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闭宗,含山成了它天然的血肉屏障。

  早已名存实亡的仙宗联盟终于在明面上瓦解,事到如今再无转圜余地。

  鬼阵之乱后,桑岐李代桃僵洗出自己,彼时尚且存了长久观望的念头,眼下却是一改从前作风。

  索性帝子降兮已经把他们当靶子用,那便干脆做到底。

  若是此次能击溃太清宗,再加之含山掌握着四方界商路财路,他们便是一家独大的宗门,与邪流灵智的后续合作会更有底气。

  他们甚至敢大张旗鼓,请太清宗来打。

  而并没有太多人知晓,直到开战前五日,太清宗还在为灵石发愁。

  虚步太清终究还持着清修宗门的风格,尽管百年来收徒早已不问出身,门下弟子却也少有富贵世家的根底。

  而诸如廊凤、云沧世家,虽也是千年家业,但持的还是祖上规矩,在可谋大利的商途上所涉不深。

  如今含山与太清宗决裂,太清宗除非能立即打下含山,接管所有世家,不然光是一面隔绝百姓居所的屏障,就要烧去成千上万的灵石。

  再者含山一早就胁迫人皇,断绝了东界范围内的所有粮食供给。

  药宗更是被含山拉拢,哄抬草药价格,甚至将南界一分为二,封锁了药田山林。

  这分明是拿凡人开刀,煽动他们与太清宗作对的意思。

  也便是出于这原因,太清宗刚收拾完宗门内乱,扭头一看宗门外全是走投无路的商贾和百姓。

  要说宗门内各峰上的天材地宝也不算少,可现今除了春祁还敢收,根本没有任何销路。

  但春祁此时也是商贾作风,比起法器宝物,还是世家商脉更值钱些。

  也不知桑岐许诺了世家以后去上修界怎样的条件,而百姓也不可能拿着符篆丹药生啃。

  含山这一招竟不费兵戈,令太清宗陷入两难之局。

  维持一个大宗门运转所耗灵石数不胜数,太清又不同于含山的操持风格,在商道上谋取暴利同时也收取附属宗门的大量灵石贡品。

  不光如此,每年他们还需为地方宗门赈灾支出一大笔钱。

  沈折雪拿着太清的账目一盘算,这老大一个宗门镇守东界一方,这么多年了,还不如他当年在含山当代掌门时的家底厚实。

  “所以,我们平时的收入到底来自哪里?”

  沈折雪嗓子逐渐恢复,如今在边扶着墙边复健走路,他一手拿着账本,同时向管着账目的戒律长老表示了疑问。

  戒律长老拢袖望天,末了道:“主要来源是接春祁的单,在秘境中挖草药卖给药宗,以及剑修们在山里挖灵石。”

  沈折雪听罢,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健步如飞了,并有种想要抗着铁锹上山挖矿的冲动。

  “东界灵脉本就损毁严重,当年天下灵气汇聚含山,我宗看着一峰一候,其实也就留了这几座山头的洞天福地,邪流白灰导致附近的田都荒了,再分出去灵气去养土地,原本的那条灵脉也转手给了春祁。”

  戒律冯长老难得说这样多的话,板着脸如在复述条规法文。

  完全不想知道为什么天下灵气汇聚含山……沈折雪默念几遍那都是相辜春的锅,关我沈折雪何事,而且当时大阵下情况紧急,没灵气那四方界就要漏个窟窿了,也不算他冲动行事。

  但账目冷酷无情,不为意愿所转移。

  沈折雪:“那其他的灵脉呢?”

  戒律长老:“含山收回去了。”

  “好。”沈折雪深吸一口气,“另外再问一句,帝子降兮那宗门怎么赚的钱?”

  “算卦。”冯长老道:“他们灵君一卦天价,镜君司命离宗一卜可比我们三个月收入。”

  “……我现在去薅薄紫衣还来得及吗?”沈折雪扶额。

  戒律长老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竟浮出几分堪称悲伤的神色,“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是我这个管宗门戒律的兼管财务了罢?”

