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饮离披一身月色前来,仍是如水温和的神色,只是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疲倦。

  按理说以他修为并不会在身体上有这般显著的疲劳。

  然而当年在上修界坠落时他便耗损良多,再加之昔日宗门的前辈几乎在那场天塌地陷中亡尽,初到人间,他身为代宗主便要顶着悲痛勉力支撑。

  而后又是数次邪流灾祸,仙庭的太古灭邪术给了他们一个缓冲的余地,但天下仙门皆遭受重创,他拖着旧伤奔波操劳,搭起了现今这几载的太平日子,却终究不能长久,还需另寻方法。

  相辜春给相饮离煮了热茶,相饮离也不着急追问他方才关于悟道的言论,只是问过他近几月过的可好。

  听徒弟逐一答了,相饮离便将他拉到身侧的木椅上坐下,“阿雪出门这些日子,可有难以忘怀的见闻?”

  相辜春仔细想了想,见闻是有许多,但难以忘怀的却几乎没有。

  他慢慢摇了头,“师尊,我不懂,山是山,水是水,人是人,并无多少不同。”

  他这话换成旁人听来怕不是要斥一声小儿无知,但相饮离听罢也不过是笑了笑,屈指敲了敲徒弟的额头,道:“那人情百态可有看到?”

  昔日相饮离让徒弟去悟这人间道,因相辜春于人情世故上就和缺了根筋一般,木讷而不知分辨,长到这么大还仿佛在鹦鹉学舌。

  但这却也怪不到他的身上。

  当年严远寒为了救回垂死的师兄,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落地不久的婴孩,那婴孩就生在太古灭邪印中,天地做床盖,银花藤蔓当他的襁褓。

  婴童的生母已化作那漫天的银光,或许是身染邪流欲意同归于尽,还是力有不逮的殊死一搏,严远寒不知晓,但他知道,这个流着仙庭血脉的孩子能救他的师兄一命。

  严远寒来之前那婴孩已啼哭了数日,身子也极其虚弱,灌灵力再辅重药下去也许能活,也许就从此一命呜呼。

  严远寒听闻消息不远万里赶到,冒着被邪息感染的风险抢到了这个机会。

  他并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他要找的就是个强大的容器。

  原本微末的希望是仙庭真仙的遗物或残躯,直到严长老摔在银花丛中,颤颤拨开花叶,才看见那脸蛋涨得紫红的孩子。

  他以秘法散去婴孩的大半魂魄,将师兄重伤的一缕魂融入其中。

  这个孩子活了下来,但也许将来某一日,他将要撕裂魂魄,将原本属于相辜春的那缕灵魂归还于他。

  也是因为魂魄掺杂的缘故,相辜春对人情百态过于麻木,喜怒哀乐一概不通,等到再长大些岁数,这些情感也是转瞬即逝。

  他会对辜春剑灵像对待一个活人一样亲昵,也会对一个活人像对一把剑那样淡漠。

  偏偏他又天资聪颖,于修炼一途上更是悟性过人,修无情道的尊者曾说他心如止水,是真正的大道无情,心无杂念的境界。

  所以他一直没有名姓,在仙庭旧俗中,名姓是要开悟后才能定下,而直到他拿到辜春剑时,种种纷杂的情感才真正驻足停留。

  他开始举止如常,在宗门里倍受喜爱,大家可以叫他一声小师兄,也可以叫他一声小辜春,甚至从前的乳名阿雪等等也无妨。

  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个迷惑。

  人究竟因何喜,因何悲,因何执着,又因为什么而放弃,世间执念颇多,这是相饮离让他去悟的道。

  相辜春通了七情六欲后便也格外体贴,知道这般毫无收获就该表现羞愧。

  所以他还是说起一段见闻:“任务中途,我于城中书塾见一老者,饱读诗书,风趣通达,曾教出无数才学渊博之人,亦收留许多孤童在侧,每日读书习作,闲暇时嬉戏庭中,十分热闹。”

  他细细回忆,“老先生于树下纳凉,不嫌孩童吵闹,眉眼间慈祥和蔼,然而亦有几分怅然。”

  因着这几分怅惘,相辜春化成一个前来求学的修士,在闲暇时常与老者交谈,老先生喜他玲珑心肠,待他极为亲切。

  一日,相辜春问出心中疑惑,“为何您桃李满天下,又有学生侍奉在侧,却还有些许惘然呢?”

  老先生捻了白花花的胡须,看了一眼他那身已变得灰扑的红袍子,道:“老夫在年少时,曾爱慕过一位修士,还是个剑修,脑子很笨的那种剑修。”

  修士寿命漫长,鲜少与凡人结为夫妻,因着人间求而不得的故事大抵相似。

  相辜春沉默不语,老先生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道:“那时我赌着一口气,又不想他日后难过,便以一百年为限,要是我也能修仙,就能毫无阻碍地和他在一起,若是我没有入道,一百年转瞬即逝,那我便随意死在何处,他大可忘了我,去寻那剑道境界。”

  “后来呢?”相辜春问道。

  “后来……”老先生指了指头顶,“后来天便塌了。”

  孩子们在庭前打闹,风垂下许许多多的枯黄的落叶,“那日黑涡在天,我们无路可逃,到处都是惨叫,有好多修士在炸丹,天上下金子一样……等到终于暂时安定了后,他的剑灵找到了我,它说其实他的主人不想等这一百年,看我太火气了才不来寻我。而我其实没有修仙的根底,他就想要去找一个不损正常寿命的散尽修为的方法,谁知还没有找到……”

  相辜春垂下眼,道:“节哀……但心意相通,亦是无憾了。”

  “是这样讲。”老先生枯槁的手指拍了拍桌案,“从前我们也戏说起要一同建间书阁或学堂,如今只留我一人,邪流灾祸后,总是还要有人来教书,来写史,去朝堂当个好官,救一救这祸乱中活下来的百姓。”

  老先生含笑看着相辜春,明明在笑,眼底却有水光,以及那已被岁月冲开的怅惘,“你问我为什么惘然,我给不了照本宣科的答案,但也许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儿孤单。”

  他轻叹一声:“一百年呐,多么的长。”

  一百年,本是凡人一生寿数,是修士的弹指挥间。

  相辜春从老先生的学堂走出来,陌生的情绪胀满他的心房,沉甸甸令他喘不过气。

  相饮离听罢他的讲述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声道:“你作何想呢?”

