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商粲的话哪里刺痛了裴琛, 他面上骤然间显出暴怒的神情来,喝道:“你还敢提起云中君!”

  商粲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好声好气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提?”

  “你骗了她!”再不复往日温润模样, 裴琛怒吼道, “你是妖、根本不是人!你骗了她!”

  “……”

  猝不及防地被他直接的话语击中软肋,商粲身形一僵, 稍稍垂下视线, 没有回应他。

  “说什么性命给了她这种胡言乱语……”见她这副样子,裴琛更是愤懑喝道,“妖族……她寻了你那么多年,难道是想寻回一个妖吗!”

  他话中蕴着来源不明的强烈情感,商粲并不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却不可避免的在他的话语中沉下眉眼。

  她想说她没有胡言乱语, 是真的把性命给了云端, 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幼稚的念头, 和裴琛说这些做什么呢,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 说出来都显得空虚, 远不像云端寻她的这十年那般实打实得有分量。

  不管裴琛说的话中不中听, 至少他似乎是在为云端鸣不平。这就足够让商粲不去驳他,只是轻飘飘问道:“你到这里来,就只是想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显然是被她这番无谓的态度激怒了, 裴琛气极反笑,冷声问道:“……日前, 失踪多年的前代掌门秦意突然深夜来访, 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告诉了我。我本来不信, 但没过几日就又莫名收到鬼族传信……说你是半妖, 眼下我已经亲眼看到了。”

  “真是可笑,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南霜为何会在鬼界向你出手了。”

  他动了动唇,勾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商粲,当年……是你杀了南霜,是不是?”

  心中知晓秦意的话里必然隐去了当年的大半事情不去提,但商粲抬眸扫过裴琛的脸,一瞥之下就发现那并不是在等待她解释的表情。

  商粲垂下眼帘,干脆地点了点头:“是我。”

  “……”

  裴琛沉默了半晌,突然嘶声笑了出来,笑声古怪难言,渐渐地听起来更像是在哭泣。

  “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他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她那么好、我们那时很亲密……我和她本该、本该一直在一起的……”

  商粲没有回应,只是沉默不语,裴琛肩膀无声地耸动几下,忽的瞪来杀气腾腾的一眼,哑声道:“……如果不是你的话,她就不会变成鬼族,就不会、就不会……”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商粲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强烈的不甘和软弱的怯懦。她发出无声的叹息,看向那被仇恨和愤怒浸染透了的人,默默在心中为他补全未尽的话语。

  ——就不会那样对我。

  平心而论,她其实不讨厌裴琛。尽管年少时曾因他贸贸然向云端提出结为道侣的请求而对他颇有微词,但在天外天再见后,这位代掌门并没多为难她,甚至还帮过她的忙。再之后,她知道了这些年里裴琛都算是和云端同病相怜,而裴琛那段时日过的不好,刚在南霜那受了拒绝,却还是能为她和云端的相认送上一句祝福。

  他那时说,祝二位不再分离。

  商粲相信,至少那时,裴琛是在真心的祝福她们。

  故而事到如今,商粲也对变了样的裴琛生不出什么怨怼来。她知道人总是会触底反弹的,想要为难以接受的现实找到一个归因是很正常的事情,而她此刻显然就是裴琛找到的绝妙的因,他会这样对她也算是人之常情。

  商粲觉得裴琛自己可能也是知道这个说法站不住脚的,他只是想要去这么相信罢了。也没关系,商粲想,反正她的确理亏,她确实隐瞒了这件事情,即使是南霜授意她不要说出口也一样。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裴琛,毕竟他现在大约也听不进去这些话,说了也只是白费口舌。

  她淡淡抬眼看去,本想说些什么其他的,视线却停在裴琛手中紧握着的那柄拂尘上,然后稍有些惊讶地开口道:“霜降君的拂尘……原来在你手里吗,难怪一直没寻到消息。”

  裴琛手上一动,颇为紧张地将拂尘竖到胸前,道:“……什么消息,你打听她的武器下落做什么?”

