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自古以来就与妖有缘。

  早前他们津津乐道梁山伯与祝英台,连那西湖边的万松书院都给改名叫做梁祝书院。

  后来他们乐此不彼谈论那姝色绝代的白蛇与那许仙许郎中,旧月里都还是那茶楼酒肆里最受好评的故事。

  现今么……

  他们喜欢那杭州府的猫老爷和随雷雨突降的老虎精的故事。

  相传那猫老爷,本是观音菩萨坐下仙童。因眷恋孤山老虎精,从而下凡化作一只山中大猫。

  一虎一猫在山中作伴,时日渐久,便相继化形。仙童而生的猫妖得观音菩萨真传,又与老虎精日夜纠缠,突有一日,感而有孕,腹中疼痛,诞下一只老虎崽子。

  崽子诞下,猫妖却渐化男身。因担忧养不活虚弱幼崽而日渐忧郁,菩萨却要他独自下山去往杭州府中,普渡劳苦众生。

  于是猫妖便悄悄开了间治病救急的铺子。

  老虎精寻遍不着妻儿,便踏雷而至,怒招疾风骤雨遍洒杭州府。终于在河坊街寻到妻儿下落。

  ……

  真是一出集灵异神怪、性别转换、阴差阳错、边缘恋歌为一体的,感人至深的好故事!

  猫老爷听得脸都绿了。

  好你个徐小秀才,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冯梦龙啊!

  白七却听得兴高采烈,只觉那鬼里鬼气的徐秀才,还是有点看透本真的能力。难怪人家年纪小小能考秀才么。

  他心中愉悦,就把身上那从徐秀才手里得来的唯一一块碎银子,都打赏给了说书人。

  顾长安在一旁看着,下巴一扬,问他:“怎么,听我被编排这般高兴?”

  白七立刻摇摇头:“没有高兴。我只是觉得这些荒诞的故事里,也有些话说得很对。”

  顾长安:“什么?”

  “我就是特别特别喜欢你。”白七浅茶的眼睛里蓄满了光,“长安要是哪天真的不在了,我或许……”

  “人类嘴里的喜欢,和你认为的喜欢,是两种喜欢。”顾长安打断他的话,又递给他一包小饼干,“吃么?”

  “没有两种,就是一样的。”白七认真地说,“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你去亲亲抱抱别的猫,我——”

  一块饼干被直接塞到了嘴里。

  白七下意识的咀嚼了两下,只觉得新饼干里蕴含的灵气并不如长安第一次做的那么浓。正想着,就听长安问:“哪次更好吃?”

  “上一次的。”白七说。

  “白七爷。”顾长安含笑看着他,“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吃我做的饼干。”

  白七:“…………”

  白七:“我……”

  顾长安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心下又软了一分:“好了。人也找过了,茶也喝过了,故事也听过了。我们该回家了。”

  菩萨的猫妖给孤山的老虎精生小老虎,和他顾长安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不听不看,他就不尴尬!

  他站起身悄悄伸了个懒腰,整整衣袖,大大方方带着白七离开了茶楼。

  ……

  小奶橘看过徐家一家人,想重新做猫的心情就变得有些迫切。

  小警长看着,有些颇不是滋味:“重新找个主人有什么好的?他能比长安更好吗?”小警长一边舔毛一边问。

  小奶橘被它舔得“呼噜呼噜”,慢吞吞的凑过去要亲警长。

  小警长长腿一按,把小奶猫就地按趴下:“不要乱动。”

  “喵呜……”小奶橘趴在原地继续“呼噜”,“长安和主人……是不一样的。”

  “你还不是别人的猫!”小警长严厉道,“又哪里不一样了?”

