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狸峰主近二百年才当上太清峰主,统共也不过活了五百二十来岁,小天劫尚算亲历,千年前真正的天劫祸事于他而言,却也是遥远的旧事。

  撰在四方界史书册上,少年时他读罢,又在百年后教给太清宗的后生晚辈。

  他不知谁是相辜春,辜春剑的名声倒是传遍修真界的大江南北。

  他就是个一心一意在峰上照看灵兽的清闲峰主,若非是望潮蜃妖兽的缘故,如此战事也轮不到他这般早的出来。

  可他事先也与峰上弟子和宝贝灵兽们交代,若是战火真正燃遍人间,怀狸峰也不会龟缩宗内。

  太清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弟子们说愿追随师尊,灵兽们仰天长呼,连连应和。

  彼时怀狸峰主喉中酸涩,如虚步太清绝大多数师尊,对弟子说:师者有传道受业解惑之责,我未教你们太多,而此番必然有人、有兽要留在山上。

  我不求你们皆追随我与邪流拼杀,你们这样小,师长还在,便轮不到你们出头。

  但一旦战火烧起,为师希望你们知道,不论最后你们是在杀敌、留山、避祸,那都是选择,并无好坏之分。

  咱们养兽的从不能困兽于笼,最讲究道法自然,怎样选皆是本心。

  五百岁的怀狸峰主没有见过那生灵涂炭的人间,但他清楚,璞清年的太平日子来的并不容易。

  那是用无数先辈的骨血填出的好年岁,即便依然有邪流隐患,却也不至于朝不保夕。

  可如今却有人想要将其打碎。

  红袍华服的桑岐手里拎着一只软趴的望潮蜃,笑着对沈折雪说:“我来了。”

  如今他也不再是那在三盏酒外苦苦哀求相饮离收下他的可怜的少年了,千年掌门生涯,再软弱的人也该积了几分威严。

  然而此刻他却有着十二分的热忱澎湃,喜悦道:“师兄,一千多年太长,你终于回来了。”

  一千年太长。

  沈折雪看着眼前身穿含山掌门华袍的青年,除了红底颜色与焰纹针角,这身长袍再寻不得从前的样式。

  没有这样多的金线银织、天材地宝的点缀,也无价值上千灵石的古玉佩子,拖出一条绛色的长穗。

  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位小师弟。

  当年相辜春待人与花草无异,可并不会冷淡苛求,他认真照顾每一盏花。

  不论是凡间百姓还是师门后辈,他鲜少区别于谁,因为花又哪里有个好坏之分。

  今年开的不盛也无妨,不开也无妨,皆是机缘造化。

  相饮离三个弟子,没有一个不曾受过非议。

  大徒弟属于说了他也听不懂,慢慢也便说得少了。

  且随着他剑法大成,外出执行任务时有些同道还指望他捞命,再惧他疑他异样,也不会当面指指点点。

  而葛云则更是利落,她从血海深仇中走来,这些诋毁议论本不会令她动容。

  倒是若有对师门嘴巴上不干净的,不论是说师尊师兄还是师弟的小话,是听见一句就打断一条腿,来一次断一次,直到打服为止。

  在相辜春的记忆里,桑岐总是沉默寡言,他的天赋不在剑道,而是在于隐匿。

  他化魂托于他物时,便是相辜春都不能立即察觉。

  若是在两军对垒中,这天赋便是能精于探查与刺杀,可是与邪物或邪流对抗,就并不需要一名擅长隐藏的修士配合。

  也许他当年确实受了太多的质疑,当相饮离的徒弟并没有他想的那般好。

  可是这并不是他如此作为的理由。

  沈折雪在他堪称欣喜若狂的眼神中,问道:“葛云师妹,是你之所为?”

  桑岐眸色一暗,竟是听话又乖巧地说:“不是,是浮凝长老动的手,我并不知道那是邪息炼化的毒。”

  他甚至有些委屈,“师兄,浮凝也是邪流的备体,这种人大抵本性恶,手腕残忍……”

  “你看着她饮了毒。”沈折雪打断他,道:“你知道那是毒。”

  从未被相辜春截断过话的桑岐愣住,张口道:“我……”

  他想要分辩,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事都过去太久了,他已不记得当时的惊慌和恐惧,只有他那师姐躺在地上时那冷硬的身躯,依然在识海深处横陈。

  见他如此神色,沈折雪便已能猜到了当年情形。

  假如浮凝真的是邪流留在凡尘的另一具备用身体,那确实可以杀人于无形,再毁去所有证据。

  所以那时他根本查不到桑岐的嫌疑。

  可有此事在先,且薄紫衣又替帝子降兮前来提醒他提防此人,相辜春虽不愿无证无据地疑心他,却也在下大阵那时将他遣出含山,让他去支援南界。

  “还有闻殊音。”桑岐看明白了沈折雪的意思,他道:“拉下闻殊音是邪流灵智的打算,他的家人我没有动,都送了出去,但他的夫人体质太弱,活不下去是她的命数。师兄,当年我们也是弱肉强食着过来,我逃出家后,也好几次差点死在外面。”

  “甚么因果生变。”桑岐痛苦道:“没有变,那时候师兄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你不明白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若是像你们这般被相饮离在拜师大典上收入门下,我何至于落人口舌?”

