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纸条后的几天都变成了煎熬。

  希望降临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不安与焦灼。徐泠小心翼翼地在父亲与婢女之前维持着自己木偶人的表象,又迫切盼望着能够逃出这一方小院子。

  第二日,徐朗又不得不因事返回大漠,叮嘱翠萍照看她——自然,看似照顾,实则□□。

  翠萍不是普通的丫鬟,据说先前是被卖到某个江湖门派,按了卖身契当刺客,还是徐朗赎了她的身。一身功夫邪门的很,十个徐泠都打不过她。

  转眼过去了八天,徐泠算了算日子,知道徐朗差不多该回梅陇镇来了,被救走的希望眼见着又小了几分。

  当夜已深,她迟迟不能入睡。为了迫使自己平复下心绪,她猛地将被子盖过头,不去听窗外的风吹草动之声。可就在此刻,一阵不寻常的窸窣声响传来。

  破空声……是她曾经在军营陪着司南操练的时候,听到的那一声声离弦之箭响!

  徐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急得连鞋都没穿,一个箭步冲到门边贴着听声响,可凭她的耳力,除了呼呼风声什么也听不着,倒是常年学医练出的灵敏鼻子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儿。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便见翠萍睁大着眼躺在她屋门外,胸口还插着一羽箭,似乎是没了呼吸。

  徐泠壮着胆子把门拉开得大了些,想看清翠萍有没有死,可就在此时一柄剑毫无声息地伸了进来,眨眼间便沿着缝隙撬开了屋门。她吓得都懵了,连尖叫都忘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来人。

  “……”

  寂静的夜里沉默了片刻,举着剑的司南才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徐泠?”

  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空洞的眸子里闪现出了晶莹的泪花,涓涓不断地如溪水般淌下。

  司南收剑入鞘,接住了这个哭成泪人的姑娘。因为思虑和变故,她实在消瘦了太多,白皙圆嫩的脸蛋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细瘦的腿都好像站不住般摇摇晃晃。司南小心地搂着她,不敢用力,生怕掐断那瘦得只剩骨架的小身板。

  “小南哥哥……我……我不知道尹正清为什么,也不知道我爹的计划……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儿,都过去了。”司南摸着她的发丝,轻声安慰着。

  徐泠埋在他肩头抽噎着,忽然便感觉一件宽大的衣袍落在身上,衣袍的主人还拍了拍她的肩。

  “虽然这个院子看上去就一个丫鬟,但不保证徐朗会不会在这附近安插什么别的眼线,还是莫要在此耽搁太久了。”

  徐泠抬起脸,正对上唐蒲离的视线,后者对她展颜温柔一笑。

  徐泠扒拉着司南的脖子扫了院子一圈。似乎除了唐蒲离,司南还带了几个弓箭兵,这会儿都齐齐地蹲在门口,警惕地审视着周围的情况。

  夜色极浓,离得又远,可徐泠还是一眼从那几人中认出了熟悉的身形。

  司南闻言点头,将她拦腰抱起,又转头不放心地看着唐蒲离,“那你……”

  唐蒲离身后还跟着初一和十五,两个人佩剑黑衣,手上还提着一袋鲜血——不太像是纯粹的牲畜血,倒像是掺杂了些别的什么,味道没有那么刺鼻。

  “用不着担心我,你先带她回去,我随后便到。”唐蒲离替徐泠拉上衣袍,盖住赤|裸的手脚。

  徐泠被盖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临出门之际,她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看向角落,可对方却刻意地扭开了头,看向空无一物的远方。

  -

  当天等着小四服侍徐泠洗完澡睡下,司南才算安心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据小四说,徐泠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这段日子吃得太少,消瘦得厉害,得慢慢调养才行。齐安听说了这件事,转天就去打了两只信鸽,硬要送来煲汤。可信鸽的肉柴得很,哪里煲得上汤,小四又不好拒绝太子殿下的一片好心,弄得她哭笑不得。

