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直说了,慕容小姐,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不赞同我女儿跟你在一起。”

  呵,还真是挺直的。

  这是第二天晚上九点,这位女士再次出现在我的“书写咖啡”,不为买书,也不喝咖啡,她说想跟我“谈一谈”。我对她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只是稍微讶异于她来得如此之快,才过了一天呢。

  刚坐下,才做完自我介绍,简妈妈就直入正题,看起来并不想多作逗留。女人呐,上上次才说我的咖啡厅很好,要不是工作太忙,真想呆一整天呢。

  “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她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我问了一个非常多余的问题。

  其实,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在眼前这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看出一丝千梨的模样,可我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怪我,她实在过分年轻靓丽,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二十岁女孩的母亲。

  “任何一位母亲都不会赞同这样的事情。”

  “是吗?这么说是我母亲骗了我,她说任何一位母亲都应该尊重孩子的选择。”这话确实是我母亲说的,不过不是对我,是当年对着我父亲。

  “不管这个选择对还是错吗?”

  “您是怎么界定这个对和错的呢?”

  她的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旋即又缓和了下去,淡淡道:“我不是来跟你讨论人生哲学的。”

  我无奈地笑了笑,略一低头,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实际上,无论对错,我们并没有选择什么,不是吗?”抬头看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并没有被赋予选择的权利。所以,也许我母亲的意思是,希望所有母亲都能尊重孩子的天性。”

  她不为所动:“你母亲一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我并不介意亲自跟她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可以,她一定也很乐意跟您见一面的,不过,抱歉,她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她顿了顿,语气再次缓和了下来:“是我抱歉。”

  “没关系,我常常想,如果我母亲还在,她一定会非常喜欢千梨,您实在把她教养的很好。”

  她没有接这句话,像是在认真思索我这番话的含义。不过,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实话罢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重新开口,“慕容小姐——”

  “如果您不介意,还是叫我慕容吧,只是个名字而已。”我打断她,“您是不喜欢我的为人么?”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慕容,我可以问问你今年几岁么?”她从善如流。

  “二十七。”

  “你知道我女儿几岁么?”如果说这之前她的态度算是成年人之间的客气的话,那么现在,从那一声“慕容”之后,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语气,都明显带上了一种长辈式的威严。

  真是失策。

  “二十。”呵,一起过了一个元旦,我竟然又比她大了一岁,现在差七岁了,无端拉低了我一成胜算。

  “所以,慕容,你可以遵从你的天性,你可以做你喜欢的选择。”她看着我,目光严厉,“但我女儿还小。”

  “在您眼里,千梨是幼稚到连自己的感情都没办法处理的人么?”

  “当然不是。”她冷冷地反驳了我。“我女儿一向都是坚强独立并且非常有主见的人,从小到大,她的事情都是由她自己来做决定,不管是她的大学,还是她的专业——像你说的,我们尊重她的选择,而作为回报,她也尊重我们的意见……至少,在这之前是这样。”

  所以,转专业的事情,我的事情,小狼崽子都瞒着家里人了,然后,被发现了。

  “你看,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总免不了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她还在象牙塔里呢,她还摸不准自己的天性,也看不清自己的选择。”

  我几乎可以肯定,千梨那沉稳干练、运筹帷幄的一面,完全是继承了她的母亲。

  “您可能不信,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

  她狐疑地看着我。

  “我跟千梨认识……差不多一年半了吧,但我们在一起其实没几个月。一开始我总是怀疑,她这样的年纪,知道什么是爱么?知道什么是生活么?她知道喜欢我意味着什么么?她知道这个选择会给她带来什么么?也许,不过是喜欢喜欢而已,时间长了,也就淡了。我跟您一样,等着她‘迷途知返’。”我看着她的眼睛,“可她非常认真,非常清醒,非常执着,而且,从不虚言。”

  “所以你是被我女儿打动了?因为感动,所以跟她在一起了?”她有点激动,看我的眼神都带了点谴责的意味。

  我平静地看着她,自嘲:“当然不是,我都二十七岁的人了,不是吗?”

  她挑眉,不置可否。

  “所以,从我决定跟她在一起,我就没有打算草率地对待这一段感情。她既然愿意把我列入她的人生计划里,我也就愿意陪着她慢慢完成这个计划。”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如此轻易地就被说服了,但她终于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家里人知道吗?”她突然问。

  “知道,我父亲偶然见过千梨一面。”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切感受到我的家庭带给我的巨大的勇气,让我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别人的质疑,我真心感谢他们给了我底气,“还有我的继母以及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都很想见见我的女朋友,因为听我父亲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

  又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没有很久,她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庄重地说:“你的父母都是伟大的人,但我不是。我是自私的人,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有普通人的人生。我不希望她因为你而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我女儿那么纯粹那么好,这些她原本都不需要经历的,如果你真的爱她,怎么忍心把她置于这样的境地?”

