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脉紊乱, 灵气亏空……”

  为商粲诊断完毕,挽韶没好气地往椅背上一靠,咄咄逼人地指指点点道:“就你现在这个身体, 甚至还不如我们碧落黄泉那棵活了快一千年的老树妖。”

  “那我当然不能跟人家比了, 我可活不了一千年。”

  完全没有被批评了的自觉,商粲无辜地放下袖子, 像是事不关己般问道:“你这个说法听起来甚至让我感觉问题不大……很难医吗?”

  挽韶皱着眉思索半晌, 最终幽幽叹道:“……也没难到哪去,毕竟你以前就已经够难搞的了。”

  话中多少有点半放弃了的感觉,商粲装作整理面上白布的样子掩住笑意,心知这些年实在很经常让这位好友头疼,故而难得好声好气地致歉道:“那就又要劳你费心了,对不住对不住。”

  “行了行了, 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

  不喜欢讲虚礼的妖主大人胡乱挥了挥手, 不太高兴地追问道:“你先跟我说, 之前在烟阳的时候,你到底为什么用了那么多灵力, 把人家郊外那块地方烧成那样?”

  抢在商粲开口之前, 她又急急补上几句:“我是听说了是你碰上秦意之后迫不得已, 但你可别再拿这套说辞来蒙混我。”

  “云中君可能会无条件地相信你,但我可不会。”自诩人间清醒的妖主大人说着警惕地环起双臂,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商粲, “你自己也清楚你的身体经不起太大的折腾,这些年来也都很小心。在鬼界的时候我算是你无可奈何, 但你碰到秦意的时候可是在烟阳。”

  “烟阳那地方到处都是天外天的人, 你要是心里不想动手的话, 明明多的是办法让你脱身。”

  挽韶声音一凛, 恶狠狠道:“你快老老实实交代,敢拿‘没想出来办法’这种粗糙的理由来糊弄我你就死定了商粲。”

  后路都被她堵得死死的,商粲心中感叹这些年妖主大人可算是进步很大,已经不是以前那种用简单的理由就能说服的妖了。

  思考了半晌,商粲最终坦白叹道:“……我动手时,确实是自己动了杀心。”

  挽韶全无意外之情,长长嗯了一声催促她继续往下说,看到好友苦笑了一下,开口时却是似乎与眼前不太相干的话题:“你还记得昨日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曾提起说云城遭过一次妖潮吗?”

  “记得啊。”挽韶不明所以地回想着说道,“就是让你和云中君相遇的那场妖潮吧,怎么现在突然说起这个来?”

  商粲稍侧过头,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用指尖轻轻无声地敲着桌面,似乎是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在确定门外没有人之后才低声开了口。

  “大约是我运气不好,这种常人一辈子都难见一次的妖潮,我遇到过两次。”

  被她这副秘密的模样也搞的紧张起来,挽韶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惊道:“那你也太倒霉了,我之前就觉得你这人运气差的不行,原来一直都是这样吗?”

  “……”

  尽管商粲的双眼被白布遮住看不见,但挽韶莫名确信这人刚刚在白布下翻了个白眼,面上倒是堪堪忍住了,道:“第一次就是在云城,但那次我其实……也不算是与妖潮有正面冲突,只是在最后看到了一点余威罢了。”

  “第二次就不一样了。”她稍顿了顿,声音中蕴上了些悠远的怅然,“那是云端首次下山游历的事,我放心不下她,故而偷偷跟在了她那队人后面,怕她出什么意外。”

  心道这人明明从那时开始就已经那么着紧云中君了,怎么偏偏到现在还不肯直面心意,干着急的挽韶默不作声,也不去管商粲这席话与之前的话题有什么干系,只老实地等她继续说下去,随即听商粲低声道:“结果还真就出了意外,她们遇到了妖潮。”

  挽韶实在是个很称职的听众,十分配合地惊呼一声:“哎呀,那云中君的运气也不太好,别是跟你一块儿待的时间太长了被传染了吧?”

  好好一个略显沉重的氛围被她搅得连渣都不剩,商粲实在绷不住一张脸,笑骂道:“没错,我这人可危险的很,跟我走得近的一个也别想跑,你可得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挽韶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得意洋洋地一挺胸膛,“我可不怕这个!老树妖给我算过命,夸我命数里别的都平平无奇,只有运气特别好呢!”

  “这也不太像是在夸你。”

  为挽韶的乐观所惊叹,商粲把那段惊险连连的故事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总之,那次我是真切地在妖潮里走了一遭,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但好歹最后还是让我活了下来,云端也没受什么伤。”

  “噢噢,真不错,这英雄救美的路子真是让你走出名堂来了。”

  挽韶适时地鼓起掌来,鼓了几下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疑惑道:“所以?这跟你对秦意动了杀心有什么关系?”

  对面人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呼出口浊气,开口道:“我知道鬼族擅用幻境,但我没想到幻境是那么方便的东西——秦意在与我争斗时使了幻境,把这段过往重现了一遍。”

  “连带着我都完全不记得的细节也复现的事无巨细,”商粲反感地拧起眉,“我不知道是所有鬼族都像她那么有能耐还是怎么样,但秦意表现出来的、与其说是在展示幻境,不如说是在拨弄人的记忆,去翻一些血淋淋的疤。”

  “那实在是非常、非常……”商粲说着,声音幽幽地沉下去,情绪不明道,“非常让人不快的感觉。”

  她说的含糊,挽韶其实并不很清楚秦意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但却能从好友面色上看出她对秦意毫不遮掩的厌恶。她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追问,就听到商粲重新恢复了明朗的语气,随意道:“我那时很快意识到,秦意似乎能看穿我的记忆——这个念头一起我就坐不住了,出手也就没了分寸。”

