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商粲从房中出来,意外地看到南霜和鸢歌都在院中。

  这算是件挺稀奇的事,南霜本身是个神出鬼没的人, 而声称是暂住在鬼王居的鸢歌实际上又像是这里的管家似的, 每天都勤勤恳恳忙忙碌碌,把整个府邸上上下下捯饬的很利索, 就连商粲的饭食都是她准备的——真可说是妖不可貌相, 这花妖竟然是个相当靠谱的妖。

  于是商粲很少看到这两人同时出现,或者说……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一般都会在南霜的房里待着。

  眼下南霜一如既往地懒散躺在她惯用的长椅上,一手支着头看书,而一旁的鸢畩澕歌则站在铺着画纸的案前严阵以待,以一种认真到有些犀利的眼神仔细盯着南霜看,好半晌才皱着眉在纸上落下几笔。

  被她这股如临大敌的气场所慑, 商粲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走到她身后轻声道:“……在画霜降君吗?”

  “嘘!别吵我!”

  立刻被一点就炸的花妖赶走了。商粲在被撵走之前瞥见了她身前案上尚未完成的画作, 虽还只有雏形,但也已经能看出几分南霜的神韵了。

  “就随她去吧, 别和她搭话就好, 不然她怕是要咬人的。”

  南霜抬起眼, 向商粲招招手让她走过去,对那边不满地嚷嚷着挡到人了的鸢歌安抚地抬了抬手,转向商粲说道:“鸢歌大约是昨日的画像被夸奖了之后来了兴致吧——你脸色有点差啊, 昨天没休息好吗?”

  “……还好。”

  商粲含糊应道,但从南霜的眼神来看就没能瞒过她。对方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 冷不丁问道:“你和秦意师侄有过节?”

  心道何止是有过节这么简单的说法, 商粲勉强点了点头, 叹道:“有仇。”

  “是她想至你于死地的那种仇?”

  “彼此彼此吧。”

  “……”大约是意外于她的坦诚, 南霜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也是,你看起来的确是秦意师侄会讨厌的那种人。”

  商粲满是迷茫,对面的人却重新低下头去不再看她,啪的一声把手上的书合上了,懒懒开口。

  “少年天才,恃才傲物,天不怕地不怕,万事随心所欲,不在意的人与事就全不挂在心上。”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大约是看出了商粲面上几分不服,南霜低低笑了,道,“就算是现在,你对着曾经身为天外天修士,秦意长辈的我——也会这般毫无顾忌地坦白和她有不共戴天的仇。”

  “你就不怕我会替她出手教训你吗?”

  她话语淡淡,辨不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商粲一愣,应道:“我以为霜降君……不太在意这些呢。”

  “是不太在意。”

  答得干脆利落,南霜又自顾自地翻开书,方才那有几分尖刻的态度像是幻象一般消散,重新回到了兴致缺缺的状态,慢慢说道:“其实我和秦意师侄也不太熟。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是不会为了她向你出手的。”

  一时没能明白这位前辈此番对话的意图,商粲正犹疑间就听到南霜换了话题道:“我已经把那张画像分发到鬼界各个地方了,想必只要她再露脸,就一定会有消息传来。”

  商粲只好默默点头,心中忧虑却没减去半分,回道:“听闻鬼界往日也曾有过不明人士出没的消息传来,那时从没有人见过那‘不明人士’的真容。”

  “那十有八九也是秦意,那么,”她沉声道,“秦意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在那么多鬼面前露脸了?”

  “……”南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懒懒翻过一页,“大概就是陷阱吧。”

  这话被她说的太漫不经心,让商粲一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而南霜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微微勾起了唇角,眼都不抬地说道:“但就算真的是陷阱,难道你就会不去追查了吗?”