  那些屈辱的过往从封存落灰的匣子中扑杀出来,桑岐说着说着竟是气息断续,不能自已。

  “四方界没有变,师兄,你事务繁忙,又收了那个小崽子,你要护他,却没有人能护我,我身受重伤险些在邪流河边回不来时,便知道唯有权柄财力,才能护我一生。”

  “所以邪流灵智又找上了你。”沈折雪道:“他幽囚闻殊音,将含山旧部尽数驱逐,在帝子降兮内暗杀了天道垂目的薄紫衣。再与太清宗冷三秋合谋,从此修真界三大宗门皆在他手中,只需解开天河血锁,冲开大阵,便可蚀透四方地脉,穿过冥府,从上至下令太微界崩解。”

  “对。”桑岐供认不讳,他似乎等沈折雪提到这一段已许久了,颤声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和邪流合作么?我去上修界又有什么用,我的出身在这里,是相见欢里花魁攀附修真世家权贵暗结珠胎的结果,我去那上修界又哪里会比现在好?”

  他也看到了沈折雪身后断崖上的周凌,叹道:“天道多么不公,师兄,你尚算是命途多舛——可他们呢?剑圣周明归,上修界的天之骄子,若他追随冷三秋,就算不争不抢,抬起的上修界也有他的一个位置,那我们呢?”

  周凌向前一步,剑意破体而出,在风中刮出切割般的锐响。

  “你恨我,那便冲着我来!为何对薄紫衣下手?!”

  “你说阿镜啊。”桑岐眯起眼,轻蔑道:“我只想想让他的命数,回归本途罢了。”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可同样在断崖边的怀狸峰主听来却是不寒而栗。

  他也隐约听闻了君如镜的事,以为这其中有甚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桑岐那般折辱镜君不够,更是令他险些担着所有罪名,受天下人的谩骂。

  “当年,我便很不喜欢他。”桑岐道,“还有那个微生,如果不是他去守阵死无全尸,我也不会轻易放过。”

  桑岐不恨相辜春,因为恨相辜春毫无意义,有回应的恨才有其价值。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恨周凌,只是觉得愤怒不公平,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反倒不会太煎熬。

  他只是想看天之骄子失去一切。

  在桃灵秘境中驱使君如镜杀周二,更多是出于欣赏他们相杀的趣味。

  可他纯粹地恨着微生与薄紫衣。

  他们本是一样的啊。

  薄紫衣与他的母亲同样出自春祁相见欢楼。

  那貌美的花魁弹的一手好琴,被世家抬去做了妾,又因主母的苛刻而无药可医,病死在寒冬腊月。

  她死前的愿望是让桑岐去求仙问道,世间多薄情人,唯有得长生、问仙途才能呼风唤雨,掌握自己的命运。

  桑岐在薄紫衣的琵琶里想起那命苦的女子,她死前容颜不再,枯槁苍白,最后不过一口薄棺安葬,远不如任何修真世家女子羽化后的风光。

  她的一生那么苦。

  可薄紫衣却那么走运。

  他有了天道的眼睛,命途便能轻而易举地迎来转折,他不必接客开张或成他人炉鼎,而是成为了高高在上的镜君,三言两语就能评定一个人。

  凭着天道赏赐的一双眼,薄紫衣太过容易地得到了桑岐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他要让薄紫衣付出代价,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轻饶。

  邪流要反制太微天道,便留下了薄紫衣的身体,他提出看管他的请求,便风风光光娶到了镜君司命。

  他要用力打周凌那般天之骄子一个耳光,正如在悲回风表演给他们看的那样。

  看啊!镜君司命又如何,还不是在我身|下吟哦浪|叫。

  微生死的尸骨无存,他发泄不得,而君如镜的命数却捏在他鼓掌之中。

  他便是他的天道,没有人能从泥沼中寻见光明。

  桑岐说着眼眶渐红,“君如镜的命早已注定,他太漂亮又那么好用,可是他那轻贱之人,又如何与师兄比较,倒让你们成了好友,真是可笑啊。”

  断崖上的怀狸峰主清晰地感受到周明归的杀意,他连脖颈的青筋都已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桑岐碎尸万段。

  然而直到对方说完,他也没有动。

  桑岐平复了情绪,伸出手,对沈折雪道:“师兄,我只是爱你,如今你要杀我,我绝不会躲,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要拿去便来拿。”

  沈折雪悲哀地看着他,又觉得十分的可笑,他道:“你是想说为了我,为了那从来不会对你说重话,也并没有看轻你出身的相辜春?你想要在上修界成为新的天道后复活他,一切都是为了你那倒霉又命不好的师兄?”

