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咖啡师,我对酒没有什么研究——呵呵,好像有什么逻辑关系一样……到现在都说不清“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差别,也不能确定“白酒”和“米酒”到底是不是同一种酒,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附庸风雅地读了一些关于葡萄酒的书,现在唯一记得的就是葡萄酒是用葡萄酿制而成的。

  除了啤酒之外,我几乎算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原因说起来,有点丢人。

  上大学的时候,但凡班级聚会、部门联谊之类的活动,活动地点要么是大排档,要么是KTV,活动内容要么是吃饭聊天喝啤酒,要么是唱歌聊天喝啤酒,总之都脱离不了喝啤酒这个主题。

  啤酒在大学生聚会的酒水名单上脱颖而出成为首选,主要胜在度数低又便宜,但是度数再低它也是酒,喝多了也是会醉的,有些人可能喝两口也就醉了。所以这样的活动参加多了,难免碰到几个酒后丑态百出的,有一天突然就警醒,我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呢?在醉成这副模样至之前我可以喝多少呢?

  年轻人是很有探索精神的,尤其是身边有人跟你志同道合的时候。但是用啤酒来做实验太傻了,喝醉之前会先撑死吧?我现在还清楚记得那天我跟我舍友两个人去超市拎了几瓶三十多度的白酒回到宿舍关上门准备把它们喝完的时候那种壮士断腕一般的豪情。然后不知道喝到第几瓶的时候我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才知道自己喝到吐了,还是另外一个人收拾的残局。

  这件事证明了我不是一个随便一两杯白酒就能放倒的人,也证明了我是一个酒品还过得去的人——吐完就睡,一点都不啰嗦耍酒疯。但它留下了一个后遗症,那次之后,我只要闻到一点酒精的味道就会觉得很恶心,像吃了巧克力一样……

  “在我看来,不懂得欣赏美酒的人跟不懂得欣赏艺术的人一样,都是文盲。”肖初然装模作样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相互碰撞出悦耳的轻响,可惜随即淹没在某人哗众取宠的无病呻吟里:“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是酒逢文盲半杯都嫌多啊,唉,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啊!”

  如果说两秒钟之前我还对这个人心怀愧疚,——任谁对着人家一瓶价格不菲的爱尔兰威士忌夸完“这个瓶子好漂亮”之后都会后知后觉地感到愧疚的——那么现在,愧疚已经转瞬成烟了。

  我指着门外一只在垃圾桶旁边徘徊的花猫,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口气:“唉,可怜的肖初然……”

  “哈哈哈哈……”有人大笑出声。

  肖初然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小朋友,你笑点真的很低。来,喝点酒提高一下。”说着往另外一个杯子里也倒了半杯。

  简千梨从善如流地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壁,然后放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有模有样地评价道:“嗯,好酒!”

  “哈哈哈哈……”这次轮到肖初然大笑出声了,他毫无顾忌地伸手拍了拍简千梨的肩膀,一脸怪叔叔地大放厥词:“我就喜欢这么有潜质的小朋友,以后在‘书写咖啡’你肖叔叔罩着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至于吧,才喝了一口就这样?“我以为你至少说个‘整条木棉路’什么的,出息~”门外那条栽满木棉的路就是木棉路。

  简千梨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某人的德性,兴致勃勃地跟我要了一个一次性的试饮杯,从她那半杯酒里倒了一点,“我拿出去给肖叔叔尝一尝!”然后径自往门口走去。

  肖初然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无声地问:“你去哪找来这么个好玩的小可爱?”

  我耸耸肩,“客人。”

  简千梨已经蹑手蹑脚地在花猫旁边蹲下,把试饮杯放在它嘴边。花猫一开始有点戒备,往后挪了一步拉长身子,没看到简千梨有什么动静,又伸出一只前爪试探了一下,终于屈服于好奇的天性,在杯子边沿嗅了嗅,随后伸出舌尖舔了一小口……然后似乎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猛的弹开身子慌不择路地跑了……

  简千梨像个木头人一样僵硬地转过身看我们,脸上挂着明明白白的茫然无措,以及罪魁祸首式的无辜。

  肖初然要笑疯了,一只手用力地拍着我的吧台,笑得前俯后仰,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形象彻底崩塌。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把“休息中,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这时候店里没有别的客人。

  简千梨顺手扔了杯子,满不在乎地走进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点评了一句:“肖叔叔的身手好敏捷~”

  我忍不住冲她眨了眨眼睛以示赞许,至于“肖叔叔”,这个称呼可能改不了了。

  肖初然也真就把自己当叔叔了,笑眯眯地招小孩一样把简千梨招到身边,也不知道跟他哪个叔叔学的架势:“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几年级了啊?”

  真的是丢人现眼!我随手抓起一条抹布照着他的脸扔过去,“要点脸吧年轻人!”

