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覆住风屏,宛若一只霜白罩子将厌听深雨的庭院兜头盖住,而在罩内则飘起了柳絮般的细雪。

  沈折雪穿整齐了衣裳出来时,严远寒正站在风屏入口前,端正挺拔,好似峭壁上立着的一棵老松。

  区区风屏并不能阻拦他的脚步,但也许是他今日心情尚可,好歹没有硬闯。

  尽管这敲门方式,也实是独特了些。

  沈折雪解开风屏,合袖问礼道:“严长老。”

  “恩。”严远寒不冷不热地一点头,丝丝凉意绕沈折雪转了一周,探过他的灵气与身体,化为雪子吹撒了在半空。

  目光落过来,还是熟悉的压迫感。

  沈折雪垂手站着由他审视,两人相对无言。

  半晌后,却是严远寒先道:“一眠五年毫无长进,下回可会再犯?”

  这话问得毫不奇怪,沈折雪垂着眼答道:“不敢。”顿了一顿,轻声接了半句,“可若相同处境,难免重蹈覆辙。”

  要是在场换成冷三秋,必然要不阴不阳讽刺几句,诸如“真把自己当虚步太清长老”的话,总是要数落一凡。

  无情道没让冷三秋真的养成风轻云淡的性子,倒是给了他那条不讨喜的舌头一个极好的借口。

  但严远寒并不会这样。

  他本就话少,也鲜少去评价旁人的论调。

  沈折雪在某些时刻还是很欣赏严长老的风格。

  果不其然,听了他这一句,严远寒也没甚么反应,只继续讲他的正事,“三日后的宗门春日大殿,你务必到场。”

  话少的严远寒极少解释,沈折雪早已习惯自行推测,道:“是与帝子降兮有关?”

  严远寒默认了。

  他不意外沈折雪知晓,当初放谢逐春在沈折雪身边就是存了通传消息的念头。

  于是颔首道:“届时会来两位灵君,你留心即可。”

  冰雪在严远寒离去时就该有了消散之势,此番却化为点点白光,纷纷扬扬地飘落。

  沈折雪伸手一托,那光点融化在手心,凉飕飕的灵气涌入筋脉。

  “这是……”他有些诧异,感受到同质的灵气在滋养着五脏六腑,比冰洞的效果还更充盈。

  严远寒的身影已全然看不见了,沈折雪看向他离去的方向,脑海中不经想到在虚步太清里,弟子们最怕却也最敬的讲师便是严长老。

  已有如此修为的严远寒虽不收徒,却还是百年如一日地轮值着大课讲书,只要有勇气去请教他,即便是修炼初期的困惑,他都不会厌烦亦不会言语刁难,不过加倍的修炼和功课总是少不了。

  满天银光如星河陨坠,几次呼吸间便消失不见。

  严远寒所说的春日大典分内外两场,内场主祈福占算,参与人数有限,外场则近乎全宗的大春游,可放一整日的假,任由弟子们在宗内各峰上游览。

  白鹤将绘了春景的花笺送往各峰,厌听深雨自然也落了一只,让山下眼尖的弟子瞧见了,再一打听,便知那颇为传奇的沈长老终于出关。

  这显然是宗主峰那里传出的话,倒是省的沈折雪操心。

  谢逐春给他送来了新裁的衣裳,内场穿的是正儿八经的青衣鹤纹的宗门长老套,外场却是可随意打扮,是少有的可从箱底拿出自家衣服的机会。

  从前春日大典沈折雪不敢抛头露面,要么是在外执行净化邪流的任务,要么找个地方窝起来。

  当年也正是机缘巧合,才让他撞见冷文疏用阵法偷偷给宗门小弟子们种桃花的场景。

  “沈长老,你瞧瞧这个!”谢逐春将一条大红色宽袍举到沈折雪面前,“我一眼就看中了,这颜色,多喜庆!”

  沈折雪提了笔在半空,“咱能换个词形容不?”

  谢逐春简直眉飞色舞,“这酡红色是扯布的老板娘特意挑的,你瞅瞅这料子,这手感!”

  “可是我一男的,穿这种红色不是很奇怪么,何况这是酡红吗?都快赶上婚服的红了,我这是去踏春还是去成亲。”沈折雪郁闷道。

  “这有什么。”谢逐春不乐意了,“你看看含山那帮云彩不也是这个色儿,没问题的沈长老,你的模样压得住这色!咱们五年不在宗门走动,穿个白的蓝的没气势啊,要是没气势就没气色,不就说咱们厌听深雨气场不足,这要是气场不足,以后就是各种小屁孩跑上来闹腾……”

  不愧是谢逐春,这一连串下来沈折雪耳朵都麻了,他放下笔妥协道:“行,我穿还不行嘛。”

  “好啊,这就说好了。”谢逐春一拍掌,凑到沈折雪面前,顺手接过沈折雪递来的一沓纸,看了几行奇道:“欸?沈长老,这套题你不是刚写了一遍让我拿去摹几遍么?我不用抄了?”