  “呜……”小奶橘将脑袋埋在短短的手手里,说不上来。

  它太小了,活着的时候懵懵懂懂,死亡之后也迷迷糊糊。但它就是觉得,那是不一样的。

  活着和死了是不一样的,长安和小徐秀才也是不一样的。

  它想要一个温柔的主人,想要一个幸福的来生。

  想成为某一个人唯一的心肝宝贝。

  在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和全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小警长却觉得,现在的小猫咪很是孺子不可教也。

  人类太善变了。将自己的心愿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并不明智。这世上人往来千千万,也不是人人都与长安一样的。

  可那是小奶橘的愿望。

  猫咖只是它短暂的居所。它清醒的想起了自己的愿望,迟早会离开猫咖。

  小警长低头将小奶橘舔了个遍,一个猫生着闷气,窜进了院子跃上墙头。

  它最初到猫咖的时候,也很想离开。每日每日守在墙头上,只希望有一日那墙外的重重火焰能漏出一个缝隙,让它从中挣脱。

  挣脱之后就是天大地大的自由。

  可是慢慢的,它越来越强壮,记忆也越来越清晰。它却不想离开这里了。

  小警长实在不懂,一个主人,又哪里能比猫咖更好。

  小奶橘分明在人类手里受过苦的……

  它想不通,尾巴就烦躁地打着墙。

  尺玉趴在另一边的树梢上,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看猫猫困惑,心情很好的用尾巴拍打着树叶。

  这些小猫咪们一只比一只傻,果然只有尺玉才是猫咖最聪明的猫猫!今天一定要找长安争取更多的小点心!

  它想到这里,当即跳下树溜达进厨房。长安正在厨房里烤制小饼干。

  香香甜甜的味道充满了厨房,白七爷站在门口,脚边是安静蹲坐的小白虎。尺玉从他俩的腿边溜进门,转头冲着小白虎“喵喵”两声。

  小白虎“嗷呜”回答,然后两只小猫咪不约而同抬头,看向白七。

  白七呆愣在门口放空。

  就算变成人了,他也有困惑。

  他总觉得自己这层小马甲岌岌可危。可长安每次都是碰碰小马甲,看它摇摇欲坠飘来荡去,然后又收回手。

  这是什么意思呢?长安希望他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虎虎不懂,虎虎困惑。

  做虎不容易,做人也好难哦。

  “你们都在干嘛?”顾长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尺玉你是不是馋啦,小饼干还要烤一会儿。”

  听见自己的名字,尺玉果断放弃小伙伴,几步窜上长安的肩膀,用力蹭了蹭脸,才娇声娇气地说:“我不馋喵。我是有正经事要问你哒。”

  “嗯?”

  “我们的小黄,你要送她去投胎了吗?”尺玉问。

  “我也有个问题。”顾长安沉吟着,“它这个心愿,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它?”

  “喵嗷。”尺玉感叹道,“那是它还没下定决心呢。你且再等等喵。”

  小奶橘太小了,估计连“决心”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去灵隐之后,它每天都在猫咖,跟着小警长学习爬树攀岩,满世界追着顾长安戳给它的毛球球玩。

  全然一副万事不知整天傻乐的模样。

  它不急切了,徐小秀才就更着急了。他恨不能一日三餐定时定点来猫咖看猫,每天都可怜巴巴追着顾长安:“猫老爷,猫老爷,今日小黄可以与我回家了吗?”

  实在是一副和小奶橘完全相反的急切盼子模样。

  这个答案顾长安也不知道,只能安慰他:“不要着急,待到缘分到了,就与你归家了。”

  这缘分谁都不知道何时才回来。

  直到七月初的一天。顾长安在睡梦里看见了一张地图。

  那张图细细描绘了整个杭州府,图上许多地方都印着亮亮的猫爪印。猫爪印最亮的一处,则在钱塘县小徐秀才家不远的地方。

  顾长安睁开眼,就看见小奶橘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是小奶橘第一次独自一个猫来找他,顾长安点了点小猫咪粉嫩的鼻尖,问它:“你决定好了吗?”

