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往来已过十七年,顾独远走京都十余年,下到了江南最为富庶之地。

  四方游侠与之为友,散尽千金慷慨解囊,甚至成了这偏远小城的江湖一霸。

  江南梅雨季。

  顾独一身素衣,独坐府邸中的湖心亭,泡着清茶,细细地抿上一嘴,淡然的香味在她的口中飘散,剩余一点点苦涩留存在舌齿之间。

  新上的顾府牌匾还闪闪发亮,恰似自己杯中的这第一道新茶。

  院里的奴仆站在顾独的身侧,低眉顺眼,一点声响都没有。

  “无双!”

  顾独品茶的模样宛如一幅静态的美卷,面目衣裳若泼墨扬洒,眉眼却似工笔细描,面比璞玉,口含朱丹,听到好友的一声唤喊,微微转头侧目,纤细而软的眉睫微微扇动,一双黑如点漆的美目展露在了青丝之下。

  “快梳妆,有大人物来了!”好友三步并两步,一把拉过顾独的手,急忙催道:“那人楚楚而立,宛若人间光华,论其俊美,定与无双兄难较高下!”

  顾独皱眉,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唇角微扬,道:“方圆千里,竟有比独还俊美之人?”

  “这人可不是什么方圆千里,她可是——”好友声音低沉了下来,附耳道:“京都来的大人物!”

  听到好友的话,暗地里顾独的眼神一变,却顷刻恢复了过来,微微笑道:“袭明此番可准备回本家?”

  顾独好友乃是四大世家之一的苏家嫡系,名睿字袭明,因在十八年前的一场风云中而送到了偏远的江南之地,看似放弃,实则为了护下这少子单薄的嫡系。

  苏睿噤了声,他的眼珠微微转动,若是说回京都本家,他自是愿意的,大丈夫以建功立业为重,岂能真正安于江南这燕红柳绿之隅?

  可是,他又是不愿的,他深深地为眼前这雌雄莫辩的人着迷着,甚至连族里定好的婚约也一推而推。

  像是思考了很久,苏睿看向顾独,心里的话在嘴边浮沉着,最终道:“若是你愿意——”

  话音未落,远处的笑声打断了苏睿的话,男人低沉爽朗的笑声穿过了过堂,直接传到了顾独的身前:“顾大公子,苏大少爷,别来无恙?”

  循声望去,顾独微微皱眉,没想到来者竟是平日里河水不犯井水的“朝中黑鹰”郭仙儿。

  郭仙儿自打几年前进宫到皇帝边上鞍前马后,因做事心狠手辣,在江湖上更是有了“朝中黑鹰”的美誉。

  这人之前也是孤苦伶仃,后来被一介道门大师所收养,没想到却弑师叛道,白枉了其师父赠予的“仙儿”之名。

  顾独很是厌他。

  “顾大公子,怎么还想赶人?”郭仙儿倒是会察言观色,捕捉到了顾独脸上那闪过的瞬息厌恶。

  被点名的顾独收敛了情绪,抬首望去,只见郭仙儿身旁站着一位少年打扮的女人,容颜俊美,双目迥然,亭亭而立,宛若光华。

  像是在黑夜寒路上的一盏明灯,又如同暗渊深井中的一秉烛火。

  女人的视线在顾独脸上微微流转,像是发现了什么瑰宝一般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她举止风度收敛,只是平静地与顾独对视,轻轻颔首。

  顾独放下手中的茶杯,双眼淡淡的,一双眼中带着孤傲与冷漠,决然道:“顾府的规矩。”

  “阁下不会不明白吧。”苏睿急忙打断了顾独的话,看向郭仙儿,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

  当今世上,仅有一人长着这么一副女人模样,却又能驱使郭仙儿。

  郭仙儿刚想要说些什么,只见那少年扬手,举手投足之间便是特有的温和与吸引力,她微微勾起嘴角,看向郭仙儿道:“既然顾府有规矩,那便下榻其他之地。”

  这番话没有引起顾独的任何波澜,她提起小茶壶,又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茶。

  面露难色的郭仙儿看了顾独一眼,最终只能无法争辩地带着少年离去。

  苏睿远远没有顾独那般淡然,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这大人物身份可不一般。”

  缓缓抿茶,顾独才开口,勾起冷冽的笑意,道:“皆是血肉之躯,皆是凡尘俗物。”

  她双眼中的神采渐去,纤细又修长的手指微微握紧茶杯,继轻声道:“众生皆苦。”

  少年与郭仙儿出了顾府的大门,她的双眼尽是思虑,呢喃:“没想到世间竟有举止如此相似之人,真是妙啊。”