  顿了顿,冯长老的语气更加沧桑,“上一个管账的长老已经自愿外派去南界守城门了。”

  “让我想想。”

  沈折雪是万万没想到,几年前他以为自己穿书的时候就在为灵石发愁,特么这都到这时候,他连千年前记忆都找回来了,居然还在为灵石发愁!

  他颤颤巍巍扶着木椅把手坐下,端起碗喝了口茶。

  盖上盖后,他端详了茶盏片刻,真诚地对冯长问道:“你说这个能卖多少钱?”

  戒律长老的眼神愈发悲伤了。

  “那这样,我再和春祁去商量商量。”沈折雪放下茶盏,“我当年好像给他们投了点灵石,勉强算是个股东,我去问问他们过几千年了还算分红么。”

  他长叹一口气,虽说春祁还在待价而沽,但不得不感到庆幸,这个修真界的老牌子在此刻依然是冷面无情,唯利是图的商人心思。

  不然要是连他们都投靠了含山,太清宗真的要边挖矿边打战了。

  眼下严远寒尚在操持东界诸多事宜,戒律长老大抵也觉得严长老拿不出什么钱来。

  而沈折雪总给人一种十分有家底的感觉。

  沈折雪看透了他的想法,幽幽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给春祁投灵石吗?那是我给徒弟攒的家私……”

  冯长老登时愧疚万分,看向窗外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去拔庭院里的灵树。

  时渊回转太清宗时,刚一推门,就听见师尊和戒律长老在商量变卖各峰仙植山石。

  “师尊。”他大步走到沈折雪身侧。

  “啊,徒弟。”沈折雪低声唤他,语气沧桑非常。

  一想到自己要把给时渊攒的的家私也拿出来,沈折雪便满目悲然,抓住时渊伸过来的手,半晌不知从何说起。

  时渊察言观色,便明白方才他们在谈灵石问题。

  那账他也看过,确实很干净,干净的基本没什么大头收入。

  他此次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

  时渊左手握着沈折雪,右手在左腕红镯上一抹,拿出一个造型古朴的方盒来。

  沈折雪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上次徒弟也是这样随意一抹,从储物镯子里拿了方魔族王玺出来。

  盒子打开是厚厚一沓契纸,纸页暗含流光纹理,符灵烙底,可千年不腐。

  方盒正中则压着一枚红玉,系有五股红线编成的同色挂绳,玉内以灵力铭字,看起来是某种身份玉牌。

  时渊将红玉取出放在沈折雪手中。

  那种感觉更加强烈,沈折雪心道莫不是时渊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要加入典当家底的行列?

  红玉入手温润,沈折雪翻过来一瞧,灵力铭刻入玉心,正是“春祁”二字。

  沈折雪迷惑了:“这是……”

  “春祁的掌柜玉印。”时渊解释道:“当年弟子攒下大量灵石后,便一直在为春祁投灵石建设,入阵前自认有去无回,索性将身边的灵石全投到这家铺子里,买了这铺子的商号下来,再寻了个可靠的商贾后续维持经营着。本打算给含山当做山门暗库,谁知含山变乱,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等等。”戒律长老一时没能转过来,“那这枚玉印……”

  “玉印以神魂为证。”时渊淡定道:“可号令四方界所有春祁分号。”

  忽而有咚咚咚敲门声传来。

  乔檀激动万分,攥着一只灵鸽站在屋外,也顾不得太多礼数,飞快问过一礼后道:“师尊师尊!南界回消息了!!”

  门内弟子向来惧于戒律长老威严,见他都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即便是亲传弟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乔丫头,在他面前也会收敛许多。

  但显然今日她太过兴奋了,那灵鸽在她手里一副老子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冯长老心里一个咯噔,急忙道:“怎么,难道南界封道了?”

  南界因气候土地缘故,占四方界草药种植地的七成以上。

  太清宗骤然失去半面南界药田已是艰难,若是南界全部封闭,不论是日后开战还是日常百姓的药物供给都会成为一大难题。

  “不、不是。”乔檀捏着鸽子道:“南界驻守长老传来消息,魔族忽然蜂拥入界,将含山封锁强行打碎,如今已快要接手药宗,正派了魔来与太清交涉!”