  小奶橘睁大了眼,坚定道:“喵~”

  “那我们走吧。”顾长安起身穿衣,抱着它就下了楼。

  待他下楼,白七已经守在了猫咖门口。

  他一头白色长发已经束起,身上穿着一件新的黑白外氅,似乎早就料到今日晚间需要出门。

  顾长安见到他,也不惊讶,只是说:“走吧,我们去送一送小黄。”

  猫咖外夜色沉沉。

  一踏出大门,就能听见外间不间断的蝉鸣声。晚风还带着热气,流水声隐隐约约,微微驱散了一点热气。

  这是个热闹的夏夜。

  顾长安惯例将小奶橘放在了胸口的衣兜里,两人沉默地走在夏夜的河坊街中,行至路口,才想起宵禁了,每个路口都有栅栏封道。

  那守夜的卫兵一见,惊得结结巴巴:“猫、猫——”

  “劳驾,我现在有事要出城去,能行个方便吗?”顾长安温声问。

  “可是……城门已经关了,也不可能打开。”卫兵盯着他胸口发光的一团,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无妨。”白七说,“你们不拦着就行了。”

  “应、应当不会有人拦着。”那卫兵说。

  大半夜的,两个妖怪突然要出城,谁敢拦着呢?

  不过他俩出去……

  卫兵想到自己最新听说的故事,总觉得这事还是不要深想才好。

  两人一路顺顺当当走到城门处。高耸的城墙在夜色之中,宛如沉默的山峰。它阻拦在前,不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守城的卫兵站在城门上厉声呵斥:“干什么的!”

  白七收回视线,笑着向长安伸出手:“长安,我带你出去。”

  顾长安笑了笑,将手递给他:“那就拜托白七爷了。”

  白七爷抓住他的手,微微一用力,就将人揽入自己怀中。他紧紧锁住长安的腰,鼻端全是长安温暖清新的味道,心里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被长安抱着和抱着长安,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果然还是做人更舒服些。

  “长安,你要抱紧我。”他说着,美滋滋地收紧了手。

  长风听命而来,微微一卷,就带着两人飞了起来。

  巍峨的城墙化作脚下的阴影,星月之下,白七爷踏着树梢,带着长安往钱塘县飞掠。

  风卷起两人的衣袂,在黑夜之中纠结缠绕。

  待到飞抵钱塘,顾长安才发现,那地图上最亮的猫爪,居然是小徐秀才的邻居家。

  两人刚一靠近,就听见了猫的叫声。

  小奶橘闻声一阵,从顾长安的衣兜里扒拉出自己的脑袋,也回应了一声:“喵~”

  “小黄。”顾长安把它带出来,“你已经决定了吗?”

  小奶猫伸长脖子,蹭了蹭顾长安的下巴:“喵!”

  顾长安摸着它软软的身体,有些不舍的叹了口气。

  “小黄。”他低声说,“哥哥一直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小猫咪。在被狠狠伤害过一次之后,还能够鼓起勇气去信任、去期待,是了不得的本领。下辈子也要当一只勇敢的小猫咪,好不好?”

  “咪嗷~”小奶橘仰起头,轻轻亲了亲顾长安。

  “去吧,宝贝。”

  小奶橘在他掌心里转过身,义无反顾地朝着邻家的墙头一跃。

  它在半空中化作寸寸光点,缓缓飞进了那户人家。

  突然,墙内传出一声惊呼:“爹爹,生啦——一窝六只小猫!”

  “快快!厨房里的鲤鱼汤快端来!免得大咪的奶不够喂!”

