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是打定主意待到“十一”的前一天才回去的,我连九月三十号早上的机票都订好了。

  结果,天气预报说有强台风。我只好退了机票提前几天坐高铁回去。

  九个小时的车程,从高铁站打车回到家,沿街的路灯都亮了。我把行李放好,洗了个澡,下楼到小区门口吃了晚饭,决定去店里看看。

  台风预计后半夜才登陆,现在,起了一点风了,但是还没下雨,扑在脸上的风却是已经有了一点凉意。这个时候,路上的行人反而比平时多一点,像是海潮退去那一瞬间冲上沙滩觅食的螃蟹,扰了那一排木棉的清闲。

  作为一种气象灾害,“台风”这个词在东南沿海城市的居民眼里,比起“寒潮”“沙尘暴”之流在北方人民的眼里,应该亲切得多。因为它总是出现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用大风和暴雨暂时缓解了酷暑,让深处火炉的人们可以喘一口气。而且,对于城市的居民来说,台风大多数时候不过意味着出行不便。

  它真正的狠厉,从来只表现在钢筋水泥构筑不到的地方。万顷良田的辛苦劳作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门前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压倒了看着它长大的老屋,海水把血盆大口伸向陆地,吞噬着码头,道路和房屋,养殖塘内尸横遍野。不过短短几个小时,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满目疮痍……

  我站在马路对面远远看了一眼“书写咖啡”的门面,不禁失笑。它孤零零地阴暗暗地坐在路灯下,旁边站着一棵高大的沉默的木棉,周围的光线像是被它吸进去一样,无意展露出一股森冷的气质,经过它身边的行人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跨过马路走近了一看,跟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则小通知完完整整地挂在门内,托了一层玻璃的保护,连一粒粉都没有掉过。打开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干燥的书卷气,咖啡香已经消耗殆尽,等着我重新研磨了。

  我打开几盏小灯,取下通知的小黑板,把休息中的牌子挂出去,从里面锁了门,才慢慢悠悠走进吧台,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小包报损的旧豆子,打开包装闻了一下,还是挺香的。然后插上磨豆机的电,把整包豆子倒进去,开启了研磨。

  不过几个瞬间,咖啡的味道就充斥了整个空间,“书写咖啡”像是活过来一般,书香和咖啡香在空气中碰撞,缠绵,糅合成让人沉醉的醇香,深吸一口,便是欲罢不能。

  我并没有打算做什么,也没有冲一杯咖啡的意思,就想坐下来闻一闻熟悉的味道,发会呆也是极好的。

  桌椅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其中一张椅子,顺便抹了抹桌面,然后到书柜那边随手抽了一本书当道具,坐下来,开始神游。

  不知道游了多久,不知道游到了哪一个国度,我隐约听到有人在敲我的门,也许是风吹响了什么东西呢?

  过了一会,又传来敲门声,这次清晰了许多,还伴着模模糊糊的呼唤声,慕容……慕容……

  慕容?哦,叫我呢。

  我彻底回过神来,转头望向玻璃门的方向,看到了千梨。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有点意外,因为我以为是在这样的夜里想进来喝一杯咖啡的客人,但发现原来是千梨的时候,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仿佛她的出现是理所当然,又仿佛我早就知道她会来。

  我刚抬头看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门玻璃上,一副随时破门而入的样子,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之后,才从玻璃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着等,透过玻璃都能感觉到她目光灼灼。

  我当然不会把她拒之门外,走过去解了锁,门才拉开一条缝,她就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慕容!你回来了……”

  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欢喜,像是倒映了整个银河的星光,璀璨得惊人。

  我不自觉就笑了,“先进来。”把门全部打开,才发现风变大了,空气中有了一点湿意,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进了门,就站在我身后,等我再次把门锁好,才跟着我的脚步往里面走,边走边问,语调轻扬。

  “刚回来不久。”我走到刚刚的位置,自顾自坐下,“你怎么这种天气还在外面,又路过?”

  “不是啊,我特意过来看看你在不在,今天运气太好了!”说着就想在我对面坐下,被我伸手拦了一下。

  “脏的,去吧台拿点纸巾擦一下。”

  “哦哦~”她应了一声,飞快地往吧台跑过去,又飞快地拿了纸巾跑回来,动作异常迅速地擦干净椅子,然后一屁股坐下。

  我好整以暇地看她表演完,忍不住道,“变魔术呐?”

  她“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反驳,索性趴在桌子上,手臂垫着下巴,抬起眼睛问我,“你坐飞机回来的?”

