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辜春端起碗,将熬成棕褐色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药汁极为苦涩,隔了扇门闻到都会觉得舌根发麻,况且是这样一口喝完。

  饶是相辜春能忍,也还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整条舌头都苦僵了。

  薄紫衣正襟危坐,抬手将棋盘上的黑子敛回罐里,绾色衣袍层层铺开,长发披散,又以同色束带在发尾绑了个结,额间坠有一枚玲珑玉。

  这一身下来使他整个人仙气飘飘,如同神仙端坐云端。

  不过如果他不是右手捻棋子,左手拿了片甜瓜,他的仙气还能更充裕些。

  一旁坐着的周明归更是直接,抱着半个瓜用勺子挖着吃。

  他稍一探头瞅了眼棋盘,惊讶道:“和了?”

  相辜春棋艺一般,学下棋只是为防阵法中有棋局阵嵌套,故而哪种棋都懂一些,还记了不少古法棋谱,但鲜少与人对弈。

  而薄紫衣与他半斤八两,在春祁相见欢楼中琴棋书画皆要精通,不过他主擅在琴,遇上风雅的客人通常是人家在那里对弈调情,他在一旁抚琴助兴。

  “噫,你们这下的也太……额,当我没说……”

  周凌在两道整齐望过来的目光中欲言又止,缩回去继续吃瓜了。

  周明归的棋术能与严远寒来回三五天不结束,薄紫衣和相辜春这盘在他眼里简直是大型菜鸡互啄现场。

  离谱的是这两臭棋篓子也不求个胜负,下不下去了就和棋,往往一方提出另一方便会欣然应允。

  相辜春放下瓷碗,也逐一回收白子,周明归不赞同地看着他干净的碗底,道:“我说你成天喝这种凝神静气的药做什么,用药还用的这么重,明明念清心诀也是一样,还是说你有啥瞒着我们?”

  “清心诀用来醒神无妨,但论温和持久,还是我们凡间的汤药更胜一筹。”薄紫衣将那甜瓜咬了一口,瞥了眼周凌,“你要是愿意喝,我也给你开。”

  “别了别了,我宁愿去琢磨那个阵法也不想喝这个。”周凌抱瓜求饶。

  相辜春压了压舌根的苦味,道:“封邪大阵的灵力流通我昨日试过,应当是没有太大阻碍,邪流流向地脉薄弱处,如江河东流入海,媒介所需的转化符文含山正在着手,且已有了成效,不过对地气调度的阵法还需要大量修士辅助。”

  提到这个,周凌便收起了不正经,薄紫衣更是面露肃然。

  “做到这些在现今的修真界也并不困难,只是唯有一点,这封邪大阵毕竟还是阵法。”

  相辜春凝神道;“何况所要承载的是太古灭邪这种程度的灵力,届时仙庭真仙在阵中几乎毫无抵抗之力,一旦邪流涌来,还未发动转换,他们也许就已经被邪气吞没。”

  “护阵。”薄紫衣说:“而且法器不可行,人间龙骨地脉有三节,三处封印必然回响,一旦一方出现差错,封印就会无法发动。亦或是邪流失控,全数涌向空洞处,那么四方地界会顷刻间被腐出一个大洞,即便可以修补,此间灵气也会急剧逸散。”

  他得出结论,“要以人护阵,如若真的出现意外,还可以用封锁类阵法暂缓一二。”

  周明归也道:“我们还剩下四位真仙,一旦哪里出了意外,这第四位也能及时驰援。”

  相辜春点了点头,问道:“南界魔族之事商议的如何?”

  这件事归太清宗管,周凌道:“那魔主没什么意见,只提出此后他们居于南界时需与一般修士被同等对待,但他们不参与南界治理,并且在其余三地不杀有通行令牌的魔族的契文,依然要延续。”

  “以后这人间和修真界便唤作四方界了。”薄紫衣忽而道。

  “四方界。”相辜春颔首,“便是四方界了。”

  周凌颇为感慨,他是从上修界下来的修士,心中更是百感交集,道:“四方界,也挺好的。”

  含山代掌门相辜春、太清宗准宗主周凌、帝子降兮镜君薄紫衣各自将四方界在唇齿间念了一遍。

  这轻飘飘的词眼却是千万生灵的分量。

  三人就大阵一事再度商讨了半个时辰,且约好改日再模拟灵力走向和可能出现的意外。

  待到真正停歇时,屋外已挂了一轮下弦月。

  薄紫衣明日需前往东边告慰亡者以歌招魂,周凌则会一道去那里帮助灾后重建,于是便索性在含山住下,明早直接启程往东。

  “对了,还有一事。”薄紫衣起身时道:“前日你那师弟桑岐来帝子降兮求卦,用的是相掌门从前的旧物交换。”

  “师尊的旧物?”相辜春皱眉道:“为何是师尊旧物,他求的什么卦?”