  邻居家人声夹杂着猫叫,一片热闹。

  顾长安站在墙外,听了许久,才转头冲白七道:“我们走吧。”

  白七却没有动。他伸出手,将顾长安圈紧怀里,认真说:“这是一户不错的人家,你应该高兴才是。”

  “……嗯。我只是有点舍不得。”顾长安在他脖颈处蹭了蹭眼睛,才后退一步扬手隔开他的手,“走了,天都要亮了。”

  天边已有晨曦劈开黑夜,探出一点金光。

  顾长安逆光而立,好似带着灿金的冠冕。白七爷却在他脸颊处轻轻一抓:“你看。”

  他摊开手掌,掌心处握着一粒萤火般的微光。

  “这是……萤火虫?”顾长安问。

  “不是。是小黄留给你的祝福。”白七微一震手,那光就飞了起来,抵达顾长安额心红纹处,就缓缓融了进去。

  “我们长安,要开心健康的生活。”他说。

  顾长安怔怔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光芒融入的那一瞬间,他的五感霎时便得格外敏锐。他听见了青草破土的声音,听见了微风轻掠的声音,还有那六只奶猫叫里,属于小黄的声音。

  它的奶嚎声坚定又有力,一听就是很健康的小猫咪。

  “我最喜欢长安了。”小黄最后的声音响在他的脑海里,“长安也要好好的长大啊。”

  顾长安双眼微红,却缓缓展开一个笑来:“谢谢。”

  ……

  徐小秀才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他只是在府学读了一天的书,他的小黄就不见了。

  他当然知道,猫老爷没必要在这种小事情上戏耍自己,可是……明明说好的把小黄给他养的,明明说好的等缘分的。

  他在府学努力的念书,想早日挣下功名给小黄换一个更大的猫窝,怎么只是一眨眼小黄就没了呢?

  那是他的猫啊,猫老爷怎么就能把他的猫弄没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徐小秀才好想哭哦。

  徐妈妈一见他那双眼含泪的模样就吓坏了:“怎么了大宝?可是书院里出什么事了?”

  徐秀才憋着嘴摇头:“没事的娘。”

  一张嘴,腔就泄了出来。

  他说没事,徐妈妈就更慌了:“当家的,当家的你快出来看看我们儿子!”

  徐爹爹一听,一瘸一拐地跑出来:“怎么了?大宝怎么了?”

  徐秀才毕竟还年幼,一被爹娘围着关怀,心里的委屈就忍不住了。

  他一抹眼睛:“没事,就是……猫老爷之前说要给我一只猫的。我好喜欢那只猫的,结果今天就不见了。”

  徐爹爹小心翼翼地问:“猫老爷不给你啦?”

  徐秀才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的,是不见了。”

  “那是不是小猫……回孤山修炼啦?”徐妈妈说,“它们小猫也要上学堂么,哪能一直在城里玩。”

  徐秀才抽了抽鼻子,觉得娘亲说得有点道理。

  可是他真的好想和小黄做一家人啊。他等了小黄那么久。那是他的猫……

  不说一声就回乡念书,猫老爷和小黄好过分哦。

  徐小秀才闷闷不乐的回了屋,拿出书本准备挑灯夜读。

  他一定要努力考上状元,然后告诉猫老爷:孤山自学不可靠,念书只有跟着状元郎才有前途!

  徐小秀才连着挑灯夜读许久,徐家爹妈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念书哪里能这样念呢?总是不睡觉,身体都要熬坏了。若是想养猫,哪儿能缺了猫呢?

  这一日,徐小秀才抱着书袋踏着夜色归了家,刚推荐卧房的门,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娇气地:“喵~”

  他娘点燃烛火捧着一团小小的橘黄走进:“看看,这是什么?”

  橘黄色的小猫咪在徐妈妈的掌心抬起头,烛光照得双眼湿漉漉的,蓝膜还未褪去。它凝视着眼前红眼睛的小秀才,娇声娇气地:“咪嗷~”

  徐小秀才接过猫,忍不住嚎啕大哭。

  天定的缘分果然会遇见,他的小猫咪终于回来找他了。

  “从、从今以后,你就叫小橘子了知不知道?”

  “喵嗷~”

  “跟我姓,大名姓徐,叫徐橘子!”

  “呜喵~”

  “要好好陪我念书知不知道?等我拿了状元,就去找猫老爷,让你衣锦还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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