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号角拉响之时,天还未亮。

  蒙蒙亮的天色之下,呼吸的空气干涩而阴冷,刺|激着浑身的血脉。司南抓紧缰绳,扶正了那晨间被唐蒲离亲手戴上的头盔,伏低身子,紧紧盯着远处的兵马。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却是他第一次这么不安。

  先前作战之时,他还只是寂寂无名的小兵,豁出一条命来,凭着一腔热血厮杀拼搏。可现在,他被沈武安排带领右翼的兵马,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小兵,背负着他们的希冀。

  况且,那个替他扣紧盔甲的男人也在他身后,在战圈外,等他回去。

  按照他之前的性子,怕是怎么也不愿意让他上战场。司南原以为他们之间要爆发一场争吵,或者至少是争论,可这次,唐蒲离却并没有说什么。

  出征前,他忍不住去问了问他。

  “如同之前所说的,我不能阻止你想去做的事,”男人苦涩地笑了笑,“这是我一个人呆在京城之时想通的。”

  “那次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司南有些歉意道。

  “我知道,但是……”唐蒲离合了合眸子,似乎是要摆脱那个噩梦。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那个会把他揉进怀里,一点一点温柔擦干头发的唐大人。

  “一切保重,我会等你回来。”唐蒲离拍了拍他的肩。

  分明一点也不用力,但司南却感觉肩头沉甸甸的。这份沉重从骑上战马到吹响号角的现在为止一直压在身上,迟迟不肯散去。

  “想什么呢?”侧前方的沈武转过脸,锐利的眸子似乎穿透了他所想。

  “……”司南讪讪地移开视线,“抱歉,我会集中的。”

  “并不是在批评你,我家也有人在想我。有人记挂是好事,至少不会孤单。”沈武轻轻笑了笑,“看看你身后的人。”

  司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最靠近他的袁望喜朝他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数不清的士卒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或紧张、或兴奋地注视着敌军的方向。他一眼看去,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直蔓延到了视野的远处。

  “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所有人努力累加的结果。”沈武沉声道,“别想太多,去赢个漂亮仗吧。”

  司南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将剑举过头顶,朗声道,“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天佑我江山!”

  “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天佑我江山!”士卒齐齐重复道。

  沈武扬起缰绳,骏马仰首一阵嘶鸣。

  “冲!”

  “冲!!!”

  震天响的吼声将清晨薄薄的云层冲破,闪烁的阳光从云间闪烁着落下,将天地间最后一丝迷雾驱散殆尽。

  -

  唐蒲离站在城墙上,从高处看向不远处沦为战场的大漠,陷入了沉思。

  齐安在他边上扒拉着坚硬的石砖,踮起脚尖向外探出头去。他看看不作声响的唐蒲离,到嘴的话转了一圈,又囫囵地吞了下去。

  忽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齐安转头望去,见唐古撇着嘴拿了个外袍,僵硬地递到了唐蒲离面前。

  “父亲?”

  “那边有个小姑娘要我给你的,”唐古不自在地转开眼,“说你穿得太薄,这里不挡风,会着凉。”

  唐蒲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到了小四深藏功与名的半片衣角。

  “多谢。”他低声道,接过披在了身上。

  唐古凝视他片刻,“你在担心什么?”

  “我觉得不对劲。”唐蒲离望着铁器铮鸣的战场,“您娶慕塔的时候见过格骑吗?”

  “没有,她骗我说父母早亡了。”唐古蹙了蹙眉头,“难道你见过?”

  “见过。父亲忙于朝政,有一次督查江南水利离京半年,您可还记得?”唐蒲离道,“那一次她将我带到边陲一带,叮嘱我向您保密,让格骑见了我。”

  “我记得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性子十分粗糙,不拘小节,经常被慕塔数落,所以我之前才算准他会因为徐朗挑事将其当场击毙,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但是……”唐蒲离顿了顿,侧目看向唐古,“这样一个焦躁、易怒的武夫,凭什么能执掌藩帕这么多年?”

  “藩帕的首领是每十年选举一次,由百姓票选而出,格骑连任了四届,在藩帕人心中的威望可见一斑。”唐古捋了捋胡子,“他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一直在想,慕塔和祁子英之死证明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计谋全部报废,我的所作所为几乎是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唐蒲离眯起眼,“这样一个暴怒的男人,被如此羞辱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先前我们推演过,他可能会偷袭某个人,以打击我方的士气,可是那是基于冷静思考下得出的,”他叹了口气,“父亲,您觉得他会如此冷静吗?”

  “……”唐古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蒲离是觉得,他会采取什么极端的行为?”

  “我不能确定,人心向来是难以揣度的,在没有佐证的情况下,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论只会扰乱军心,可我心里始终不踏实。”视线的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小孩儿一蹿一蹿的,唐蒲离不由得拉了他一把,免得他不甚摔下城墙。

  “怎么了?”