  “你这问的,我好歹也是帝子降兮的人,不可相告。”薄紫衣顿了顿,道:“不过能说的还是有几句,虽说相掌门的东西给他了便是他的,但那物件也是相当珍贵。我师尊本不愿帮他算才提出这个交换的要求,谁知他真的给了出去,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卦。”

  “师尊特地让我来提醒含山代掌门——”

  话未完薄紫衣却是消了声,他目光落向屋外一只落在梅树上的麻雀,只一瞬便收了回来,却道:“天道垂目,勿种恶因。”

  他用长袖遮住案几上的留字,只见他以水灵写道:提防此人。

  *

  微生在峰上养了一日的伤,再度启程出发时正是当天夜里。

  他前来与师尊告别。

  灵火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一线,在地上折出一条笔直的光痕。

  微生闭上眼便能想象出相辜春此时的样子,他面前必然悬浮着大大小小的卷轴,灵笔于其中穿行,如织一匹繁复的布,桌案上散放的是灵器或需要记录通传的纸稿。

  来含山这么久了,微生为求历练,主动接下了许多任务,也逐渐和其他弟子相熟,更有和各大宗门弟子真人合作的时候。

  起初是有非常多的人不待见他,微生理解他们的态度,他的来路修为和代掌门弟子的地位并不匹配,况且又是突然入宗。

  好些的同道会叮嘱他,让他不要给宗门抹黑。

  脾气不好的则会排斥孤立他,发放医修药物时独独漏了他一人,问起来便是以为代掌门会给亲传弟子灵丹妙药。

  不过这种过于嚣张的行为多出现在与同龄少年出行时,再长些年岁的大多对他不冷不热,客气疏离。

  如此情形,从前微生或许会选择独自远走,但他如今要在含山生存,他的成就与否和相辜春相连。

  即便曾经相饮离门下的弟子各有各的毛病,可他们的实力无人敢质疑,相辜春当世双绝,葛云亦一剑开山,是修真名谱上赫赫有名的剑修。

  至于桑岐,他是不是相饮离弟子尚且存疑,平日里存在感着实不强,但隐匿术天赋极高。

  微生知晓融入一个宗门需要做些什么,他的冷漠会让相辜春的孤冷变得更加遭人诟病。

  察言观色恰恰是微生从来的擅长。

  他知道哪些人可以以真心交换,哪些人需要利益诱之,以及什么样的人根本无法结交,但又不会落于水火不容的地步。

  含山中对他真正厌恶的人不多,更多是来自于对宗门未来的担忧,他们连相辜春都担忧,何况是他这个弟子。

  在此类人面前拿出实力,即能得到他们的认可。

  如若遇到心气大的少年人,找到一两人为切入口,也能慢慢结识,碰上愣头青再不济便打上一架,倒是更能让人服气。

  任务中常有出生入死的时候,有了过命的交情,渐渐同道们也发觉这个微生其实人并不坏。

  他肯吃苦且不端架子,愿意承担责任,庇护弱小,不畏强权。脑子也不差,他与人皇谈条件时以棋论天下,游刃有余。

  而他也是在近几十年来第一个和太清宗严远寒合作后,得了一句“不错”的弟子。

  数年一瞬,微生的修为一日千里,在生死场里几番摸爬滚打,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了含山同代的水平。

  如今四方界渡劫已不再落下雷劫,而是将雷火内化于体,进阶的修士闭关历劫,要么是脱胎换骨的生,要么是悄无声息的死。

  微生几次进阶时皆是孤身在外,同行的道友几次觉得他渡不过来,甚至数度想要通报相辜春。

  但每一次微生最后都从山洞、客栈、林子里走了出来。

  含山人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气劲,在促使这出身人间的弟子不断向前。

  微生从前也救人,但他从未敢想过他能救这四方界,那都是离他太过遥远的事情。

  一个连活命都需要日日悬心的人,又怎会认为自己可以做力挽狂澜的英雄,多是有心无力罢了。

  是相辜春给了他这个机会。

  微生的手抚上门缝中的那道光,心里酸软得不成样。

  他是一个力求活的清醒的人,可是有时他也会不可遏制地想要贪图一些美梦。

  而他也知道他的师尊与常人不同。

  微生从来清楚这一点,也并不会在心中加以粉饰或回避敷衍。

  这种不同就像他身体中怪异的气息一样,相辜春有时实在是太过“笨拙”了。

  在相辜春还化名薛声时,微生便联想到了这样的形容。

  可是笨拙的形容与天赋异禀的相辜春本该相去甚远,好像永远不会联系在一处。

  在代掌门之位上,他负责得无人会说半句不好,以前接任务时,更是让同道赞不绝口。

  相辜春一直做的很好,其他方面,他也一直想要去认真地学。

  但其实他还是做得不够好。

  微生能洞悉细微的人情世故,他能察觉到相辜春的异样,而那些含山的长老,真人,各宗门的峰主仙君,活了这般久,见过那么多的世面,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异样。

