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横躺遍地,入夜的凉风穿行在廊风城大街小巷。

  沈折雪望向天空,入目星辰明月一抹淡影。

  平清三十三年这一日,无疑是个好天气。

  几缕薄云倚风飘行,软得像是吹出的糖絮。

  “他们也要过年了。”时渊低声道。

  城中春祁的铺子里早早上架了烟花爆竹,门庭檐前挂好了琉璃纱灯。

  而小天劫的到来毫无预兆。

  沈折雪在书册中仅见笔墨勾勒,亲身经历了,才知其凶狠残忍。

  百年前夕阳隐没时,天上也是凭空冒出那样一个大洞,或还引得路上百姓驻足观望,抱在怀里的奶娃娃问着:“那是什么呀?”

  沈折雪默背着书中所写:“须臾,邪流倾泻……”

  修真史记载,小天劫后廊风城一城内仅活三十六人,其中廊凤世家只出来两个总角孩童。

  后来这三十六人,便成了新的廊凤世家。

  廊凤嫡系曾邀天下冥修,甚至不惜请出帝子降兮以歌《招魂》,以盼唤来先人魂魄,然而邪流之下灰飞烟灭,又哪里能让他们找回。

  如今众人着眼于破阵一事,出去后再思索此间际遇,核实名谱,问过旧人,他们便会反应过来,这座廊风城中的万千魂灵总该有个来处。

  若是四处收集孤魂野鬼倒也解释的通,可含山也曾用过搜魂术盘问百姓,布阵者能这般真切的将过往记忆一一植入魂魄脑中,前后因果紧扣,实在令人惊诧。

  就连禁物照影琉璃,也不能将记忆刻画的完美无缺。

  若是余庭能在沈折雪识海停留半个时辰细细查看,也必然会发现他记忆中细微的矛盾。

  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生,再如何真实,终究会有破绽。

  那么如果这些魂魄真的是当年廊凤城人,修真界对邪流的认知,恐怕就要发生彻底的颠覆。

  沈峰主的存在,更将是一大隐患。

  时至今日,沈折雪也不能回忆起这个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想要放出北方太清宗下封印的邪流。

  以往不是没有被邪流吸引的修士,修真界更有过一个以邪流为尊的门派,只是很快便被各大门派联合剿灭。

  沈折雪翻到相关记录时,还惊讶过一日灭一门的速度,可当他亲眼见到邪流天泄,便能身临其境的感受到这邪物的可怖之处。

  裴荆安排好布置,不忘对沈折雪三人道:“三位道友,多谢你们帮忙,你们只需护好自己,特别是这位灵气薄弱的小道友,片刻后我们会全力追捕阵修虚像,恐看顾不得你们。”

  屋外传来乐修清亮的笛声。

  与之前仅是声大不同,此时笛声所过,一片灵息浪潮,如罩如笼,将整座城包拢其中。

  同时秦姑真则施展出追踪阵。

  两人相互牵制,互为监视。

  此刻客栈大堂灵气嗡动,所有人屏息以待。

  裴荆紧握平分破,气息收敛,把自己站成了一棵笔直的树。

  时渊感受着手中冥盘司南的气息,不经意间他抬头看见裴荆的背影,一道心念一闪而过。

  如果他也有机会仗剑而立,守护想要守护的人便好了。

  *

  少年们面上严肃,灵气通灌全身,仿佛随时都能冲出去与那阵修厮杀。

  其中便包括那名厨修。

  太清弟子里没有厨修,他们也好奇这个道该怎么修,之前就在恢复灵气时和他唠了几句。

  那厨修虽长得有些着急,年纪其实和在座几位师弟师妹差不多,且是个直爽话多的性子,只不过平时在含山憋着不敢开口。

  白日调息时,几个人一来二去聊欢了,那厨修还说:“知道你们奇怪我一厨修咋也跟出来了,不说别的吧,就凭你们老大救过我一命,我就和你们交代着,我这是求了我师娘,给她带了几年的儿子,这才能轮到这个任务。”

  此话一出,含山另有几位轻声应和:“彼此彼此啊。”

  太清宗的听着稀奇,他们这边接这种任务,除非是师长点名要了人,那都是定时分配的,少有自由接的任务也都是先到先得。

  谁有不服气,便去打一架,哪里知道接任务需要走后门这种事。

  仙庭和上修界的坍塌致使许多小秘境随之崩毁,天地灵气稀薄,宗门内不能拿到好资源,独自出门闯荡风险又大,几人合作的任务就变得格外抢手。

  那厨修是想图个便捷,任务完成后还能在宗门领到灵石,运气好则还能分到法器仙植。

  加上这次任务是余庭带队,含山谁不知此人惯会浑水摸鱼,虽有个孙凉时常阴阳怪气,总归为了前程。

  他们两宗抢人是寻常事,像是这次出来找人,也是因为各自派出去抢廊凤世家后辈的队伍没有回来。

  余庭素来不乐意和这些青年待在一起,孙凉则作为余庭忠实的拥护者,自诩下一任含山掌事,更不会自贬身份,只与余庭分坐一旁。

  孙凉万般后悔,要是他事先知道此次凶险程度,断然不会为了图个方便,为了清人情,把这么群废物带出来遛。

  时渊因也是个少年模样,不时会被太清的几个人拉着一起疗伤唠嗑。

  彼时太清宗的乐修见他听得出神,看出他灵气低微,还拍了拍他肩膀道:“小道友,哪里不是修道呢?你再练几年,日积月累后,不定有祖师爷来摸脑门,那就真的入道了。”