  “没有,怕航班临时取消,提前坐了高铁。”

  “坐高铁啊,那要好久!”她似乎非常惊讶,把下巴从胳膊上抬起来,“累不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了大半个月没见,她似乎变得有点,黏糊糊的。像个糯米糍粑一样,软软绵绵的,但是因为撒了花生粉,所以并不黏的烦人。

  “比坐飞机好多了。”我随口回答。

  “哈?”她转转眼珠子,“你恐高?”

  “不是……你天天过来看我在不在?”

  她眨眨眼,“没有啦,只是有空的时候顺便过来看看~”

  哪里来的顺便?

  “不是答应你提前回来会跟你说吗?”

  “唔……”她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下,好像在进行语文考试一样,小心措辞,最后半开了一个玩笑,“可以睹物思人嘛~”

  这让我想起肖初然选择站在我对立面的原因,突然决定尝试一下那套“绝对会被打”的说辞。

  “周末不用上补习班了?”

  “都说了是专业培训咯!”她愤愤不平,“已经通过啦!就算要补也是我去给别人补好不好……”

  我轻笑,继续漫不经心地问:“工业设计很难吧?”

  “还好啦,主要是以我的智商很难觉得有很难的——”

  “千梨。”我敛了一点笑意,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叫了一声,打断她的自我膨胀,也……撕开了一点她的伪装。

  “……嗯?”她的眼里开始涌上不安,那种小心翼翼的脆弱,不自觉的恳求,和卑微的期盼,让我忽然之间很难过。

  肖初然回母校开启奖学金这么大的事,作为曾经的设计学院第一名,她不可能不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只是肖初然会对我透露多少,所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她第一次在“书写咖啡”门口看到我的留言的时候,一定非常难过。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一定非常不安。她每天都过来确认一次我在不在,是害怕我的承诺不过是出于礼节。

  “你肖叔叔觉得,是我害他当不成你的直系师兄的,你觉得呢?”

  她的瞳孔随着我的话音急剧收缩,脸色崩得像弦。然而她迎着我的目光,不躲不闪,不卑不亢,僵持了许久,终于豁出去一样,竟然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我觉得,虽然是因为你,但不能怪你,怪我一意孤行。”

  我没忍住苦笑出声,往后撤了撤身子,毫不客气地打量她。我发现,我似乎总是“误会”她。她看起来,小巧玲珑精雕细琢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却每每出乎我意料地坚韧,让我猝不及防。不怪她,怪我以貌取人。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喜欢你。”她说。

  “谢谢。”我平静地回答。

  “那,你喜欢我吗?”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倏地睁大眼睛,那表情,称得上是难以置信,好像我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她甚至下意识地反问:“真的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有时候,沉默比信誓旦旦更有说服力。

  受伤的神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快到我几乎来不及捕捉,她倔强地,义无反顾地追问,“那你喜欢的那个人,她喜欢你吗?”

  很难说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她真是……呵,过分呐……

  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毫无章法,吹得不知道谁落下的易拉罐在地面滚来滚去,哐当作响。

  “千梨,起风了,你再不走,等下没有车回家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去看她,只拿了那本书,去书柜上放好。

  “慕容……”她在我身后讷讷的喊了一声。

  我转身去吧台,取了钥匙,才走回她身边,淡淡道:“走吧。”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急切地说:“我送你回家!”

  我是真的笑了,万分无奈地看她一眼,直接往门口走。

  锁好门,我也不理她,径自往我家的方向走,她一步步跟在后面,也是一言不发。

  路上空荡荡的,车都很少。走了一小段路,有一辆空的的士从对面开过来,我抬手示意,它直接掉了个头停在路边。

  “慕容……”

  我走过去,拉开后座的门,才转头看她,有气无力地交代:“回到家跟我说一声。”然后握着车门,等她上车。

  她挣扎了一下,终于妥协了,弯腰坐进去,还不忘叮嘱我:“那你自己路上小心!”

  我挑了挑眉作为回答,合上车门,等车子开出去,才一个人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这一天的旅途疲惫终于一点点从身体里渗了出来。

  回到家,还没走到沙发边坐下,手机就响了。我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忍不住扶了扶额头,“小千梨”三个字跃然屏幕上,正随着手机欢快震动。

  我走过去瘫在沙发上,等到铃声快断了才把电话接起来,“喂。”

  “慕容~我回到家了~”

  “恩。”

  “你呢?你到家了吗?”

  “到了。”

  “你是不是不想接我电话?”她居然还委屈了,可怜兮兮地抱怨,“是你说回到家要告诉你一声的……”

  我没让你打电话说啊!

  “简千梨,你再这么啰嗦我就烦你了!”我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恶狠狠道。

  “哦,那不说了。”她欢快地道了一声晚安,然后挂了电话。

  我闭上眼睛慢慢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摊上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最近更新非常慢,又不规律…而且,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到“十一”,假期结束后尽量恢复两天一更,所以,呃,非常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