  “毕竟我脑子里……”商粲顿了顿,笑道,“好像还有挺多不能说出来的东西。”

  即使是无忧无虑的挽韶也在个人角度上同意商粲的意见,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单是想到会被一个能看穿内心的鬼族针对就让挽韶感到一阵恶寒,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好像可以理解。”

  “是吧。虽然还是没能除掉她,但至少这个月她都不会再出来搞事情了。”

  大约是觉得把沉重的话题说完了,商粲又恢复了原本吊儿郎当的样子,懒懒敲了敲桌子,严正声明道:“刚才这些话还是别告诉云端了,注意着点儿。”

  挽韶云里雾里,没想明白刚才的话里有什么不能说的,干脆直接问道:“为什么?这妖潮云中君也经历过,这听起来只是秦意不做人而已,云中君又不会找你麻烦。”

  “我又不是怕她找我麻烦。”商粲好笑地摇了摇头,道,“没事儿同她提起妖潮做什么,两次妖潮可都没给她留下什么好记忆,她那次妖潮之后还同我生气了呢。”

  挽韶惊,没想到云中君竟然也会生气,好奇道:“因为什么?你受伤太重了?”

  商粲摆摆手,严肃道:“因为我把和人打架的理由瞒着她。”

  “……”

  ……那不是和现在你正在做的事一模一样吗?

  心中冒出这么个疑问,挽韶觉得眼前这人肯定是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循循善诱地劝道:“……我觉得你还是坦白从宽吧,没准人家云中君特别想听呢。”

  见商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着起急来的挽韶正准备再苦口婆心地念她几句,就忽的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慌忙闭了嘴向商粲看去。对方显然也听到了,下意识抬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领。

  门扉被轻轻敲响了,云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找到了些成药,可以进去吗?”

  没等挽韶回应,商粲就抢先站了起来,走过去拉开了门,轻笑道:“这不是你自己家吗,怎么来的这么拘谨?”

  门口抱着些瓶瓶罐罐的云端眨了眨眼,向来平静的面色在见到商粲的时候都显得柔和了几分,说道:“怕挽韶正在给你看伤,惊扰到你们。”

  她说着跟商粲走进屋来,将怀中药瓶放到桌上,温声道:“不必特意来给我开门的,你眼睛还看不到,还是少活动些比较好。”

  桌旁耳聪目明四肢齐全的挽韶一下子坐不住了,忙举起手来为自己辩解道:“可不是我偷懒没去给你开门!实在是商粲动作太快,我都没反应过来!”

  话音落下,对面二人齐齐一顿,商粲横眉冷目地扫过来,嫌弃道:“我看你现在反应挺快的啊?”

  挽韶讪讪一笑,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将注意力投到云端带来的药上,一个个看过去看的眼睛都放光,口中嚷嚷着:“这药还挺好的,这瓶也不错,我看商粲你现在就能直接吃了,反正就你这个破破烂烂的身体,甭管什么药都能派上点儿用场……”

  “……人家可都说医者仁心啊,刚才这种冰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

  商粲下意识往远离挽韶的地方挪了挪,颇有些委屈地嘟囔着,身侧传来云端含着笑的声音道:“……想不到这么久过去,阿粲还是不喜欢吃药。”

  “哪有人喜欢吃药的?”

  商粲理直气壮地反问过去,又补充道:“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啊。”

  她一直不喜欢吃药。

  最初的时候只是讨厌药味、商粲嗜甜,故而更反感吃完药后留在喉咙里褪不去的那份苦涩,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像是小孩子似的,故而每次都硬撑着吃完,只在云端把药端来的时候故作委屈地向她讨糖吃。

  再后来是她在天外天二度问心不过,落水后被天外天的医师开了一堆药,她在落入忘川后的幻境里也重见过这一幕。商粲自觉就是在吃了那些药之后身体才产生了异状,于是从此都对药更加排斥,后来都是因对挽韶存着信任而拧着眉吃下去。

  但时过境迁,过往那些残存的疑点本已经不再可考,商粲却突然在与秦意不期而遇的那个夜里得知了一些难言的过去,从不为人知的记忆里拾起碎片。就像挽韶说的,她似乎运气总是不太好,解开谜底的时机都来的这么晚,这么不是时候。

  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从那场妖潮开始——

  她在秦意的幻境里看到了。

  那时妖潮来势汹汹,她带着云端逃到一处山洞里暂时躲避,却因伤势太重而暂时失去了意识。

  商粲不知道她看到的后面发生的事是不是真实的过去,或许说是秦意的杜撰才更合逻辑,毕竟她记得她那时确实昏了过去,脑中只有清醒过来后强撑着身体不可思议地带着云端逃出生天的记忆。

  但当商粲亲眼看着面色苍白的云端毫不犹豫地用利刃在腕上划出长而深的创口,并颤抖着贴到商粲唇边,努力让她吞下自己涌出的鲜血时。商粲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她猛地发觉这似乎就是事实了,眼前残酷而莫名瑰丽的景象很快便让她不敢再继续看,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呼吸的痛感,灵力不受控地升腾起来,幻境受不住她的力量而碎裂崩塌,她在脱出的最后将伤痕累累的两个人深深印在眼底,意识消去的最后连带着干涩的喉中似乎都泛起某种腥甜。

  如果放在当年,商粲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一定会带着惊诧和心疼去寻云端问个清楚,但到了现在,商粲却没办法再去向云端开口问。这件事过去太久了,久到诸事剧变,久到这个行为的后果已经完全浮出了水面。

  商粲隐在白布后的双眼黯了黯,唇边扬起微弱的苦笑。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身体就已经开始不对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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