  “人似乎很害怕孤单。”相辜春如实答他,“一个人幽居独处会孤单,许多人热热闹闹也会孤单,我坐在房顶上瞧天边云彩的时候,太清的师兄就说我看起来形单影只,十分孤寂。”

  他拧眉头不解道:“可是既然无论怎样都是孤寂,天长地久在邪流乱世中不过浮萍落花,何必与人结交,再去添更多的孤寂。”

  相饮离颔首道:“你悟得不差,只是还没有透。”

  但相掌门又未给他更多的指点,只是道:“人便是这样复杂,为师希望你通透人情,不受人欺负,可是一想到如果有一天为师不在,留你一人,我又希望你永远不要透。”

  “为什么您会不在?”相辜春眼底清澈一片,他不是孩童般的天真稚嫩,问的真切。

  他体内相饮离的一缕魂魄必然会回到本体之中,他归魂散体,也便不会理解师尊所言的这个假设。

  相饮离不语,温声笑道:“那我希望阿雪能自己寻到答案。”

  *

  又过百年,当相辜春被相饮离从邪流浪潮将要淹没的山洞传送出去时,他其实都未能明晰师尊话中的那个答案。

  不过那时他已是名动天下的含山有云的大弟子,与虚步太清的周凌并称双绝,周凌除剑圣威名外,还有个含山掌门继承人的名头。

  而旧伤难愈令相饮离已近强弩之末,他自知自己的嫡徒并不能担修真界的大任,故而有意让权于宗门真人,以盼寻得长久之法。

  也许相饮离对自己会死在邪流里并不意外。

  这是他很早以前就隐约明晰的天命,而当他家大徒弟冷静地要归还魂魄为他妄求那一线生机时,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已然不再是那个总是杵在他院子里发呆的冰疙瘩。

  他有了执念,懂了何为不舍。

  实在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邪息弥漫,滚滚流潮,相饮离靠在洞壁外,感受着那将要倒灌的邪流带来的地脉回响。

  这位名振天下的大能忽而想起当年在上修界宗门时,他刚出外归来,他的师尊就拎着仙酿葫芦,领着个少年人到他跟前。

  老仙尊将那少年往前一推,道:“饮离呐,我在外面给你捡了个师弟来,麻烦你帮为师照顾一下哈。”

  那少年眼神傲然,绷着一股傲气,半晌后才干巴巴喊了声:“师兄。”

  严远寒一贯如此,从小就冷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几百万灵石一样,宗门上下里谁也不想搭理他。

  也就是相饮离,又当师尊又当师兄地照看。

  其实相饮离也知道这小师弟会偷偷帮他赶魔兽,收拾那些嘴巴不干净的门徒,去了解他十分有兴趣的下修界。

  遮蔽掉残忍的情仇爱恨,是严远寒让他一直认为那地方繁花似锦,美好的像是一个梦境。

  少年的剑越来越快,有一日也能挡在了师兄之前,不令邪物侵扰半分。

  大冰块严远寒来请与他结道侣那日,上修界云霞蒸腾,他御剑带相饮离去到一处山崖,红霞掩住了他面上的绯红,万里流光,邈远浩大。

  他将寂霜剑按在了相饮离的手里。

  剑修交出了自己视为性命的剑,当做了聘礼。

  严远寒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凝着他的眼睛,说:“师兄,和我做道侣!”

  他们确实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

  相饮离心系天下,挂念颇多,那些关乎修真界,关于万千苍生黎明的惦念,在行到终末时,终于如流云逐日,渐渐离他远去。

  严远寒想要保护师兄,可是他的这位师兄其实在绝大多时候,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他有赫赫威名,是一宗掌门,是天下信仰,手里一把别长亭所向披靡,再没有一面灵屏比“相饮离”更要让人安心。

  可是穷途末路当前,他也什么都不是了。

  相饮离解下别长亭上冰蓝色的剑穗,那剑穗本是一对,内有传音法阵,只是早已在厮杀中损坏,眼下便只是一个残损的穗子而已。

  相饮离靠在壁上,邪流冲到了洞口瞬息便灌了大半,山体乱石崩塌,摇摇欲坠。

  他轻声对那剑穗道了一声:“师弟,师兄杀不动了,你快来救我罢。”

  遥远的太清宗,严远寒伸手接住那猝然绷断的青碧剑穗,望向那灿灿一片的云光,低声道:“师兄?”

  *

  距离邪流决堤千里外,相辜春猛地睁开了眼,浑身如滚过刀山般剧痛不止,眼前是浓稠的黑暗。

  他挣扎着去摸索辜春剑,却听草叶碰撞的窸窣密响,一道声音自几步开外传来:“……你是何人?”

  相辜春勉强张口,却只是发出一串模糊的气音,耳边嗡鸣渐弱,他呕出一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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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成功送走相饮离老师√

  相饮离:本来说就是挂个名,结果还有退场戏,实在是令人意外。

  严远寒:(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