠盯住她,黎慕九手中一把西瓜刀刺向她,长长一柄刀直穿入。

  梦中的何安娜甚至都感受到肚子上剧烈的疼痛,黏糊糊的血浆喷涌而出,何安娜看着黎慕九对着她冷笑一声:“对唔住,杀了你我才是真正坐馆。”

  无数次尖叫醒来,坐起身,仍是四下无人的深夜。

  何安娜瞒住曾启明偷偷回港,两年时间,世界早已忘记曾有过一位何安娜存在过。

  往昔的血雨腥风早已沦为茶余饭后谈资,世人只知一位社团大佬被情妇杀,何安娜这个名字一早被无心人遗忘。

  倒是黎慕九,摇身一变,化为炙手可热人物,三五不时出现在八卦报纸上,与美艳港姐同出同游搏尽版面,甚至力捧她出演几部影片,挣得无数票房。

  社团新晋女大佬同女明星一段缠绵悱恻桃色艳闻拯救濒临破产的八卦报社,几句名不见经传文章竟也能分上中下三集刊印,报纸卖到脱销,倒令卖报纸阿伯乐的笑弯了腰。

  回忆起两年过往,何安娜抬起头,一对眼睇住阿梅,只有阵阵苦笑。

  阿梅被何安娜莫名笑的心惊,手中慌乱着摸起一只烟,匆匆点燃。

  望着那抹一闪而过的火光,何安娜突然站起身,伸手夺走了阿梅夹在食指的那支长长女士烟。

  薄荷尼古丁入肺,阔别两年的味道席卷着记忆卷土重回,令人灰头土脸地发现自己前半个人生究竟有几多失败。

  何安娜睇住眼前满面疑惑的阿梅,好似发现什么新奇趣事,仰头笑出了眼泪。

  亦或许,一段感情中,未必没有傻的那一位。

  只是她傻的太彻底,傻到世人都觉得她傻。

  唯独令那一位误认她太心机。

  一夜痛彻心扉,过几日便全数化在了烟火气中,化在了一盘盘干炒牛河同三文治中。

  船过水无痕,第二日醒来,何安娜依旧是茶餐厅普普通通的应侍何嘉昕,一件满是酱油污渍的T恤,掩盖住她所有的锋芒。

  倒是经过那一夜,何安娜同阿梅多了几分熟稔,忙到顾不上手脚时遇见她,何安娜亦会同她点头笑笑当做打过招呼。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何安娜同老板娘约定好一月之期还剩十天,老板娘招不到人手又留不住何安娜,忍不住着了急,一肚子气只能向何安娜宣泄,连带阿玲亦受到不少叫骂。

  傍晚,客人渐渐少了些,门外又淅淅沥沥落了雨,凉风吹进堂中,令何安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突然,一班男人走了进来,瞬间满屋酒气,一看就知是早已饮醉,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还打碎了收银台一只玻璃花瓶,而后才醉醺醺上了楼。

  何安娜眼见那几人满身古惑气息,便躲在后厨,与达叔大眼瞪小眼候过十分钟,等他们全数上楼了才肯出来。

  这里始终太危险,何安娜暗暗决心再熬过十天,十天过后无论老板娘说什么,她一定要走。

  何安娜正蹲下收拾满地玻璃碎片,却听到楼上吵闹声四起,男人女人大声争吵起来,何安娜依稀听到觉得好似阿梅的声音,便靠近楼梯处抬头向楼上望了望。

  “喂,我都讲我今日不舒服,你听不懂吗?你找别人行不行?”

  “是呀,宽哥,阿梅今日不舒服呀,不如令小洁陪你啦。”

  “闪开死八婆,我今日就要阿梅,叼你妈嗨呀,你不舒服?老子有办法令你舒服!”