  商粲也不隐瞒,道:“我答应过一个委托,要把它毁掉。”

  她看到裴琛登时慌张起来,甚至稍向后退了两步。他下意识将拂尘握紧了些,开口时声音都显得有些颤抖:“……你、你休想,这是她……这是她留给我的东西……”

  那副样子显得可怜又瑟缩,饶是商粲都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她不知道该不该跟裴琛说一些昭然若揭的事情,比如这拂尘只是南霜遗漏下来的而非留给他的,比如提出这个委托的花妖与南霜之间微妙的关系,比如南霜十有八九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但这确实有些残忍了,想想也不该由她来说。商粲想。既然鬼界通路已经打开,想必裴琛不久后就会再见到南霜和鸢歌的吧。

  能想象到那不会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但商粲不打算提前做个吃力不讨好的好人去点醒执迷其中的裴琛,她也确实没有这个心情和气力了。

  “放心吧,我没打算硬抢,而且我也抢不动。”商粲淡淡道,“我应该快死了。”

  裴琛一愣,突然注意到商粲一直在石旁席地而坐,没有起身,他原本只将这当做是对他的轻视,直到听到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他才猛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你要是不追来的话就好了,哪怕晚些也好啊。”

  像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谈,商粲突然感觉有些冷了,轻叹道:“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才溜走找到这么个僻静地方来呢。”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让裴琛很快把她的话归在谎言那类,嗤之以鼻道:“是想要让我放松戒心吗?如果粲者方才没搅出那么大声势的话,或许我还有可能会相信吧。”

  “声势大点儿怎么了,”对他的冷嘲热讽,商粲也不恼,反而轻轻笑起来,“都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商粲说着向裴琛看去,清润的眼中没什么情绪,开口道:“既然我刚才出手的时候你都在现场看的清清楚楚了,那还说什么我想要让你放松戒心之类的话——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她眼神淡然,像是在说着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话。裴琛喉头一梗,顷刻间生出被看低了的愤懑来,他的情绪本就在理智的边缘僵持,眼下不假思索地翻手掐诀,数张符咒腾空而起,向商粲倏地飞去。

  他此番出手只用了三分力,不过只是试探。裴琛死死地盯着商粲看,果不其然看到那些符咒在飞到她面门前时被突然出现的火焰屏障拦下,在嘶的一声轻响后化作飞灰。

  果然是在骗他,这妖族口中没一句真话。裴琛心中笃定,更加警惕起来,那片火焰慢慢散去,重又露出后面商粲眼都没抬一下的隽秀面容。

  距离裴琛上次见到她已有月余,他到现在才第一次能这样仔细地打量她。他发觉商粲似乎比之前见面时显得更加苍白了些,不知是神态还是什么地方,明明面上挂着一双鎏金似的赤金色眼眸,她整个人却仍在灿然日光下显出种病态的透明感。

  在这样寂寂的苍白中,从商粲面上无声无息流下的那道鲜红就显得格外显眼。

  大约是对裴琛惊愕的目光似有所感,商粲迟缓地眨了眨眼,慢慢抬起手摸上自己脸侧的血迹,指尖一顿,随后才缓缓上移,在眼下摸到一处细锐的伤口。

  她愣了半晌才放下手,望着指尖殷红鲜血,默默不语。

  看到她这番行为,裴琛突然意识到了,商粲似乎没能完全挡下他那波符咒。

  方才还如神祇般叱咤风云的粲者似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衰弱下去,裴琛不知道这是不是商粲的计谋,谨慎地决定再观察观察,不要急着出手。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拂尘,像是想从中汲取些故人的鼓舞,但无论他怎么费尽心思去打量商粲,她却只是毫无所觉般坐在那里,甚至没向这个正在觊觎她性命的人投去一个眼神。

  裴琛看到商粲的眼神没有落点地投在半空中,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动了动,他刚提起些警惕,就见商粲只是若有所思般地慢慢抚上胸口,面上忽的露出清浅的笑来。