  “啊……”沈折雪一怔,愣愣道:“我刚有说?”

  “沈长老,你这几天委实有些心不在焉。”谢逐春也懂些医修的皮毛功夫,伸手给沈折雪把了脉,却也切不出什么好歹来,“要不我去请江前辈来看看,也开些草药喝喝养养精神。”

  “不必。”沈折雪按住眉骨捏了捏,“我这是闲出的毛病,忙起来便好了。”

  “还能这样?”谢逐春不信,坐没坐相地扒在桌上,“沈长老,你这是有所思的症状,总不是相思吧。”

  沈折雪握笔的手一紧,斥道:“胡闹。”

  谢逐春听罢赶紧坐端正了,将桌上的纸一拢,“我这就抄剩下的书去!”

  沈折雪搁下笔,盯着桌上一只茶盏半晌,轻轻一叹。

  近几日夜里他只要沾了枕头便会做梦,梦里的东西大抵与沈峰主脱不了干系,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偏偏他能感同身受般体会片段中的情绪。

  沈峰主无疑是一个内敛的人,他喜不于形怒不于色,但内心却时常如惊涛骇浪,令沈折雪难以招架。

  有时一个梦太长了,他甚至会分不清自己是入梦人,还是梦中人。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沈折雪第一反应就是沈峰主的魂魄出了问题,如果此人在复苏,那么自己这个雀占鸠巢的孤魂野鬼大抵只有被驱散的下场。

  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壳子,要沈折雪还回去他也不会有多少怨言,要是放在从前还有些许的庆幸,他愿意赌一个回家的可能。

  可如今他用这壳子也不是了无牵挂。

  论事,封邪大阵与托起上修界的隐患还未消除,他被半推着走到这一步,历了两场大阵劫难,总算摸清了些头绪,本不可坐以待毙。

  大阵之事关系到四方界存亡,四方界一毁,谁也活不下来,更是容不得他袖手旁观。

  而论人……

  沈折雪合上眼,他现在可以肯定沈峰主对自家的一个徒弟有些别的心思,而出于推断沈峰主的性情,他是把这些东西全数压在心底,成为一块动也动不得的逆鳞,却也是稍稍想起便要动容的软肋。

  现代师生明令不可有超出师徒情之上的情感,但这在修真界又要另当别论,一来都是成年的岁数,活了几百年也没人会管这方面,二来有个知根知底的道侣是修真界追求的提升修为的大好事情。

  真要论,师徒相处这么些年,彼此也了解,合不合适也探的出来,放眼四方界也没少有这种先例。

  但沈折雪忌惮的是沈峰主最后究竟有没有动手屠遍凝虚峰,他那徒弟如今是死是活,还都是个迷。

  且不说别人的徒弟,他家时渊认的师尊可是自己,要是让那沈峰主半路截胡了去,沈折雪铁定不会答应。

  一时间诸多纷繁涌上脑海,沈折雪揉着额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许多事还得去帝子降兮才能得到解答。

  帝子降兮内有最为详细的魂术藏书,也有那险些出大状况的封邪大阵,同样还有那位古怪的镜君君如镜,甚至还是抬起上修界的关键所在。

  抬起上修界之事必然不是一宗可行,若是帝子降兮这置身事外的宗门也真的掺和进来,那么四方界怕不是真的要陷入大危机。

  然而之前种种迹象,又让沈折雪觉得帝子降兮不像是在刻意推动此事发生,反倒有些阻拦的意味。

  至于沈峰主这躯壳的用处,沈折雪念及他们至今也未动手,大阵倒是接二连三出事。

  暗中几方势力角力,于他未必无利。

  收拾起了笔墨,沈折雪在庭中练了会儿剑,再到厨房炒了两个小菜,便自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视线落在身侧空荡荡的圆凳上,沈折雪蓦地有些落寞,再想到夜里一人躺着没个徒弟导致的连连发梦,心头更是堵得慌。

  而就在此时,忽有一只橘猫出现在了视野里,圆滚滚的样子看着颇为眼熟。

  而它居然穿过了风屏结界,径直跳上了窗台。

  橘猫咬着一封信,冲沈折雪热切地摇着长尾巴。

  “你是……年年?”沈折雪放下筷子快步走过去,看着眼前这依然胖圆的橘猫,取下它嘴里的信封,展开便见时渊苍劲有力的字迹。

  师尊:

  宗门任务已完毕,徒儿不日将回。

  年年猫苦缠要来看你,劳请师尊看顾几日。

  山外桃花不似宗门内轻灵,偶听牧童笑言,人间足重于一枝花矣,留师尊一观。

  沈折雪指腹抚过“人间”二字,封存法印解开,一枝开得绮丽的桃花跃然而出,让他握在了手中。

  山下桃花不似仙宗内以灵气滋养,花枝稍颤便飘下瓣来,吹到廊外庭中,依风起,随风落。

  他不由莞尔,年年摇来晃去的尾巴蓦地停住了,它喵喵叫唤了几声,口吐人言道:“仙尊,你该多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