  “圣上,此人深居简出,心机深沉,江湖上更是传闻颇多。”郭仙儿双眼温柔地注视着少年,提醒道。

  “这人——”少年微微沉眸,似乎发出了哂笑的声音:“定逃不过朕的手掌心。”

  江湖传闻江南顾公子雌雄莫辩,俊美非凡,可如今一见,姬熙一眼便瞧出了这人是个女子,一介女子,要想孤单一人在大昭活下去——真是可笑至极。

  郭仙儿没有接话,只是低头跟在姬熙的身后,良久,他轻声道:“仙儿今生便为圣上最锋利的剑。”

  少年眼角低垂,一双凤目中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波动,最终又化为了平静而内敛。

  暗夜新覆,皓月初上。

  一江河川穿过,江右多是花灯酒巷,热闹非凡。

  江南最是有名的酒楼百花楼便屹立在江右,楼中多是名伎、小倌,在这出名的销金窟里,便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宝地。

  大昭的女人,生命如草芥,而百花楼的女人,比草芥还要轻薄。

  百花楼后门时不时抬出那么一具被草席包裹的物体,两大汉便在深夜的掩饰下,直接投入了大江之中。

  远远能听见江水奔涌的声响,那一具具尸首一旦抛下,便死无葬身之地。

  “听说那人在苏家落了脚,袭明你可知道?”

  顾独手持白玉壶,从中倒出了清冽的酒水,却见苏睿的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尴尬。

  “自…然。”苏睿毕竟是苏家嫡系,就算是借住在江南苏家分族,族里的人也不敢短缺他什么,更何况那大人物也没有与苏家说起自己在顾府赶她这回事,族人都以为是身为本家人的他才获此殊荣。

  “我赌这杯酒,她今晚一定会来找我。”顾独将酒推至苏睿身前,道:“这千日醉,一醉却只有百日。”

  苏睿不解,轻叩酒杯,望着杯中一圈圈浮动的小波澜问道:“你为何这般肯定,那人会来?”

  “欲擒故纵,不就是逗小妹妹玩儿的伎俩?”顾独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微眯,道:“她那双眼中,尽是图我的神色。”

  “图你?!”苏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似乎察觉到失态,手上不禁抱过一旁的女人以掩饰:“那般大人物图你啥?”

  图你常年泡在销金窟中?图你每日与伎倌为伴?图你——

  苏睿的眼神渐渐放在了顾独的脸上,若真图些什么,恐怕也就是这张脸了。

  让一旁的小伎沏茶,顾独没有解释什么,想到那女人的眼神,就不难猜测,那女人一定还会找她。

  “若她来了,今日的账就全由袭明请上。”说着,又推了推手边的千日醉,道:“这杯酒也是赌注之一。”

  两人沉迷声色犬马是全江南尽知的事情,甚至有不少女人为了见上顾独一面,不惜堕入风尘。

  孤傲冷漠的顾独天生便是有一股迷人的味道,她一人住着方圆一里的大府邸,却并未对任何一个女人留情,府邸中甚至也只有寥寥几人,甚至在热闹非凡的百花楼,也总是独自一座。

  众人皆知,此人不喜与他人亲近。

  两人等了约莫柱香时间,大人物没有等来,倒是等来了熟人。

  熟人不多,却都是顾独之前的死敌,带着一身戾气,闯进了百花楼,一身酒气,数十几人,唰唰唰地百花楼堂中央一顿打砸。

  四四方方的百花楼中央本有着一条小溪淌过,供不少文士取酒留觞,如今堂中央被这些粗鲁之人一阵破坏,小溪里已经开始流起了红烧肘子,鹅鸭串串……

  听到打砸声的苏睿出阁间一望,就被领头的人吓了一跳。

  “无双,这人怎么找上门来了?”苏睿皱着眉头,这番打闹属实是不正常。

  “什么人?”

  顾独抿了抿薄唇,按理说自己一直慷慨解囊,在江湖上早有威名,又怎会有人直接到这百花楼来砸场子呢?

  微微探目,顾独更是一脸疑惑,这些人的妻子对自己求而不得,自己也早已经将此事解决,怎么又找上门来?

  还在想着,一支剑便直接向顾独的面门刺来,顾独一惊,灵活如影一般的闪避而过。

  “得罪了。”来者也算是恨意不深的仇家,几招而过,也没有伤顾独的要害,就像是彩排的戏剧一般可笑。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顾独手中的玉扇一挥,与眼前的人过了几招,谁知对方人多势众,也精通暗箭伤人,一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记手刀,直接将顾独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