  “……”

  难得在话语上吃了瘪,商粲默默闭口不言,南霜轻笑一声,终于又重新抬起头。

  “但是今天——”她说着示意地看向正气哼哼地抱着臂等待她们交谈完的鸢歌,向商粲说道,“如你所见,鸢歌要画我,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

  ……别看南霜平时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但眼下对鸢歌这种一时心血来潮的举动却配合极了。商粲想着就感到有些微妙起来,默默在心中做好了自己一个人也要出门调查的准备,却见对方忽然向鸢歌说道:“鸢歌,能不能帮我拿张符纸来?”

  被使唤了的花妖不太情愿地走进屋里,很快拿着符纸和蘸着朱砂的笔出来了。南霜接过笔,在符纸上行云流水般地一通书写,符纸倏忽金光一闪,随即平静下来。

  “给,”她将笔迹未干的符咒递给商粲,“要出门的话就带在身上,最好贴身带着。”

  商粲定睛看去,虽然看不太懂上面天书般的文字,但能隐隐感觉到和曾经裴琛给她隐匿身份的符咒大致上是同一类东西。

  “那符咒还是我教给他的,我当然也会画。”

  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南霜淡淡道:“虽然我死了挺长时间,也忘了不少东西,但这符咒应该还是好用的,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说罢,南霜便示意商粲可以离开了,自己在早等得不耐烦了的鸢歌一叠声的催促下重新摆好了看书的姿势。

  见她已经没有想再交谈的意思,商粲低声道了谢,收好符咒。临出门前又去鸢歌那看了看,姑且对她交代了一下:“我先出门了。”

  “去吧去吧。”鸢歌聚精会神,有点暴躁地把笔下的画纸撇到一旁,重新开始画,“我今天非得给阿霜画出张顶好的画像不可,就不陪你去了。”

  商粲看看被她放弃的那张画,怎么看都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忍不住问道:“我觉得这张已经画的很好了——”

  “还不够好。”鸢歌停下了笔,面上难得十分严肃地看向她,认真道,“还不够把阿霜拴住。”

  “……栓、拴住?”

  看着目瞪口呆的商粲,鸢歌严肃点头道:“是啊,你应该也听阿霜说过了,她是个把执念忘了但还是留到了现在的鬼族。”

  “这也太危险了!万一她不知不觉之中完成了执念怎么办!防不胜防!”鸢歌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有点丧气地垂下肩膀,“所以我一直想说得制造点让她想留在幽冥鬼界的新执念才行,但一直都没成功过……”

  “不过昨天她夸了我的画画的好!”她很快振作起来,像燃起了使命感一般挺起胸膛,“那我今天必须再试试这个方案行不行得通才行!”

  “……”

  尽管花妖的话语显得格外天真,但商粲却并不觉得可笑,心中倏地被她眼里的赤诚触动了。

  商粲轻轻笑了,欣然道:“那你加油吧,你画的挺好,一定可以留住霜降君的。”

  “噢!借你吉言!”

  燃起雄雄斗志的花妖重新伏案笔走龙蛇起来,商粲深深看了眼似乎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的南霜,在心中嘀咕着能这么纵容鸢歌画她,感觉鸢歌已经成功了一半了,然后挺高兴地走出了院门。

  她没注意到,南霜在她转身过头就抬起了眼,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在拐角消失。

  南霜安静看了半晌,重新看向手中的书本,似是无意地轻轻念着:“……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

  真是被深爱着啊。

  出了鬼王居,商粲仍在感叹于鸢歌对南霜的执着——借南霜的话来说,这花妖现在看起来一副死掉之后就绝对会在忘川边上站到海枯石烂的样子。

  但和鸢歌溢于言表的热切相比,南霜的态度就要清淡许多。尽管没有拒绝鸢歌的暂住和她擅自对鬼王居的打扫等等,但也没见南霜对鸢歌有什么主动的举动,基本都只是在鸢歌的行动下进行被动的配合,从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很难看出什么情绪变化。

  ……也不知道裴琛知不知道鸢歌的存在。

  心中忽的跳出这么个有点促狭的念头来,商粲忙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自己的事情上来。

