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凑近了些去探看修士的双眼,庆幸地发觉并不是全盲,还对光亮会有轻微的反应。

  要换做平常修者,灵力尚在的话,五感尽失皆无妨,依然是能照常修炼生活。

  他们在洗髓后体质本就与常人疏异,尤其若有上修界的根基,即便一双眼被剜了也能逐渐复原。

  但眼前这位浑身是伤的修士就显然没有那般幸运了,皮肉伤是小事,灵根的损伤却不容小觑。

  依照微生以往的行医经验,此人怕是没个一年半载不能好全,失了灵力维系,他这根骨怕还不比不上个身强力壮的凡人大汉。

  “你叫什么名字,出自哪个门派?”微生问道。

  微生给他换去那身血衣时并未发现玉牌,但彼时这修士披头散发,头上连个冠簪都不得见,恐是将所有法器都毁在了邪流涨潮中。

  不过微生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他衣袖上的一角焰纹,心中隐有猜测。

  老实说捡到修士比捡到普通人要麻烦很多,微生不久前还曾赌天发誓再也不捡修士回家。

  有修为的他们要是发起疯来,普通人实在难以招架,况且微生体质特殊,也更容易被发现异状。

  虽说从前一直顺利渡过,那些修士要么是感染邪化而死,要么是道谢后回宗,皆未有所察觉。

  然而微生还是没有把握会永远侥幸,倒如今终于翻了船,让对方瞧了出来。

  仗着对方目力有限,微生便大大方方地打量起眼前修士。

  瞧着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脸上身上被包扎地像是个糯米粽子,因着灵力枯竭的缘故,脸色白的宛如夜游鬼魅。

  修士的眼睛很好看,遮了蒙蒙的白雾,让他想起清晨起雾时的林子。

  微生未读过什么书,只是单纯觉得好看,而他又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倒也能定下心来欣赏一刻。

  “我叫薛声,含山修士。”相辜春报了个自己常行走在外的假名。

  “生?”微生挑眉,“巧了?”

  “万籁无声的那个声。”

  微生心说你讲了我也不认识,无所谓道:“那行吧,我这地方偏僻,最近的一处有修真门派的城镇需要来回七日,待你好些给我个口信,我就去让他们把你领走。”

  若非含山修士,他身上又带有邪流气息,微生估摸着自己真的会把他撂草丛里不管。

  毕竟如今修真界也不太平,虽有相掌门的护持,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门派私斗也是常事。

  东边邪流爆冲,微生这里都瞧见了不少仓皇出逃的修者,那些人他不会管,因着他们身上多有法宝,弄丢了还要怪他私藏,从前也不是没有遇见过那种情况。

  只是他对含山修士一向很有好感,他知晓这次灾祸爆发,来的依然是含山的人。

  他远远看到了那些御剑而行的红衣修者,像是天边的一抹云霞,却给人坚不可摧的感觉。

  但他还是要说明白,“薛仙君,我是在离这五里地外的乱草堆里发现了您,身上也没有甚么玉佩或灵囊,仙君是要有别的法子联系宗门,便尽量速速联系,我这毕竟吃喝简陋,也无仙品灵药疗伤。”

  何况我说不准还要连夜搬家。

  微生在心里嘀咕。

  眼前修士能一把摸出他体质的异样,也许没有相貌上呈现出来的那么年轻,或是含山有某种奇异秘法。

  总之如今修真界对于微生这般体质的人大抵都不大友好,而且他之特殊远不止摸脉所得那么简单。

  凭他体内那邪气发作起来的程度,就地诛杀了也不为过。

  微生猜想这修士心里也在判断,他在想自己究竟是个被邪息感染后侥幸活下来的凡人,还是另有旁他异处,但为了当前他自家的一条命,无论如何都不会冒然出手。

  “只一条残命罢了,并无联络法器。”相辜春道:“劳烦小友,待我回宗门必将答谢救命之恩。”

  微生打哈哈了几句,心想答谢就算了,你就给我留条小命下来苟活着就行。

  相辜春重伤体虚,几句话的功夫便气息急促,低低咳嗽起来。

  微生扶他躺下,道:“一时也急不得,这村子里只有我一个大夫,医修如今想请也请不来,仙君且稍加忍耐。”

  相辜春躺平后察觉脑后垫枕要比方才高了些,更易他呼吸顺畅,这少年显然是经常在照顾人。

  他心中浮出诸多疑惑,然而意识逐渐昏沉,不容他多想便已沉入了粘稠的黑暗中。

  *

  万里外,含山有云。

  含山长老真人峰主齐聚一堂,久久凝视着那盏已然熄灭的魂灯,抽泣和叹息此起彼伏。

  殊音真人强撑精神,对身侧弟子道:“还没有消息么?”