  “我之前也这么想,所以一直没有说!”齐安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口,“唐叔叔,我最近总是在营帐外闻到硝石和硫磺的味道,原以为是我太紧张弄错了……”

  二人闻言脸色一变,尤其是唐蒲离,他跟齐安相处这么久,知道他这鼻子向来不出错。

  “在哪儿闻到的?”唐蒲离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慢慢说。

  “师父说我的身份很敏感,不能乱跑,所以也没有去确认过。”齐安指着那片混乱的战场,“但是我觉得是从这个方向飘来的,都是顺着风来的,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块。”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闻到的?”唐古接着追问道。

  “十天前……或许更早?”齐安说,“一开始还比较淡,后来味道就渐渐重了。”

  “十天前,哨兵一直监视着这里的动态,从没发现异样,”唐蒲离起身,与唐古对视一眼,“从表面上看不出的□□,那么极有可能是……”

  “地雷!”

  “父亲,您去让哨兵做好准备。”唐蒲离递去之前沈武交给他的文书,所幸现下还未过期。

  “你去做什么?”唐古看他麻利地束起了脑后的长发,系好腰边的剑,犹豫了片刻,又从小五手里拿起了弓箭。

  “踩一趟点,确认格骑是否真的埋了地雷。”唐蒲离牵着齐安,转身下了城楼,“稍候等我传信,若是有必要再放信号弹。”

  “蒲离!蒲离!”巨大的风沙很快掩埋了他的呼喊,唐古只得趴在城楼上,看着底下匆匆离去的人影,小声嘀咕着。

  “要小心啊……”

  -

  唐蒲离带着齐安策马绕过战场,登上较远的戈壁。此时已经过午时,灼热的骄阳在天边烘烤着,分明早晨还是冷得人直打哆嗦的严冬,中午的大漠已经与酷暑无异。

  “怎么样?能闻到硝石的味道吗?”唐蒲离拉高了齐安的衣领,挡去迎面卷着血腥气的风沙。

  “只有一点点,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残留的味道,我只记得以前从这一带附近闻到过。”齐安急得额头冒汗,指了指西北方向,“这里离得太远了。”

  “无妨,再靠近,咱们就是活靶子。”唐蒲离按着他蹲下身子,对着望远镜看了看底下的战线,“但你闻到的多半没错,我们的战线一直不断向大漠深处,也就是藩帕的方向挪去。”

  “他们在引诱我们踏入地雷的范围?”

  “很有可能。”唐蒲离紧了紧眉头,“他们在战中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得想办法提醒他们,至少也要提防地雷的可能性。”

  “我们现在就回去找哨兵!”齐安道。

  “嗯,”唐蒲离喊来了初一,将缰绳交到他手里,“带齐安快些回去。”

  “唐叔叔呢?”齐安有点慌了。这里离梅陇镇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唐蒲离这次走得急,也就带了初一这一个护卫,现下连人带马都给他了,那他自己怎么办?

  “不知道地雷什么时候引爆,我想想有没有早些提醒他们的方法。”唐蒲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放心,我可舍不得以性命相搏。”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越早回去,将士和你师父才能早些得救。”唐蒲离打断了他未尽的话,给初一使了个眼色,马匹嘶鸣着踩着风沙,很快隐没在了大漠之中。

  唐蒲离确定他们离开之后便从戈壁上翻了下来,找了个背风背光的阴影处坐下。

  正午的大漠气温很高,很容易脱水,这里距离城镇又远,必须在非必要行动的时候保存体力,况且,他现在也需要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他们顺着风来还花了两个时辰,方才风向转了,初一带着齐安往回赶时得顶风前行,等到城里通知下去,天估计都要黑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能早一点提醒便多一分胜算。

  唐蒲离打开酒囊,本想喝些凉酒清醒一下,可到嘴竟是温润的米糊。

  ——准是小四又告状自己今早没有吃饭,司南便生气地将他的酒偷偷倒了,全换成了米糊。

  唐蒲离想到他出征前还偷摸着换米糊就有些好笑,虽然到口的不是酒,但却实实在在地冷静了下来。

  他长出一口气,视线在四周扫视一圈,最后停在了自己浅色的外袍上。

  来了大漠之后,他一直穿的都是新做的深色衣袍,一方面是西北风沙大,深色耐脏,另一方面是以前的浅色衣袍都或多或少地熏了慕塔留下的藩帕香料,在军营中不合适。而最早晚气温骤降,估计新做的衣裳有些薄了,小四怕他冻着,才不得已拿出了先前浅色的袍子。

  他嗅了嗅,小四还没来得及洗,曾经的熏香还残留着,只是已经被这漫天遍地的风沙染得灰扑扑,看不出原本的月牙白。

  这时,一群黑羽小雀从头顶的天空盘旋而过,落下嘎吱嘎吱的叫声。

  ……还真是巧了。

  唐蒲离摩挲着柔软的布料,缓缓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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