  不要脸的年轻人身手敏捷地躲过一劫,抹布轻飘飘地掉在地上,简千梨一边笑一边弯腰去捡,递回给我的时候才回答:“我叫简千梨,读……”她拖着最后一个音想了一下,“十三年级!”

  然后我悲哀地看着肖叔叔伸出手指挨个数了一遍,恍然大悟道:“哦!刚上大学啊!”

  眼看着他就要把自我定位从“叔叔”转换成“师兄”,我当机立断:“肖叔叔,帮我把爱尔兰拿下来,谢谢。”

  “要煮咖啡了吗?”简千梨果然不负我所望,立马凑过来,把她肖叔叔抛到九霄云外了。

  “嗯嗯。”

  上次答应了她煮一次爱尔兰咖啡,拖了两个多星期,除了没有威士忌之外,其实也要等一款咖啡豆。

  一杯调好的“花式咖啡”里,通常咖啡液的含量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都是牛奶、糖浆或者奶油甚至是水,所以为了避免咖啡的味道沦为陪衬,口感浓郁的意式浓缩咖啡是最明智的选择。爱尔兰咖啡作为一款咖啡界的“鸡尾酒”,不能免俗。

  可是,那台我曾经在冬天里用来取暖的意式咖啡机已经不在了,摩卡、法压之流也早已不见踪影,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虹吸壶,如果配上来自苏门答腊的曼特宁咖啡,应该是值得简千梨期待的。

  在我的印象中,东南亚地区出产的咖啡豆口味都比较重,尤其是越南的罗布斯塔豆,几乎给我留下了“阴影”。很多人形容东南亚的咖啡风味,会用上“泥土味”这个词,我觉得这是非常客气的说法,如果让我来形容,我会说那是“土腥味”,我对这个味道深恶痛绝,“腥”是我能想到的形容食物最贬义的字眼了。

  南方的夏季午后非常闷热,地面是滚烫的,通常都酝酿着一场昏天暗地的雷阵雨。阵雨一开始,就是零星的豆大的雨滴重重地砸在地上,就像一滴水滴入已经热好的油锅,那一瞬间的化学反应散发出的味道,在整个大地上弥漫成片,像弥漫在森林里的瘴气一样,几乎让人窒息。这个味道,就是“土腥味”。

  好在这个风味在曼特宁的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甚至完全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异乎厚重的口感、馥郁的醇香以及披荆斩棘般的苦尽甘来。而手冲不足以诠释它的深沉。

  “啧啧~这个怎么看都是你赚了呀!”肖初然捧着那套杯子,一副恨不得自己也有东西被简千梨打烂然后向她索赔的市侩样,突然话锋一转:“其实你是碰瓷吧?”

  差点被他气笑,我只好反唇相讥:“咦,你怎么还在?酒送过来就行啦,辛苦了,拜拜~”顺便殃及池鱼,“千梨,可以帮我送一下你肖叔叔吗?”

  肖初然于是可怜巴巴地看着简千梨。

  我觉得,如果不是他演技太浮夸,她可能就顺着他的意转过来哀求我了,可惜,简千梨一脸乖巧地说:“肖叔叔走的时候麻烦帮我们关一下门,谢谢!”

  孺子可教啊!

  肖初然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像看到小红帽摇身一变成了大灰狼一样,然后恬不知耻地做西子捧心状对着我说:“我觉得我受到了伤害,需要一杯爱尔兰咖啡治愈一下~”

  虽然他一点都不矫揉的造作严重污染了我的眼睛,但我还不至于跟他计较一杯咖啡,毕竟朋友一场,于是叮嘱简千梨:“待会别忘了给你肖叔叔留一口。”

  “好~”

  肖初然仰天长叹,终于意识到在一比二的人数悬殊下他毫无胜算,果断换了一个话题:“不敢相信现在竟然还有用酒精灯加热的器具,我以为这东西已经退化成古董只供观赏收藏了。”他看着我掀开酒精灯底座的盖子往里面加酒精,摆出一副学术研究的姿态。

  “我也不是很懂,酒精灯很麻烦,而且不可以随意调节火力,虹吸壶都配光波炉了。”我指了指旁边准备用来煮曼特宁的虹吸壶,补充:“再不济也是用瓦斯炉。感觉爱尔兰咖啡的这套器具从发明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改进过,是因为太小众了吗,没有设计师愿意为她浪费时间?”

  “嗯,功能性和观赏性兼具的工业产品毕竟难得。”肖初然指着酒精灯上的蔷薇花,问简千梨:“这个也是你那位朋友画的?”我认为他是没话找话,难道还会是简千梨自己画的?

  “呃……”简千梨莫名迟疑了一下,我也跟着忐忑了一下,不自觉盯着她看,不会吧?她似乎被我盯得有点羞涩,却还是大方承认:“其实是我画的。”

  “你学艺术的?”她是把给我惊喜当做日常了吗?

  “你问的是什么问题?”一说到艺术,肖初然这个专业人士立刻伺机报复,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了对我的鄙夷,“艺术的范围有多广泛你知道吗?你们这些搞吃吃喝喝的人是不是都以为艺术就是画个画?”