  南霜给她的符咒很管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沾染了鬼王的气息,之前裴琛的符咒只是让她在鬼界不会引来注目,南霜的符咒则直接让鬼族们个个都对她警惕的要命,隔着老远就看到鬼们急急忙忙地绕路跑了,让商粲还有点不适应。

  这让她的行动方便了不少。一路上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昨天来过的目击到秦意的忘川河畔,也就是她落水的地方。

  尽管上次和南霜她们一起来的时候忘川没对她显出什么异状,但这次商粲是独自前来,故而也警惕许多。

  毕竟这次可没有能保命的玉牌救她性命了,商粲默默与忘川保持着距离,小心地沿着鬼们口中秦意的行走路线慢慢前进着。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原本在忘川河畔聚集着的新鬼们似是因为惧怕她而都消失了踪迹,只有在忘川上摆渡的船夫还在河面上兢兢业业地撑着竹筏。

  商粲估摸着已经走到了传闻中秦意突然消失的地方,正想着后续该如何调查时,余光就突然瞥到河边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有端倪。

  那树干上突兀地贴着一张符咒,黄纸朱砂,是天外天的样式。

  ……这东西、之前有吗?

  这位置太过明显,而让商粲心中生疑。她怎么想都觉得昨日时还没见过这符咒,就如同故意留下的破绽,又像是一张特地传来的鸿门宴邀请函。

  商粲眸色暗了暗,不动声色地召出天火,缓步向那棵树走去——

  “师姐!”

  “——”

  商粲猛地停下了脚步。

  熟悉的清冷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中带着焦灼,真切的不可思议。

  她缓缓转动脚跟,那让她魂牵梦绕的人影就俏生生地立在她身后,白衣乌发,在这暗红色的世界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那符咒不能碰。”

  云端几步抢上前来,捉住商粲的手腕,试图拽着她向远离树的方向走去,口中急切道:“那是秦意的陷阱,如果碰到的话,就会——”

  “——会怎么样?”

  她一拽之下却没有拽动,面上带着焦急转头看向商粲,却在顷刻间被商粲捉住手臂反剪到身后。

  商粲毫不留情地将人制住,尽管看到手底人的面上露出吃痛的表情,她的力道仍丝毫不弱,胸口微微起伏,怒极反笑。

  “……是因为我进过一次幻境,就觉得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就凭你、”商粲咬着牙,面上满是嫌恶的神色,“也配装成她的样子?”

  “……”

  “云端”眉宇间的隐忍吃痛神色渐渐隐去,进而转成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扭头向商粲看来。

  “认出来的真快啊,看来你真是很喜欢她,是不是?”

  带着绝不会在云端脸上出现的轻蔑神色,她似有挑衅地笑了起来,眸中突然泛起种诡异的青蓝色。

  “怎么办呢。”

  “云端”突然以人类绝不可能的角度向商粲扭过头,像是要吻上来般凑到商粲面前,青蓝色的眸子冰冰冷冷,是戏谑的恶意。

  “——再杀我一次吗?这次……你还能拿什么来救我?”

  “——!”

  商粲下意识催动了天火,手下的人却倏忽消失了,脚下的土地突然晃动起来,商粲很快意识到是整个世界在晃动,她抬起头,看到周围的环境都在渐渐蜕变,忘川河畔迅速构筑起亭台楼阁,暗红色的天色褪去,显出稍显阴沉的天幕,似有雷雨将至。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从四面八方传来重重的声音,辨不出男女,嘶哑嘲哳,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商粲的脑中剧烈地疼起来,她看向越来越熟悉的周围,难以遏制地捂住太阳穴,在剧痛中听到那声音再次响起。

  “是你和我都最讨厌的……七月十七日。”

  “再过一次吧,商粲。”

  作者有话说: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苦昼短》 李贺

  关于上章末尾……反正现在云端活得挺好(指身体上),前面的谜团也是准备开始解了,这篇文也是时候要进下半场了

  今天也是想云端的一天,真师妹啥时候能出场啊,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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