  “……她好像醒了。”

  *

  楚铭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多时。

  他分出一些心神,听到还在林中没有离开的修士们用惧怕的口吻说着有关商粲的事,拳头握了又松,最终还是认命地依商粲的传音找到了那棵树,顺着火灰来到隐蔽的山洞前。洞前原本设着术式缜密到吓人的结界,楚铭原本束手无策,但被他放在口袋里的纸鹤重又活转过来,自顾自地飞出去,在触到结界的时候白光一闪,随即便与结界一同消失了。

  楚铭连在心里骂商粲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只是麻木地迈开步子向里走去。原本以为只是昏暗的洞窟,却没料到里面意外的干燥温暖,甚至还亮着微弱的光,楚铭愣愣扫过在洞中几处妥善燃着的火,在意识到是谁的手笔之后,心中又很快传来尖锐的痛楚。

  整座山几乎都被某个家伙搞塌了一半,偏偏这半边毫无损伤,楚铭知道他恐怕是所有修士里唯一知道粲者此番行为缘由的人,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商粲的私心这般昭然若揭,却总要做些与之相悖的事。

  他不明白,于是恨恨地想着,至少云端师妹总是有办法的,到时候让她好好教训商粲。

  楚铭想着脚步都急切了几分,终于走到山洞最深处时,他一抬眼就看到粗犷石床上有个白衣人影,出乎他意料的,正清醒地坐在那里。那人背对着他,背影清冷瘦削,长长墨发垂至腰际,正是云端。楚铭心下稍定,开口唤道:“云端师妹。”

  但不知为何,他的唤声空荡荡落到了地上也没能迎来回应,云端像是对他进来的动静毫无所觉般只安静坐在那里,直到楚铭走到她身后也没有任何动作。

  楚铭重又提起心来,他莫名不敢贸然去碰云端,于是慢慢靠近过去,很快发现她正紧紧绷着肩膀,隐隐传来的呼吸声都显得无措而慌乱。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几步转到云端正面去,却见她仍是一眼都没瞧过来,只是低着头,目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腕看。

  他顺着云端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那条天火手链消失的尾巴,明亮的火线转瞬间消散的无声无息,只留下几缕青烟,很快化在空中。

  云端脑中空空荡荡,她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急急抬头向周围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却只能看到团团火焰在悄无声息地黯淡然后熄灭。她翻身站起,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却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火焰在她面前消散。

  洞口外明媚的日光照不进来,失去了天火的山洞迅速暗下去,粘稠的黑暗将云端包裹进去,她只觉得浑身都冷的要命,脑中还没来得及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经忠实地做出了反应,仿佛某种语焉不详的痛苦寒意正从鞋底慢腾腾地爬上来,吞噬了小腿,然后蔓延到全身。

  云端如遭重击般捂住胸口,颤抖着落下一滴泪来。

  *

  几十里外的地方,商粲与她一般无二地用力按住胸口,整洁的白衣被她揉的发皱,沾上几抹她指尖未干的鲜血,却没办法驱散骨子里生出的尖锐疼痛。

  最后的天火在指间转瞬即逝,商粲深深吸了口气,却仍有种像是缺氧般的窒息感,她猜想这就是生命流逝的感觉,清晰而无从逃避。

  没有过多的思考,她看向愣在一旁的裴琛,对方显然没能跟上事态的突然变化,正在那边犹豫着什么,商粲闭了闭眼,低声开口道:“……你能不能跟她说,我是妖化暴走,不知所踪。”

  裴琛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迟疑道:“什、什么?”