  高跟鞋纷纷杂杂踏在天花板上,何安娜隐隐约约听到阿梅惊声咒骂,咸湿佬几句粗口不依不饶,几个人推推搡搡走至楼梯口。

  阿梅走下几阶楼梯,却被身后一只大手猛然抓住手腕,男人肥头大耳堆着一脸淫笑拉住她,任一旁珊姐说破嘴都不肯收手。

  何安娜站在楼下望着楼梯上几人拉拉扯扯,明晃晃的灯光下,何安娜见阿梅眼角渗出了一滴泪,面上却仍不依不饶,好似一只被逼进死角却始终不肯低头的绵羊,柔弱的皮囊下却摆出大不了一头撞死,大家鱼死网破的架势,决心誓死反击。

  何安娜站在楼下,犹豫过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跑了上去,趁众人不备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男人抓住阿梅的那只手上。

  男人一声大叫,吃痛松开了手,何安娜趁机抓住阿梅的手赶忙走下楼梯往外跑。

  门外雨势不知什么时候变大,男人身边几位手下未料到会突然冒出一位何安娜,楞过几分钟才想起追人。

  何安娜扭头看了看追下楼梯来的几人,阿梅当机立断拉住何安娜冲进了雨中。

  大雨将路面冲刷干净,街边一个行人都没有,昏黄的灯光打下来,几辆轿车飞驰而过溅起雨水,映衬住奔跑在雨中的何安娜同阿梅格外落魄。

  身后几人不肯放弃,硬是冒着雨追着两人奔过一整条街。

  渐渐,阿梅体力不支,停下脚步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粗粗喘着气再也跑不动。

  何安娜环顾四周,见一旁有间红色废弃电话亭,赶忙拉住阿梅的手跑了进去。

  一间小小电话亭,两个人面对面蹲坐在电话下面,何安娜神色紧张地侧头望住玻璃门外几个男人追了过来,四顾着找不到人又径直向前追去。

  大雨滂沱,何安娜见那几个人头也不回的追了出去,半晌未见人影才缓缓松了口气。

  何安娜回过神来望住面前的阿梅,只见她一身旗袍湿了个透,原本盘好的长发此刻狼狈的散在肩上,大雨洗净铅华,阿梅脸上所有颜色被冲的一干二净,露出最原本的自己。

  太久没有跑的这样远,阿梅仍重重喘着粗气,抬眸见何安娜看着自己,想起刚刚疯狂行径,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一场雨,洗刷掉两人的所有伪装,阿梅这才看清,平日里掩盖在污渍下平庸的何安娜究竟有着怎样的风情。

  同样的狼狈,雨水落在何安娜的脸上,白皙的皮肤却泛起荧光,浅浅的一对梨涡嵌进面颊,令阿梅呼吸一滞,只觉得何安娜那对粉色的唇好似染过海洛因,无声吸引她一步一步靠近。

  狭小电话亭内温度骤然攀升,何安娜薄薄一件T恤亦湿透,急促呼吸间带动胸前起伏,隐隐露出白色胸衣轮廓,不必开口,便诱人了三分。

  四周静谧,世界只剩下大雨拍打在玻璃上的噼啪声,阿梅垂了垂眸,好似尽了全力在克制什么。

  何安娜亦发觉出气氛变化,轻咳一声,想要站起身。

  一间电话亭内空间实在太小,雨水湿滑,何安娜还未等站起身便脚下一滑“呀”了一声向后倒去。

  阿梅眼疾手快探过身子抓住她,可事发突然,阿梅还来不及稳住好重心,便同何安娜一齐跌了下去。

  何安娜的头重重磕在了玻璃上,令她忍不住皱着眉轻声呼痛,阿梅堪堪压在她身上,听闻她喊痛,赶忙伸出手来帮她揉。

  “阿昕,没事吧,对唔住呀。”

  听阿梅莫名道歉,何安娜又笑了出来:“你同我讲什么对唔住,是我未站稳呀。”

  阿梅见她笑,亦露出了笑意,往日勾魂摄魄的一对眼此刻弯成了一对月,细细一只手轻轻揉着她脑后,好似在安抚怀中一只波斯猫。

  暧昧气氛来的太过凶猛,阿梅未饮酒,却觉得空气中好似有酒香,一阵一阵,暗香浮动,略过心头。

  两个人挨得太近,阿梅低一低头,一只唇便碰到了另一只唇,好似点燃了一根烛火,将大雨都燃得沸腾。

  原来阿梅未画眼影的一对眼这样好看。

  这是何安娜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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