  伴随沈折雪的话,桑岐的笑意已漫至唇边,“我没有想到你会变成太清宗的沈长老,早知如此,我又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他语气欣慰,师兄果然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木讷而没有心的修士。

  就在他将要应答时,沈折雪却是笑了一声。

  那笑中尽是讽刺。

  “醒醒罢,桑师弟。”沈折雪化出寒冰剑,“你真的爱慕相辜春么?邪流许你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傀儡师兄罢。”

  他冰冷道:“含山掌门,你得了这四方界至高的权柄,折辱了你憎恨的君如镜,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所有,那为何近些年愈发奢靡无度,强取豪夺,美人不断。”

  一瞬间,桑岐却又好像看到了那拒他千里之外的相师兄。

  “你根本不是为了相辜春,你只是为了你自己。”沈折雪举起冰剑,杀至桑岐面前,“况且我一直认为,苦衷,不是作恶的理由。”

  寒气直刺眉心,桑岐闭上眼,任由寒刃直捣天灵。他似乎真的要如方才所说,即便师兄要杀他,也不会反抗。

  可就在沈折雪刺中他的刹那,磅礴剑气凭空炸开!

  一条金光熠熠的锁链爬上沈折雪脊背,又如蛇虫般倏然将他捆了个完全。

  而原本桑岐站立之处,浮出了一条瘦弱的人影。

  那人影容貌有损,却与当初的相辜春有三四分的相似,同时在那虚虚渺渺的身影之中,还悬着一把遍布裂痕的长剑。

  那是“清风我”。

  昔日周明归守阵前,将清风我留与薄紫衣,他剑意已臻化境,下阵带的是在太清宗初入道时的一把铁剑。

  桑岐本就擅于隐匿,有望潮蜃的灵气便更可以瞒天过海,他以帝子降兮的傀儡锁困住相辜春后,手捏符咒,直朝时渊冲来。

  邪流灵智让他活捉这人回去,可他现在却决心要他的命!

  灭灵符兜头盖下,血光飞溅,巨大的魔兽厉声嘶吼,血肉如雨簌簌落下。

  在那满天红雨中,桑岐仰天大笑,笑声肆意癫狂,响彻天际。

  可忽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桑岐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突出的一截剑尖,风刃自四面八方而来,切入他的四肢,挑断了经脉。

  白雾自他眼前涌起,又飞快消散。

  他呼吸骤停,听见沈折雪将剑前送一寸,完全没入他的丹田。

  本该魂飞魄散的时渊好端端立在他身侧,风灵盘旋卷入桑岐的身体,锁住他的神魂。

  而在不远处,周凌制住了准备要自爆灵体的清风我,怀狸峰主一手抱着已奄奄一息的望潮蜃,一面对桑岐道:“没想到吧!妖兽可不会任你摆布!”

  就在半刻钟前,沈折雪借由与桑岐言辞来回之际,以一缕几乎不能被察觉的灵息唤醒望潮蜃,联通它与怀狸峰主的识海。

  怀狸峰主精通妖兽之语,原本若是这望潮蜃不配合,他也能以秘法控制于它。

  而事实如他猜测,这妖兽并非自愿与桑岐同流。

  这只望潮蜃很笨很笨,它没有辜春剑那般的判断力。

  它只是想留在含山,留在千灵峰上,等那群毛绒伙伴回来,等千灵峰主回来。

  在望潮蜃的协助下,沈折雪他们立即调整计划,周凌改为去控制清风我,而沈折雪则借望潮蜃之力,结合阵法,给桑岐织了一个如愿以偿的幻境。

  “你——!”

  桑岐面色狰狞,“你们——”

  沈折雪拧转冰剑,以灵气找到桑岐刻于识海中的诸多法印,一力之下,尽数摧毁。

  桑岐喷血痛呼,咬牙切齿道:“师兄,你真的要杀我?!我知道邪流的弱点,我知道它的软肋!”

  “别威胁我,我有的是方法知道。”

  沈折雪看着翩然飞过桑岐面前的紫色蝴蝶,道:“而且想杀你的……也不是我一人。”

  伴随魂契的破碎,那只半透明的冥蝶倏然化为紫衣翻飞的修士,长发披散,袍裾破碎,镜刃纷纷。

  薄紫衣眼中杀意如刃,五指成爪,扼住了桑岐的咽喉!

  聻化之中的薄紫衣持着这一线的清明,寒声道:“姓桑的,是本君来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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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boss真好打√

  时渊:攻读如何搞死大BOSS剧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