  厨修也赞同道:“是啊,我那时候也是迟迟不能筑基,全家都嫌弃我,最后成了厨修,那也是在同行里有名声的后辈。虽说厨修你们听了都乐,可我认了这道路,就不怕人如何说了。”

  太清宗倒也都佩服起这厨修的豁达,直说以后撇开门派纷争,各自隐姓埋名聚一起喝个酒。

  *

  夕阳层层铺展。

  今夜一改从前,没了前几日的浓红,天空上淡淡一层粉色,如美人轻薄的面纱。

  沈折雪向太清宗的剑修借了一把剑,把脑中沈峰主留下的剑招一一盘过。

  时渊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此刻还没有人表现出异样,冥盘司盘亦是安静无比。

  乐修的笛音不绝如缕,沈折雪眼看西头红日没了踪迹,天空没有出现反常现象,而是变深变黑,甚至出现了一轮圆月。

  光亮隐去,天空黑云翻卷,旋涡成形。

  这才是正常的时间顺序,白天之后便是黑夜。

  当年的廊风就是在黑夜来临时,毁于邪流倾倒。

  他们在赌。

  赌阵修是任由小天劫将这个原本属于白天的一面冲毁,还是立即出面阻止。

  就在沈折雪以为阵修最终选择放他们出去时,大地突然一阵剧颤,耳边传来玻璃镜面皲裂般的碎响。

  “怎么回事?!”

  探妖探妖探魔的灵珠悬于半空,只要对方现身,这些珠子必然会有所反应。

  可现在都这么大的动静了,这几枚珠子还是半点光亮都无。

  黑夜是白日的倒影,分别属于两个小阵,对方本不可能隔空调动。

  沈折雪在晃动中一惊,却见四周物体竟开始模糊重影!

  乐修的笛声愈发高昂。

  这是还没有找到对方的踪迹。

  “我去,天上这是——”

  方才还正常的月亮忽而染上一层粘腻的血红。

  那红色越来越深,大匹的血绸再次铺满了天穹。

  ——哪里出了错?!

  这是沈折雪的第一反应,可他来不及细思,邪流瀑布已倾泻而下。

  一切又再次重复,和他们到来时第一天没有区别。

  可他们到底不是第一次来,就连逃跑都逃得熟练。

  法器灵气流逝时,几名太清修士毫不犹豫地将法器炸开,灵气与邪雾纠葛,众人争取到了缓冲时间,飞速撤离。

  沈折雪果断背起时渊,“你如何?”

  时渊感受体内变化,道:“削减程度变慢了,对方灵气减弱。”

  可是为什么会出错?阵修明明并没有现身,除非——

  “在那个山鬼的传说里……”

  时渊与他想到了一处,“他不是一个人。”

  阵法核心虚像按理不能分裂,在已知的记录中,有人利用入阵者造生灵力,有将太初灵力切成小块,却几乎没有敢分裂阵核手段的阵修。

  因为那就意味着要被平分力量,整个法阵变得极其不稳定。

  但如果对方有一个绝对愿意信赖的人,且那人还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小修士,分他一半的力量,令他可以在白天强行以一己之力颠倒法阵作为后手,也并非完全不可行。

  即便本体受创,也要设法保住廊风城。

  这实在不像一个理性的阵修能做出的事。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信那个山鬼的故事,或者即便信了,也只是当成风月文段。

  可山鬼竟然疯狂到不惜自损,也要将他们拖入黑夜。

  那么除了走魑,夜里还有什么能让他孤注一掷的东西?

  “我是眼花了吗!”跑在前面的冷文烟高声喊道:“城墙上——”

  修士们的目的地自然还是西城门,邪流在后,他们已无路可走,唯有西城门能去。

  此时入目的西城门下,已不见密密麻麻的走魑。

  高耸的城墙上,匍匐着一只巨大的黑影。

  黑影足有城门高,形如蜈蚣,两侧的长腿却比普通蜈蚣多出数节,也更为绵软。

  虫身漆黑粗壮,将城墙占去了整整半面。

  那形状,若走魑凝体,成就了这怪物。

  就在沈折雪等人被邪流追至城下时,走魑“蜈蚣”动了!

  它半身横扫,冲向最前的余庭与裴荆。

  烟尘四起,两位带队修士被狠狠扫入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