  “我的天!搞吃吃喝喝是个什么鬼?那叫餐饮服务!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人就不能有点文学修养吗?”正准备给他盖个“文盲”标签的时候,就看到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瞪着眼睛,我连忙改口:“是,恕我愚昧,请问我应该怎么问呢?你学画画的?”

  肖初然给了我一个“朽木不可雕”的眼神,亲自问道:“你学什么专业的?”

  我:“……”

  这次,被鉴定为“笑点低”的简千梨却没有笑,她看着我,竟然思考了一下,好像突然忘记自己学了什么专业一样,过了几秒才回答:“工业设计。”

  “哈哈,真的假的?缘分啊!来,喝点酒庆祝一下!”

  肖初然趁机举起了杯子,简千梨居然也配合着碰了一下杯,打算一饮而尽的样子?

  我越过吧台拉住她拿杯子的手,“你们不会把我这里当酒吧了吧?待会还要喝咖啡呢~肖叔叔你注意形象啊,别带坏未成年少女——”

  “我成年了慕容……”

  “那也是成年少女!再说了,缘分个毛啊,你不是学平面设计的?人家工业设计有你什么事?”

  简千梨听话地放下杯子,还特意把它放到触手难及的地方,以示乖巧,肖初然则是一脸痛心疾首地喝完了那杯酒。

  “你个既不懂美酒又不懂艺术的双重文盲,知不知道工业设计是干嘛的啊?”

  不耻下问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干嘛的?”

  “就是——”简千梨抢答:“我可以帮你设计一款光波炉或者瓦斯炉底座的爱尔兰咖啡杯。”

  我惊呆了!这样都行?“那,我如果觉得虹吸壶的造型不是很好看,可以改善吗?”

  “可以啊,但是我现在学艺不精,你要等我一点时间。”我其实只是开个玩笑,但她却回答得无比认真,就像小孩子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保护你”一样,带着难能可贵的赤诚,要不是这个话题过于渺小实在很难升华出什么高尚的情怀,我都几乎动容了。

  “没问题,在你学成归来之前,我就凑合着用这个先吧~”

  然后我用虹吸壶煮了一杯曼特宁,又花了几分钟在酒精灯上烤化爱尔兰威士忌里面的咖啡糖,等到在咖啡上装饰完奶油,简千梨已经流了一地口水,我在奶油上撒了一层薄薄的可可粉,然后把杯子放在她面前。

  她转了转眼珠子,在我和肖初然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到现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只煮了一杯咖啡,而且是不可分割的一杯咖啡。

  我指着肖初然:“别管他,他又不是没喝过。”

  肖初然指着我:“这家伙除了不喝酒,也不喝奶油,她以前煮的爱尔兰都是我帮她尝的。”

  简千梨一脸惊奇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被出卖了。

  “对了,”肖初然突然又开口,我直觉他没有好话,果然,他一脸猥琐——那一撮头发帮了不少忙——地问简千梨:“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不卖牛奶咖啡吗?”

  “唔……因为打奶泡的声音太吵?”听的出来她对这个答案很没有信心。

  “哈哈,这是她告诉你的吗?你信了?”

  “其实我一直很怀疑……”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问她叔叔:“所以是因为什么?”

  我突然不想继续纵容肖初然的小人之心,决定自己坦白,秒答:“因为我不喜欢喝牛奶。”

  简千梨看着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好像是有点过分?但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啊!“好了,赶紧尝一下。”

  她听话地举起杯子,抿了一口混合着奶油和酒精的咖啡,认真品尝了一下,又喝了一口。

  “怎么样?”肖初然忍不住问。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舔了舔嘴唇上沾到的奶油,若有所思。

  我正想取笑她品尝得过于认真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我不明白为什么调酒师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

  她说的是传说里发明了这款爱兰咖啡的那个调酒师,稍微了解过这款咖啡的人都听说过,那是个悲伤的故事,调酒师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心爱的女人这是特别为她调制的,他甚至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她,直到她嫁给了别人,她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觉得我现在的心情就像那些被自己的孩子问到“生命起源问题”的父母一样。这种时候,全世界的父母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基本上可以分为几大类:一本正经的学术型、高深莫测避而不谈型和胡说八道坑蒙拐骗型。

  肖初然属于第二种。他说:“小朋友,大人之间的感情复杂着呢,不是什么都可以随随便便说出来的,也不是什么都必须说出来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可以不告诉她我为她做了什么,但我至少让她知道我喜欢她。”简千梨说这句话的时候,挺直了腰杆,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就好像,她已经有了一个至少要让对方知道的喜欢的人。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只是‘喜欢’她而已,懂我的意思吗?”我显然属于第三种。

  简千梨却直勾勾地看着我,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嗯,一定是这样,他只是喜欢。”

  我感到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可不是嘛,我们小时候都相信自己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