  这一次,轮到我沉默了。并非无话可说,只是,她这番话过于沉重,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但那又怎样呢?我无愧天地,无愧于心。我不过是,替一个人圆一个谎而已。

  “您很惊讶吧?”我不再看她,转过头去,透过玻璃的门,看着外面的车辆,行人,一切都寂静无声,像一出哑剧。“您隔三差五来到我这里,想看看是哪个傻小子俘获了您女儿的芳心,却不料是我。不止惊讶,还失望透顶吧。可能,还很愤怒?呵,是不是那种,自家的白菜被猪给拱了的感觉?”

  我回过头,她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如果她只是一时冲动,或者干脆说鬼迷心窍吧,那事情就简单很多,无非是我主动放手,她全身而退,您深感欣慰,皆大欢喜。”

  “但如果她不是呢?如果她非我不可,或者,就算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人,如果她真真切切就是一个同/性/恋……您打算怎么办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和悲切,这几个字眼,对一位毫无防备的母亲来说,确实太过残酷了。但谁又没有过这样的猝不及防呢?

  “有一件事您没说对,我父母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或者说,他们的伟大之处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我母亲虽然是一个天性烂漫的人,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就接受了我这个人设,我就像是她生活里的一道附加题,她费尽心机,焦头烂额,查阅无数资料,请教过很多专业人士,才最终帮我把这个知识点理解透彻。而我父亲……他跟您一样。只不过,时间长了,有些东西,他愿意为了我,舍弃了,也愿意为了我,去接受和改变……真难为他一大把年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应该像你父母一样成全你们吗?我说了,我没有那么伟大。”

  “不,您误会了,简夫人……我应该这样称呼您,对吗?”我心平气和地说,“对您来说,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一点都不重要,您不需要对我宽容,您甚至可以责怪我勾/引了您的女儿。只是千梨……我是希望,假如她并没有一时冲动,假如您能明白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选择,请您,给她足够的宽容。”

  她站了起来。

  “设身处地,”我也跟着站起来,“我并不在乎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但我在乎我父母的眼光,这是唯一能让我感到羞愧,让我陷入自我怀疑,让我脆弱不堪,让我痛苦挣扎的眼光……所以,她瞒着您,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恰恰是因为,深思熟虑。她不是不愿意告诉您,她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点时间。”

  “请您,给她一个机会,给她一点时间。”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才慢慢坐了下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就在刚才,我对着千梨的母亲,许了一个终身的诺言。

  不知道坐了多久,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动了动僵硬的关节,拿过来一看,是千梨。她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屏幕里那个人,沐浴在午后艳丽的阳光下,雪白的肌肤被衬得透明,她眯着眼睛笑,像极了来人族做客的精灵。

  我怔怔看着她,直到电话因无人接听而挂断,她的身影从手机屏幕上消失了。

  紧接着来了信息。

  小千梨:慕容你还没打烊啊~

  小千梨:「按摩」

  小千梨:「抱抱」

  小千梨:「亲亲」

  小千梨:“正在输入…”

  我打了电话回去,语音。

  “慕容慕容!我要当干妈了!!!”

  “……哦?”

  “哈哈哈厉不厉害!”

  有什么好开心的?“嗯,厉害。”

  “是吧是吧!咳……慕容你怎么不给我打视频?你关门了没?”

  “还没,在收拾,不方便。”我站起来,回吧台继续收拾东西。

  “哦,那,麦子阿姨说了,我们两个谁当干妈都是一样的她绝对没有偏心我的意思,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什么玩意?“对。”

  “反正我的干儿子也是你的干儿子,对吧?”

  “不对。”

  “啊?为什么?!”

  “你的干儿子是你的,你是我的。”

  电话那头没有动静了,一会儿——

  “呵呵呵呵呵呵呵……”

  呵,傻乎乎。“笑什么?”

  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接下来的话被别人听了去。“你说情话诶慕容,你对我说情话~”

  “我没说过吗?”

  “没有!”她积极反驳,“再说一次嘛,再说一次来听听嘛!”

  “说什么?”

  “说我是你的~”

  “嗯,我是你的。”

  “不对,不是这——”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久,像是屏住了呼吸,我也不由地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待。终于,她轻轻地,蝴蝶煽动翅膀一般,一字一句地说:

  “慕容诗,你永远都是简千梨的。”

  我勾勾嘴角,继续手上的动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