  那弟子双目血丝弥漫,神情憔悴,“那地方已邪流泛滥,我们的人根本不能靠近。”

  有从前线负伤回来的长老甚至需要弟子的搀扶才能站立,颤颤道:“相掌门难道、难道……”

  “魂灯已灭,相掌门怕是已经回不来了,诸位节哀。”一道低浑声音从魂灯堂门外传至此处。

  只见一身素衣的浮凝长老施施然而来。

  众人眉头皱起,谁能不知魂灯已灭便是魂飞魄散,然而那魂灯的主人是相饮离,又有谁愿意去相信这个结果。

  “你——”闻殊音的弟子当场就要反驳,却被师尊用力一拉,不赞许地摇头。

  浮凝是相饮离的师叔,他们这些人里一半是昔日下修界门派里的掌门,一半是上修界相饮离的同门,要论辈□□份和修为,还真没人能比得过浮凝。

  “相辜春呢?”浮凝看向留守宗门的两个相饮离的嫡徒,一位名作葛云,一名作桑岐。

  葛云排行老二,向前一步拱手道:“师兄与掌门一同,至今下落不明。”她嗓音沙哑不成样子,又道:“师兄魂魄不稳,便未留魂灯在此。”

  “这样啊。”浮凝长老神色不显,身侧他的弟子却是心有不满。

  明明他师尊才是此地最有威严之人,让葛云那样一解释,倒像是是个不知情的外人一般。

  而且这些人聚集此处,不正是为了选一个新的掌权人出来么,此刻师尊已到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先提此事。

  于是他便上前一步,作泫然状,“相师兄一贯同掌门同生共死,怕不是已经——”

  “胡说!”一声破音大喝打断了他,只见那桑岐通红了眼眶,“师兄不可能死的,他没有魂灯,一定还活着!”

  浮凝的大徒弟呵斥道:“桑岐,你大吵大闹成何体统!邪流之下绝无生还,我们都痛惜相师兄和掌门的离去,但如今灾祸未全,沉浸于伤痛又有何用,不如看看眼下!”

  “好了。”浮凝抬手,对殊音真人道:“你们打算如何?”

  闻殊音怎么会看不出这长老的来意,平日里此人闭关不出,也没见他怎样关系修真界的死活,如今倒跑了出来。

  可到底上下修界尚未真正和睦相处,自己这下修界之首站出来和他争执,难免涉及两界门派之争。

  “浮凝长老,师尊曾留有手札,若他身死,便由殊音真人为代掌门,待局面稳定,再由宗门选出合适掌门的人选。”

  葛云从袖中取出手札,以灵力开启,相饮离虚影浮现。

  半柱香后,众人听罢相饮离留下的虚影的一番话,心中好歹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浮凝长老道:“按从前规矩,掌门身死由亲传弟子继承,相辜春生死不知暂且作罢,剩下的两个也不配其位么?”

  葛云再度拱手,道:“弟子自知修为有限,昔日师尊更是曾言阿云行事冒然,可做剑修惩恶扬善,却难承高位,我尚有自知之明。”

  她这话也毫不客气,说完就用胳膊肘撞了撞小师弟,却半天没听他反应,皱眉道:“阿岐!”

  桑岐如梦初醒,亦道:“弟子不才。”

  浮凝眯了眯眼,长叹一声,点名道姓道:“罢了,那闻殊音,你且看之后如何?”

  *

  就在含山暂时解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远在荒山村落的相辜春尚且是昏昏沉沉,不知日夜地躺着。

  他完完整整躺了好几天后,枯竭的灵气总算恢复了一些,总算不会说讲几句话便气短咳喘,还勉强可以下地了。

  他所能感知的范围不广,但大抵可以判断所处的地方确实十分偏僻。

  微生说这里的山无名无姓,村民便叫它孤山,村落在孤山脚下,是个不足百余人的村庄,住的有世世代代在此的村民,也有从外面逃难来的流民。

  微生也是从外面来的流民,他自称父母是医馆大夫,邪流天灾降临时城镇尽毁,家破人亡,他是鲜少的活口,但在邪流中留下顽疾,自己有一日挨一日地调养着,而村子里的人若有个身体不适,也可找他看诊。

  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大夫,

  他年岁不大,不过十五六岁,高高瘦瘦的少年单薄的有些可怜,又是一个人独居,村子里常有人来送他些衣物或吃食。

  刘阿婆进到屋子里来瞧见相辜春这生人脸,却也见怪不怪,也不避着他,直接对微生道:“你又招这么些人来,上次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微生便有些尴尬,说:“刘阿婆,这是个修士,从山那边那来的。”

  “哦,救灾的修士,那可以救。”满头银发的刘阿婆点点头,又对微生说:“上回说的村头那老朱家的闺女你考虑的咋……”

  “阿婆阿婆,您孙女的药拿好!”微生急急忙忙把包好的药材塞到阿婆手里,“雀丫头该在家等急了。”

  “你啊!”

  老阿婆拄着拐杖颤颤地出了门,留下一缕淡淡的药草香。

  微生长长舒了口气,这刘阿婆热衷给村子里的人牵线搭媒,也亏得自己对外称着病才没有被早早拉上红线,但即便如此居然还是躲不掉这场面。

  村头老朱家的姑娘也是副弱身子骨,估摸着是想让他们两个病秧子搭个伴,才托了刘阿婆来探个口风。

  他喝了口桌上的凉水,扭头见那眼盲的修士正坐在桌边,饶有兴趣地用他那双灰蒙的眼“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