  戒律长老浓眉压紧,沉吟道:“听闻不久前魔主易位,那新任魔族却迟迟不肯露面,如今出动,难道是想要趁仙门大乱,趁火打劫?”

  他转而看向沈折雪,“此时事关重大,需立即与严长老商议。”

  沈折雪的神情却十分微妙。

  “怎么?”冯长老不解,“可是有不妥之处?”

  “这……”沈折雪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达,想了想道:“妄自猜测还是没有什么依据,关于魔族我觉得还是直接问问我们的魔君陛下比较好。”

  戒律长老一脸我去哪问魔主的表情。

  四方界对魔族君主还是老派称呼,惯来是“魔主魔主”地叫,只有在魔族内部才会被尊为“魔君”。

  时渊乍一听师尊这样喊他,还有些怪不好意思,他一羞便容易面红耳赤,此时发丝后的耳廓已泛了淡淡的绯色。

  他道:“没有想趁火打劫,是我让他们去的。”

  沈折雪点头:“嗯,好,解释完了。”

  冯长老:“……”

  “乔檀。”冯长老唤道:“快,为师好像中幻术了。”

  冯长老恍恍惚惚等来了严远寒,但商量了什么基本没听进去,全靠后来乔檀复述。

  大笔灵石拨到太清宗账上,清修百年的戒律长老一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但在最初的惊诧过后,他立即投入了规划后续事宜的紧张中。

  有了灵石供给,太清宗与含山的这一仗也有了底气。

  “为什么当年你就挑着买下春祁?”商议尾声,严远寒提出了众人心里共同的疑问。

  时渊坦陈道:“一来这商号在被肃清后已经算是干净的牌子,兼收集情报,掌握四方界动向,确实很有投灵石的价值。”

  “二来灵石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骤然捐出去那么一大笔,我也看不到最后有没有用在百姓那里,需挑个有保障的托付。我和春祁合作数次,虽是买卖交易,却十分有诚信和规矩,权衡之下便选了他们家。”

  戒律长老长叹一声,差点就想问时渊有没有意向来太清宗管财务了。

  众人听罢皆是感叹,时渊垂下眼,其实还有一个缘故没有说出来。

  那实在是一个太过私心又孩子气的理由了。

  因为春祁这个名字。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而等到正事商量完,沈折雪回到屋内,时渊又一言不发,抬手在红镯上一抹。

  有前两次经历,他这一动作害的沈折雪条件反射得想要肃然起敬。

  但这一次时渊拿出的只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薄片。

  他轻握住沈折雪的手腕,将他的衣袖褪到臂弯处,露出盘织着细红裂纹的手臂。

  沈折雪早已不觉得疼痛难耐,但骤然将南指月如今的状态曝于徒弟眼前,他还是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却被时渊坚定地捉住。

  灵力烫过的薄片贴着皮肉滑过长缝,填补住细碎的皲裂,将那最后几分痛痒尽数化消在温热流水般的灵波中。

  南指月是可堪逆天的傀儡,绝不会轻易就被修复,即使沈折雪能看出这薄片也非凡品,但也不过最多处理一些表层的裂缝。

  这幅躯壳镇压过月魄镜,即使镜子已经被完全封住,可南指月由内而外的崩毁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这次沈折雪并不怎么担忧,毕竟太古封邪烙印于神魂之上,而他也会在傀儡彻底断裂前选择离魂而出。

  如今他有把握自己的神魂稳定,并不会那么容易消散,到时把这残躯改造,单纯变成一副封印神器送到封魔塔里,与月魄镜长留地底,也算绝了邪流再动以镜冲阵的念头。

  可是再多后路,也不抵时渊眼前所见。

  沈折雪心下苦涩,只任由他给自己治伤。

  时渊屈膝坐在榻上,轻声道:“师尊,转一下身。”

