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是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商粲有时会莫名生出这样的感叹。毕竟这里民风淳朴, 人人都挺热情,饭也好吃,连风都似乎比烟阳温和几分。

  她在云城的日子说起来实在乏善可陈, 不像是过去那些年里每日过的生活般充斥着惊心动魄的争斗和在刀尖上起舞般的沉重心事, 仿佛眼前的白布隔绝了许多俗世烦忧,商粲将道心莲子和秦意那摊子事都暂时抛下, 只过着随性的日子, 每日不过无所事事地在云端家里闲坐,最大的烦心事不过只是每天三次的苦汤药。

  她眼睛看不见,也少去许多可消磨时间的方式。但云端到底总是待她细心,几乎时时刻刻都贴身相陪,商粲劝也劝不动,只好顺势转了口风, 把不算很乐意的妖主大人也强行留了下来。

  只是商粲每次勒令挽韶读书给她听时, 十次有九次这活计最后都要着落到云端头上。商粲在云端清冷的声音里静静靠着座椅靠背,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曾经青屿玉衡峰上御音木清脆的琴声。

  偷得浮生半日闲。

  期间楚铭来过一次,同往常一般的絮絮叨叨, 说了一箩筐的零碎话, 最终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不然就回青屿吧。”

  商粲没理他, 她早就出了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暗自猜测这些日子她似乎被云端饲养的胖了些。

  楚铭耐不住性子, 索性揭去可有可无的伪装,开诚布公地劝她:“纵使你是粲者, 但只要你想的话, 也不过是像你之前从商粲变成粲者时那样换个身份而已。就算你不想, 我们也总有法子把你那什么魔修的身份洗干净, 顶多只会是要你以后不要再用天火——”

  他口中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左不过就是劝她回青屿,商粲久违地再次头疼起来,她拧着眉胡乱揉了揉太阳穴,心不在焉地应道:“我心里有数。”

  想必是看出了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楚铭再不甘心也只好收了声,又转向另一个他在意许久的话题,担忧道:“你的眼睛怎么还没好?”

  商粲动作顿了顿,指尖下意识下滑摸到面上白布,听得楚铭忧心忡忡道:“俗话说久病成疾,云城虽然药材丰富,但想必还是不如青屿这种仙门大户,不如还是先回青屿找瑶光峰的医修们给你看看……”

  话没说两句就绕了回来,没等商粲叹着气开口,楚铭就堪堪自己止住了话头,讪讪一笑,又续道:“云端师妹的玉牌也修好了,但望月师叔不许我替她拿,非要她亲自回去才给她——想来也是,最近这些日子里,修仙界全无云中君的消息,总是会惹人担心的。”

  他这话没来由的惹人心悸,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商粲还有点出神,她坐在院子的凉亭中,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好像来云城已经有些日子了?”

  “二十三天。也不算很久。”

  近些日子里听的习惯了的声音响起,距离似乎比商粲自以为的要近上一些。她愣愣抬起头,鼻间能嗅到身边人雪般清冽的隐约冷香。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的愣神,那人走到她身前俯下身来,抬手自然地带起她面上一缕不听话的垂到眼前的碎发归到耳后,开口时声音都是蕴着温和的关怀:“乏了的话,我们就回屋休息吧。”

  微凉的指尖似触非触地滑过耳廓,商粲的呼吸一下子丢了一拍。明明心中警铃大作,高声呼喊着要时刻记着保持距离,身体却像是已经迟钝了下来,半浮半沉地浸在温柔乡里,在那人伸手过来的时候没有半点想扭头避开的意思。

  不知道是在哪听说的传闻,形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

  商粲怔怔愣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嗯,想睡了。”

  纤细柔软的手指缠绕上她的指间,商粲稍稍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温顺地顺着云端的力道站起了身。

  这二十三天,云端一次都没再夜游过。

  *

  云端对她从不设防,但商粲却自觉总是仗着这点去欺瞒云端。

  “……大晚上的给你喝酒,我怕事情败露了我真的会没地方住。”

  挽韶挺犯愁地嘟囔着,手上犹豫了半天才将酒坛递给商粲,对方低头嗅了嗅酒气,再抬头时表情似乎不太满意:“闻着不是什么好酒。”

  “就你这身子骨还想喝好酒?好酒难道不醉人的吗?”挽韶冲商粲一瞪眼,又想起这人看不见,索性伸手去夺,“不喝还我!”

  她伸出的手被商粲轻巧躲过,这人毫不讲究的抬手就着坛口喝了一口,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病态苍白的肤色登时就泛起淡淡的红来,笑道:“算了,看在你没什么银子的份上,我凑合凑合喝这个也行。”

  被商粲噎的一梗,挽韶悻悻收回手,自己也开了坛酒,边喝边问道:“所以?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把我喊出来说想喝酒,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天可怜见,保持着良好作息习惯的妖主大人本来都已经睡得昏天黑地了,突然感觉到身边有气息,一睁眼就看到这人鬼似的站在她床榻边上,开口就是讨酒喝——真是欠了她的。

  “……”

  商粲没作声,又喝了几口酒后才懒懒应道:“没什么,就是馋酒喝了。”

  真是人菜瘾还大!

  对这人那点儿酒量多少心里有数,挽韶一时气结,但却能奇妙地理解商粲半夜偷偷找她要酒喝的行为——毕竟云端对商粲不是一般的着紧,别说酒了,茶泡的浓一点儿都觉得不行,这种不靠谱行径自然只能背着云端才能干。

  挽韶心中有几分对好友未来生活自由度的担忧,带着怜悯与商粲悄无声息地碰了个杯,喝了几口后话也多起来,只是仍压着声音:“让云中君发现了怎么办?你有什么说辞吗?”

