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日不可留。

  昨日的这个时候, 商粲还在云城,蒙起赤金色的眼睛,做出副单纯无害的病弱模样, 过着与世无争的平稳日子。

  今日她却只能在隐蔽昏暗的洞窟中醒来, 出去寻回清水,然后小心地喂仍在沉睡中的云端喝下。

  商粲知道她没什么时间, 一是修仙界十有八九已经大乱, 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搜寻她这个放出恶鬼们的罪魁祸首。二是她不放心云端的身体,纵然她选的是性状温和的药物,但若是睡的时间太长了,还是难免会引起些不适的吧。

  所幸她这些年寻遍天下,除去道心莲子外,那药方上其他的药物早被她寻齐了, 如今只需要照方制药罢了。商粲这些年偷偷地在药理方面钻研过, 如今操作起来也算驾轻就熟, 手上已经止住血的伤口重又被主人无情挤压破开,鲜血滴入药罐中, 绽出淡红色的雾气来。

  她用了一天的时间来凝成药丸, 过程顺利的不可思议。或许是天道也想早早结束这一切吧, 商粲想,她多活了这些年,如今终于能走向自我毁灭, 想必当年没杀成她的天道一定很开心。

  横亘十年,商粲终于得到了这枚药, 捧在手中的时候竟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能够换命的无名药丸, 这里有两个只余半条命的人, 谁吃了它, 就能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完整的命理。

  商粲已经很虚弱了,却还是不知为何很想笑。时至今日,挽韶母亲制出这种药的理由已经不可考,但如果没有这药的话,想必现在洞里的两个人就都会在当年那场异变里死去——她当然会与云端同死,商粲对此从未有过犹豫。

  现在能活一个人,这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商粲悄声走到石床边,将云端半抱进怀里,稍屏住了呼吸。

  也不知道在去了鬼界之后,她有没有机会向这位花妖前辈当面道谢。

  商粲无声地勾起唇角,然后小心将药丸喂到云端口中,看着对方吃了下去。

  在看到云端喉咙滑动的那一刻,商粲心中悬挂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去,她觉得轻松极了,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稍稍纵容自己低头埋进云端的发间,偷偷地嗅着怀中人特有的清冷香气,趁着她还没有醒过来。

  在感受到云端稍稍绷紧了肩膀后商粲就立刻抬起了头,果然看到云端如当年一般略显痛苦地蹙起了眉,商粲对这异状已经不再陌生了,她轻描淡写地割裂自己的伤口,将淌着血的掌心附到云端唇边——

  云端呼吸急促,忽然向反方向别过了头。

  她分明还没清醒过来,眉宇间的痛色也仍清楚地存在着,但她的抗拒却又是明显而坚决的,像是本能的行为一般。

  商粲一愣,眼睁睁看着掌心滴落的鲜血落在云端的白衣上,她略带无措地伸手去擦,却只蹭的越来越糟。

  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小心地靠了过去,试探着将鲜血擦在云端唇边,果然看到云端眉间痛色稍减。

  商粲放下心来,重又将血喂过去,但云端却紧闭着唇齿不肯开口。她不知道怀中人是否有意识,却还是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轻声在云端耳边开口道:“……没事的。”

  “云端……端儿,没事的。”

  她声音轻缓,仿佛带着种让人放下戒备的力量,柔声哄着:“很快就好了。”

  长久的僵持终于被撼动了,确实地感受到了体内的生命力在流失,商粲反而松了口气,她没敢多看云端,只是眼神乱瞟,下意识略过云端的腰间,她骤然停下,愣愣盯了半晌。

  那处印记想必已经消失了,商粲想,至少也该是快要消失了。

  在云端于碧落黄泉夜游时,她看到那印记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等到第二次再看到时,她被迫带着摸了一次,于是察觉到了些微妙的异样——云端似乎在夜游时本能地想要她触碰这里。

  她对分命这事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怎么想这在那个时间点出现的印记都只能和这一件事有干系。甚至对于云端的夜游复发,商粲也开始怀疑那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系,毕竟夜游又称离魂症,用三魂七魄来量化人的性命的话,云端确实是不完整的。

  如果今日过后,云端的夜游也能治好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不知道那印记的意义是什么,商粲想。或许是在彰显她妖族那一半血的种族身份吧,但连挽韶都没见过那样的图腾。

  关于她究竟是什么妖,挽韶怎么也没能查个究竟。商粲不能像寻常妖那样化出原形,半妖化时也只有一双赤金色的眼睛。觉醒的天火能力倒是独特,但实在独特太过,就连妖族最年长的长老也说从未见过这样的能力,商粲也只能作罢。

  装成魔修露面是挽韶的主意。一来魔修的术式大都千奇百怪,能堪堪解释她这一手前无古人的天火,二来可以在碧落黄泉里也掩饰掉她半妖的身份——毕竟是从未出现过的半妖,若是暴露给有心人,怕是转头就会迎来一群想将她捉走当成收藏品的疯子们。

  想来也是挺倒霉的,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却一穿就穿到了整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半妖身上。她果然从来都运气不太好。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待到外面天色微微亮起的时候,商粲重新将云端放平,不错眼地看她在石床上静静沉睡着,只是唇边血色嫣然,难得显出几分艳色。

  商粲静静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犹豫着伸手略略掀开了她腰间的衣裳。

  白皙细腻的腰腹之上,那原本笔触古朴圆润的图腾纹路,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了。

  *

  唤灵纸鹤飞出后不久,商粲就远远听到天际传来了御剑破空之声。

  楚铭来的这么快吗?