  沈折雪身上最重的一道开裂在左肩,他自然需要背过身去,褪下外袍,将霜雪般的白发挽到衣前,开了前襟半幅。

  似曾相识的场景。

  而当那道深痕绽露,时渊只觉那深可见骨,迟迟不得愈合的伤口剜在了自己心上。

  南指月内宿傀儡活灵活现,感官敏锐宛如真正的血肉之躯,沈折雪能清晰感觉到时渊的呼吸拂在后颈,有那么些痒。

  继而是羽毛扫过般的凉,那是时微生抚上了他皮开肉绽的那道裂口。

  “时渊。”沈折雪眨眨眼,他坐的位置面朝北窗,庭外草木婆娑,成束的光漏过树梢,投下斑斑驳驳的画影,闪着微光的尘粒在半空打着璇儿。

  沈折雪看了片刻,忽而道:“在洗魂池幻境里……”

  他以为自己能够很平静的说这件事,但却只是开了个头,便已难以为续。

  许多事到如今他已能想透。

  即便彼时大半魂魄他去到了现代,但洗魂终究还是洗魂。

  相饮离留了三道剑魂于世,其中一道便伴随别长亭寄于他体内,教导他疏引他,但这剑魂一同穿过时空缝隙便已几近耗损完全,故而他并不常露面,也无法去与最后的那道暗示抗衡。

  但他知道还有一道魂魄也来到了这个世间。

  那是在含山大阵下,微生以心头血为媒介,留给相辜春的那片魂灵。

  在那本《覆仙》终于出现在沈折雪面前,相饮离支开了他,而仅能化为一只黑猫的微生,跳上沙发,撕碎了那本书。

  也难怪后来他没有再看到自家猫主子,彼时沈折雪以为是猫猫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特意躲了起来。

  但其实与洗魂对抗后,这片残魂便已虚弱得只能沉于沈折雪识海的深处。

  而在四方界的莫回头里,时渊大病一场,险些送掉性命。

  ——相辜春从来不是一个人。

  他重重闭上眼睛,忍住将要掉落的泪水。

  时渊却说:“师尊,我们都回来了,不是么。”

  沈折雪看不到时渊的神情,但他知道他家徒弟的眼中,定是含着脉脉如水的笑意。

  他的徒弟便是如此,所求不过一个相陪。

  微生当年,连一百岁都没有活到。

  那于修者而言,真是太过短暂的一生。

  可他一等便是这千年。

  万万个日夜,洗魂池中的殊死一搏,莫回头里的病痛交加,茫然怅惘,他忘掉了过往种种,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只能日复一日枯坐待死,于梦中唤出一个饱含酸楚的尊称。

  沈折雪一想到这些,便觉万般痛楚,悬命一线也比不得这一念的苦涩。

  时渊慢慢用薄片熨着他的伤处,不再提那些过往,只轻声道:“师尊,那日您与桑岐说,我是你的亲传弟子,是你的心许之人……”

  他气息跌宕,似乎在害怕惊醒这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

  “是……是真的吗?师尊。”

  一刹那,千年光影溯回而上。

  沈折雪仿佛仍是那初识情爱的相辜春,在陌生且蓬勃无法克制的悸动中,想要去亲吻拥抱一个人。

  “是真的。”沈折雪道:“是真的啊……”

  时渊冰凉的唇贴在了他的后颈,潮热的液体滴落于他背部狰狞的裂痕中。

  千年之前,千年以后。

  此情从来是真,亦从未改变。

  --------------------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小雅·出车》

  时渊:打完来点甜滋滋的日常吧,太特么难了,快一百章了还要打架。而且我和师尊的进一步发展啥时候安排上?

  沈折雪:嗯,我也觉得……比如doi什么的。

  迢:啊这……沈师尊你的为人师表呢?

  沈折雪:然后又一寡一千年?

  时渊:(拔剑召风刃)

  迢:安排!都安排!

  ————————

  叮!专栏多冒出了几篇预收,有看着顺眼的阔以收藏嗷!

  下本写太徽的剑灵。太微,太徽,太仪三本是一个系列,或许可以一起叫天道不做人系列(bushi)

  猫猫那本是用来快乐撒狗血的…喜欢古早风的不容错过(顶锅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