  “没什么说辞。”商粲手上不自在地抚着酒坛的边缘,她今夜似乎喝的很急,酒坛子已经被她喝空了一半,说话时句尾都变得稍稍慵懒地拖着长音,“……我本来早就同她说去睡了的,眼下可不就是又骗了她一次。”

  挽韶愤愤不平,翘起兰花指正义地指责商粲:“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啊,怎么能又骗云中君。”

  “……”商粲沉默半晌,又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低声笑道,“是啊,我这人有没有良心啊。”

  迟钝如挽韶也意识到了好友今夜的情绪实在不算正常,她放下手中酒坛,转过头仔细盯着商粲看了半晌,这才发现这人喝酒喝得越来越凶,分明拎着酒坛的手都已经带上几分不自觉的颤抖,却还是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吓得挽韶也顾不上会不会惊动云端,劈手夺下了商粲的酒坛。

  “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挽韶火气蹭蹭往上冒,看着蔫头耷脑的商粲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气道:“日子过的好好的,你突然摆出这么副借酒浇愁的架势来做什么!”

  商粲的酒量没多好,她喝的又急,看起来早有了几分天旋地转的晕眩,她愣了一会儿才迟缓地转向挽韶的方向,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也不是借酒浇愁,就是想说、我这些日子都没喝……”

  她口齿倒还算清晰,只是话语间没什么章法,说了两句就停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继续道:“习惯了的东西,好像戒掉很难,捡起来倒很容易。”

  挽韶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人前言不搭后语地在深夜抒发什么晦涩理论,正要继续训她几句,就见明显已经喝醉了的商粲忽的站起了身,吓了挽韶一跳。

  “……我要回去睡觉了。”

  商粲说着,自顾自迈开了脚步,她身形有些不稳,却在挽韶伸手去扶时执拗地甩开了她的手,只低声喃喃道:“我不能……不能再喝了。”

  喝完之后倒是知道后悔了。

  挽韶忍气吞声地翻着白眼,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和醉鬼加伤患计较,正打算任劳任怨地把醉鬼护送回房间睡觉时,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房门边上正站着个白衣人影,正直直向她们这边看过来。

  挽韶一声惊呼卡在脖子里,眼睁睁看着毫不知情的商粲拖着步子路过云端,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回了房。期间云端的目光一直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商粲身上,直到她关上了房门都久久没有收回来。

  这场景单拎出来实在是很深情,如果旁边没有心虚的不敢抬头的挽韶的话。

  妖主大人此时只觉得心虚气短,十分羡慕喝的快醉的也快的商粲,眼看着云端终于渐渐收回了投向商粲的视线,挽韶觉得坦白从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她——商粲她可能是馋酒了,就、自从去参加天外天论道会之后就没什么机会喝……”

  云端沉默半晌,轻声问道:“她以往常喝吗?”

  “……是挺经常的。”在权衡一番后决定全部交代,挽韶毅然决然地卖了好友,“她在碧落黄泉的时候就喜欢喝,但酒量一直不怎么样,好在酒品还算可以,喝完了只知道睡觉。”

  在浓重的夜色下,花妖出众的视力也能看到云端神色复杂地垂下了视线,忙又为好友添了几句话找补道:“但、但也只有她刚到碧落黄泉的时候喝的频率比较高——毕竟我们那还挺冷的,她可能是在御寒——后来慢慢就好很多了,就只偶尔喝一喝。”

  她说着突然觉得商粲方才的样子和商粲刚到碧落黄泉的样子挺像,就仿佛也不是一定要喝,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而只能靠这些杯中物来度过一些漫长的时间。

  挽韶记得她把商粲捡回来的时候,那人分明眼中一片死寂,想活下去的意志却强烈的不可思议,生生熬过了那般严重的伤势。但在伤势好转过来之后,商粲又像是仿佛只是吊着一条命就够了般活着,动用灵力的架势像是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若不是她在听到道心莲子的消息时会稍稍亮起眼睛来,挽韶甚至会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生志。

  突然陷入些回忆中,挽韶有些怔忪,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看到云端仍静静站在商粲房门边,一袭干净白衣在月色下如烟般泛起几分朦胧,衬得她整个人都剔透起来。只是她眉眼低垂,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事,却总让人感到似有几分落寞。

  挽韶又回想起那日云城设宴,她猜想云端一定从头到尾听了全程,但这人却什么话都没说,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商粲回了席上,随后也只是一如既往的相处,仿佛无事发生般。

  她从不吝于表露出她对商粲的在意,举手投足落到挽韶眼里处处都是深情,挽韶不知道商粲这人脑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东西,只恨自己不能撬开那个榆木脑袋看个究竟,但挽韶至少知道一件事——就算是在商粲最死气沉沉的那些日子里,商粲也会因听到云端的名字而变了眼神。

  长久的沉默过后,挽韶突然打破了寂静,道:“她现在肯定喝醉了。”

  云端应声看向她,眼中含着几分疑惑,挽韶却只是继续重复着她刚刚说过的事:“估计已经倒头睡下了,毕竟她酒品还行。”

  “商粲今天喝了不少,一个没注意就把一坛子酒都快喝空了。”

  挽韶说着示意地指了指从商粲手里夺下的酒坛,道:“一般她喝了这么多酒的时候……转天醒来,都一定不记得前天晚上发生过什么。”

  她顿了顿,迎着云端微愣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无论现在谁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有记忆的。”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从加班地狱里暂时脱身了(但下周可能还要加,虚弱

  这两天会抓紧时间看看能不能多更更……愁,想跟商粲一块儿喝酒(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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