  可他们视而不见,甚至在与之配合。

  微生见过他们之间的相处,他悲哀地发现他们不是因为师尊的身份去迁就配合,而是在潜移默化地引导。

  有一则私密的流言曾在宗门内流传,说是当年相掌门其实并不希望相辜春接过含山的担子。

  但是相辜春一回来,整个含山高层几乎是毫无异议的拉下了桑岐,推了他上去。

  相辜春是一把多么好的剑。

  一如他的辜春剑那样,一个人和一把剑用一个名字,其用意本就昭然若揭。

  微生鼻头发酸,他自己就受过因异于常人所致的苦痛,再明晰不过其中磋磨。

  他也忽然明白,为何他听宗门人回忆,说是相掌门不止一次提到——“阿雪那样,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是啊。

  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相辜春还没有真正明白他为什么要护这天下,便已经要为这天下付出一切。

  假如是太平盛世,相饮离便能一点点教会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微生也会想要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慢慢带师尊去体会人间的悲欢离合。

  可这不是个好年岁,天灾邪流虎视眈眈,百姓流离失所,邪物肆虐苍生。

  微生想起相辜春曾在落花时节告诉他真正的名姓,因他从相掌门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封留信。

  那个名字来自相辜春素未谋面的亲人,他们早早给他定下了开智后的称呼。

  ——沈折雪。

  所以为什么相饮离从来唤他“阿雪”,又对他说“对不起”。

  相饮离不是圣人,他至死也没有告诉他。

  微生不知那封长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但那一日师尊在窗前静坐几个时辰,默然看了那株纷纷如雨的梅花树许久。

  相饮离让相辜春去寻那个答案,他太了解相辜春的性情。

  那位位高权重的掌门当时或已猜到,也许在相辜春明白过来的那一刻,皆已为时过晚了。

  修真界需要这把剑,不同于无情道绝对的超然世外,他足够悲悯,也足够强大。

  而微生近乎悲哀得发现,师尊真切的爱着这片天下。

  正是因为他不明白,可区区百年寿命的凡人却能从中有所体悟。

  那真是精彩又痛苦,短暂又斑斓的一生。

  如同隔水看花,花开花谢一念之间,却依然值得停留和留恋。

  相辜春喜爱这滚滚红尘,与这富有七情六欲的鲜活的人间。

  这是相饮离要守护的地方,是相辜春怎么想也想不通,但却十分爱惜的一朵花。

  可他也知道,花谢可再开,人间远重于一枝花的份量,那是千千万万生灵的家。

  这样就足够了,这样便足够让这把剑心甘情愿地去折断。

  相辜春将会是最后的仙庭真仙,也永远只会是含山有云的代掌门,他没有真正成为掌门人的那一日。

  “微生?”

  相辜春注意到了他,在门内问道:“站着干什么,进来。”

  ——怎么办。

  微生绝望地想,这已然无解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情不知所起。

  不是同病相怜,更不是怜悯叹息,他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了。

  微生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师尊有了非分之想。

  也许是梅花树下舞剑的瞬间,也许是幔帐后那抹明明灯火。

  亦或是少年梦中那惊心动魄的一个吻,又或在更早以前,遍体鳞伤的含山仙君的双眼里,仿佛盛了一整个让人心碎的春天。

  他爱上了他那踽踽而行的师尊啊。

  ——可是要怎么办?

  门内相辜春见微生迟迟不推门,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起身走来。

  他两手一展,将门打开。

  那一线的光明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宽广,从相辜春身后照来,落满两人的衣裳。

  “你怎么了?”相辜春没想到一开门会看到个泪流满面的徒弟,而微生哭起来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眼泪滑落面颊留下湿痕,那也是悄然无声。

  相辜春取了袖中帕子给微生擦了脸,手腕却忽然被对方握住。

  他维持着这个不尴不尬,手隔着帕子贴微生脸的动作,不解地看着他家的哭包徒弟。

  “师尊,新的剑法太难了。”微生说:“我差点练不出来。”

  “啊?这样啊。”相辜春懵了,心想这是哪个人写的剑法这么要命,都能把人学哭。

  ……等等,好像是自己之前拿了套高难度的剑法给徒弟看。

  “那也不是让你现在练。”相辜春哑然失笑,又道:“你这次回来后,为师练给你看。”

  微生点了点头,哑声说:“好。”

  他想明白了。

  哪里需要其他的办法?

  师尊,你不解七情六欲,却爱着此间天地,师祖说这样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已至此地,你不要知道。

  不必去苦于离别生死,更不要成倍地去承受情之艰难。

  不论前方是峰回路转,还是末路折剑。

  我陪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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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微生:QAQ

  (匿名):出题太难把徒弟学哭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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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师尊视角,回忆篇余几章结束,拉回进行时间线,要扛大小boss了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