  下半身已经渐渐麻木到难以移动的地步,商粲抿紧了唇,趁着手还有知觉的时候艰难摸到非望剑柄,用力抽剑出鞘。

  裴琛登时警惕地退后一步,却见商粲只是默不作声地反手握了剑,放到自己颈边,非望剑气凛冽,只稍一挨便划破了她苍白皮肤,缓缓淌下血来。

  “算不上是什么谢礼,”分明在做着这样诡谲的事,商粲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给我自己一个痛快,也顺便替你报个仇。”

  裴琛迟迟地反应过来商粲话中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但商粲提及的那个“她”怎么想都只能是云端。他被眼前的妖族做出的举动所慑,心中满是难以置信,反而驱散了几分仇恨。

  但他是不信满口谎言的妖族会有什么好心的,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话都说的有些磕磕绊绊:“你、你有什么目的?什么不知所踪……你就是想让她永远记着你是不是!你都要死了,还不肯放过云中君——”

  “……”

  商粲没有回应,她本想说如果能让云端忘了她的话更好,但在云端只拿了她半条命时就连她们师父都没能消除掉关于她的记忆,想来在如今整个都给了云端之后更是难以实现,但这话太长,她已经没那么多力气去一一解释,于是只轻轻笑了笑。

  反正裴琛这话也不算错,她是想让云端忘了她,但她也想让云端记着她。

  或许是人在死前总会格外诚实,商粲坦然面对自己那些晦暗不明的心思,她想,或许她此刻脑中所谓的“怕云端知道她的死讯后会做出过激行为”的担忧只是自我意识过度,她只是在找个合理的借口,来掩饰她想要让云端记住她的不堪私心。

  事已至此,商粲想要不为人知地离开的安排已经被裴琛打乱了,她不知道裴琛能有什么理由帮她说这个谎,想想自己都走到最后了却还是这么狼狈,即使已经把剑架到自己脖子上了,商粲还是莫名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喉咙低低的颤动着,很快又添上一道新的伤口,带来些许刺痛。

  商粲一点都不喜欢疼痛,她其实娇气的很,在青屿时也是,受了点儿小伤也要喊几声疼,偏偏真受了重伤的时候却一声不吭,疼的嘴唇发白也仍笑嘻嘻地去蹭云端的肩膀,讨好地说着端儿别担心啦,我一点儿事都没有。

  不行。

  商粲闭了闭眼,她不能在这种时候想起云端来的。

  这会让她连带着想起很多不必要的东西,比如她怕疼,她也怕死。

  这世上,谁是真心的想要奔向死亡呢,谁能够面对血淋淋的痛而毫无芥蒂地拥抱它呢,行路至此,商粲辨不出什么对错,不过是她比起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来,更想要让云端平安度过一世罢了。

  意识在逐渐变得模糊,商粲知道她不能再拖了,渐渐泛白的视线里慢慢看不清裴琛的轮廓,余光里瞥到她握着的剑柄上无悲无喜的那两个字,非望。

  她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若不是手边没有其他东西,她也不想用非望来做出自戕这种事,这毕竟是云端的剑,谁能料到这种时候是非望要担起这种任务,像是冥冥之中有天道在隐晦地提示她:你因心存非望而丧命。

  商粲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她的反骨又蠢蠢欲动起来。当年她还嫌非望的名字不好听,商粲想,但其实仔细想想,她自己那柄剑的名字也没好到哪去。

  说什么无忧,她根本担不起这两个字,或许是她做的不好吧。

  商粲恍惚中眨了眨眼,想起几句话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裴琛突然看到入定般陷入沉默的商粲动了动,她像是很艰难地动了动唇角,然后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什么。

  他一愣,下意识想要去向商粲确认他听到的话,只是刚踏出一步,就看到那人平静而决绝地握住了剑柄,向里送去。

  裴琛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他呆呆停在原地,四周很安静,只有呼啸的风声似泣音般在山顶盘旋不去。裴琛只觉得脑中空荡荡一片,却一个劲儿震耳欲聋地回放着他刚刚听到的话语,商粲的声音太轻了,他几乎不确定那句话是不是他的幻想,但他确实看到了商粲清润的眉眼泛起的温柔,似乎确实听到了她温和的声音——

  ‘我没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爱她。’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或许有人已经发现了,我真的很喜欢这种情节(。

  看在这章字数很多的份上,希望各位稍安勿躁,让我先虐过这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妙色王求法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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