  她疑惑地挑起眉,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御剑声不止一道,数量多的她数不过来,声音刺耳,不难听出其中含着主人的怒气和杀意。

  好像是行踪败露了,商粲想,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快一些。

  她倒没有多慌张,毕竟这一天她知道迟早会来,来的早了一些也无妨,只是稍稍打乱了她的计划而已。

  商粲站起身来,深深看了云端一眼。云端就在那里睡着,姿容沉静,如雪风华,原本紧蹙着的眉宇已经舒展开来,她睡得很平和,长长眼睫上盛着曦光,仿佛正在做着什么美梦,这世上谁都不忍去打扰她。

  这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了,商粲想,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但是该做什么呢,该去抱抱云端吗,该留一只纸鹤吗,该向她说些什么吗。

  好像做什么都可以,又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商粲不知该怎么去描述心中这份矛盾感,最终只是默默垂下眼帘。

  她转身,缓缓走出洞穴,没有回头。

  *

  走到天际下的时候商粲才发觉自己似乎很虚弱,像是许久没见过太阳的人一般,抬起头看向天空的时候竟感到种刺目的晕眩。

  她晃了晃头,确认自己设下的隐蔽结界正在生效,于是独自离开。

  商粲像是踏青般在山中淡然走着,直到带着警示意味的灵力传来,她停下脚步,看到一枚符咒忽的落在她身前不远处。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眼,对着眼前的人轻缓地笑了笑,但被白玉面具遮挡,他大约是没看到的。

  “……好久不见,你是来找我的吗?”

  映入眼帘的是裴琛震惊的面容,他失了曾经稳重的神态,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和被欺骗的怒意,肩膀剧烈起伏着,低低开口道:“……你的眼睛……你、你真的是半妖?”

  捕捉到他话中的字眼,商粲不解地挑起眉,问道:“‘真的’?你在这之前就已经听谁跟你说了这件事吗?”

  “……”

  按理来说本该是不可能的事,毕竟知道她半妖身份的除了她就只有挽韶,但裴琛却沉默了,他原本称得上俊秀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甚至生出几分令人惊异的怨毒。

  “……确实有所耳闻。”好半晌后,裴琛才缓缓开口道,声音透出股咬牙切齿的恨意来,“我原本只当是无稽之谈,没料到她竟然说的是真的……”

  “那她告诉我的另一件事,想必也是……”

  商粲远远看着他眼中危险的寒意,手上下意识搭上了腰间的剑柄——

  商粲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把非望带了出来。她原本没这个想法,只打算把非望和无忧都留在云端那里,左右她拿了也没什么用,倒不如都留给云端,总还有个用武之地。

  转瞬之间,眼前的形式就变了。比裴琛稍迟一步的修士们纷纷御剑落下,很快在裴琛身后站成一片,个个都对商粲怒目而视,但那些目光中又掺着些陌生的情绪,或许是对于她这双赤金色眼眸的不适应,商粲总觉得看到了几分畏惧。

  “代掌门、就是她——”

  “她那双眼睛……她不是人!”

  “粲者、粲者竟然是妖族……难怪会在碧落黄泉……”

  但从他们惊呼的内容来听,她是半妖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传开。商粲心中更生出几分疑惑,却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问裴琛,她试探性地看向裴琛,却只撞见一双死水般的眼睛。

  裴琛面无表情,他似是收拾好了情绪,缓步踏上前来,抬手示意身后的修士们暂时安静,众人登时会意地噤了声。

  “粲者。”

  他沉声开口,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商粲却提高了十二分警惕,听到他问道:“日前,鬼门大破,众鬼重返人间,造成死伤惨重。”

  “天外天已查明始发地,那处已成废墟,处处焦土,分明是天火的手笔。”裴琛顿了顿,“你可有什么想为自己辩解的吗?”

  这听起来像是在给她个辩解的机会,商粲却能感受到,裴琛只是在走个过场,装装样子罢了。

  也好,反正她也没打算辩解。商粲没怎么犹豫便干脆地点了头,声音温和:“确实是我。”

  她的态度在修士中引起轩然大波,商粲静静听着那些破口大骂,看到裴琛阴惨惨地笑了笑,重又抬手制止了修士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商粲,高声呼道:“粲者已经认罪!”

  “今日之事,于裴琛是仇上加仇”他难耐地抿紧了唇,恨声道,“我日前得到消息——我天外天霜降君和上任代掌门秦意,全都是死在此獠手中,裴琛今日……定要讨个公道!”

  迟来的恨意比天高比海深,商粲骤然间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她突然觉得好笑,于是低低地笑了出来。

  她总是想不明白秦意到底想做些什么,也不打算再去想。商粲承认她确实做了这些事,她也不怕人说,毕竟她自己也承认她做的不算什么好事。她不打算否认,但她也不打算就这么低头认输。就算是性命已经全都给了云端,她离油尽灯枯也只有一步之遥,但她还想着要给自己留个全尸,不管是谁,想要她的首级就得自己有这个本事来取。

  商粲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分明已经是坦然的心态,却又生出几分反骨来。裴琛身后跃跃欲试的修士群里没有青屿的人,商粲扫了一眼就失去兴趣,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重又松开。

  天外天的人认识这柄剑,她不能用。

  总觉得有点累了。

  战事一触即发前,商粲从裴琛被仇恨浸透的眼上移开视线,看了看天际,在刺目的日光下眯起眼睛。

  今天是这种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还有挺多东西要讲(指前面挖的坑还没说清楚

  但准备先把这个坎儿过了

  确实有虐,但没有虐哪儿来的甜!(胡言乱语

  是he啦,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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