  顺利救出徐泠的第三天,沈奇从大漠带回了藩帕的情报。漠北的风霜将小沈公子那滑腻的皮肤吹得粗糙了不少,配上那一口白牙,笑起来倒是更加爽朗了。

  城池大致所在地他先前便用信鸽传了回来,为了保证消息无误,他又特地带人靠近观察了三天,确定格骑就在城中,并且发现徐朗时常往返梅陇镇与大漠,最近一次就是昨天。

  当日夜里,司南结束操练回到营帐,就见唐蒲离坐在桌前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

  “你们操练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司南点点头,“徐泠被救回来之后,原西北军群情激昂,最近几天成效不错。沈将军也琢磨了一套排兵布阵,现在我感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拉开椅子,坐到他身侧,探过头看他手中的算盘,“还有几天?”

  “明早徐朗与格骑必发生争吵,”唐蒲离拨了拨珠子,“最快五天,格骑可能就要起兵攻来。”

  司南一头雾水地看他指尖在算盘上飞舞,“大人,你真是越来越神了。”

  “只不过在计算往返大漠与梅陇镇的脚程而已。”

  “可明早?”司南不解道,“那不就只剩几个时辰了吗?”

  唐蒲离无声地笑了笑,抹去算盘上的数字,示意他卷起窗户。小五正在营帐外纠结地徘徊着,帐子内的烛光冷不丁掀到他脸上,让他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逛了一炷香了,遛狗呢?”

  “呵呵……这不是怕打扰到二位。”小五讪讪地挠了挠头,“盯梢的十五刚才来报,徐朗已经冲出梅陇镇了,看着方向,应该是往藩帕城去的。”

  “嚯,还真就这么准。”司南不得不重新佩上剑,披上外袍,整装待发正要出门之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身旁人也起了身。

  “大人不会突然改主意了不让我去了吧?”他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剑。

  “我跟你一起去,”唐蒲离哭笑不得道,“说好了,我不会再肆意任性了。”

  他难得舍弃了那个装模作样的拐杖剑,从小五手里拿了一把三尺铁剑,也系在腰间。

  “我随你一起去送他一程。”

  -

  徐朗再次站在了院门前。

  格骑有意起兵攻城,为了安排兵防,他在大漠里多耽搁了些时日,距离上次回来已经足足九日。梅陇镇不日便要沦为战场,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冒着风险再将徐泠送回中原。

  这次他特地托人从江南请来了个点心师傅,做了生煎包和豆腐脑儿,里头撒了点东西,只要哄着徐泠吃下一口,他便能将她带出梅陇镇。

  可即便还没拉开门,疆场厮杀多年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顾不得手里的吃食,徐朗一脚踹开屋门,腐臭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翠萍横尸台阶之上,死了将近十二个时辰,胸前被箭矢利落地贯穿,正是藩帕的弓箭手常用的羽箭。徐朗跨过她的尸体打开屋门,徐泠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床榻上一滩发黑的血迹。

  好像一盏巨大的铜钟贴着耳侧被敲响,咚咚咚的重响震得人天灵盖颤抖,大脑空空荡荡地什么都不剩。

  能对徐泠下杀手的绝对不可能是司南——徐朗来不及细想,拔腿翻身上马,任凭几名亲信好言相劝,仍然不管不顾地冒着风沙与月色冲入大漠。

  平日天气好的时候,从梅陇镇去大漠也至少要半天时间,可这次他心急如焚,顶着风沙跑伤了两匹马,竟然在凌晨之际就赶回了藩帕城中。

  格骑不明白他为何去而复返,还硬是将他从睡梦中喊起来,心情极差。

  他派出去谈判的女儿音信全无,徐泠除了拖累又没有半点用处,格骑在心中已经对徐朗颇为不满,也就是看他领兵作战还算有能耐,这才一忍再忍下去。

  可这回倒好,大半夜把他从床上叫醒,劈头盖脸就问徐泠的事情。

  “你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了?!”徐朗掐住他的衣领震声怒骂,眼睛里布满可怖的红血丝。

  “混账东西,不就是个女儿吗?至于这么重要?!”格骑怒从中来,一脚踹开他,勒令左右将这个疯子制服在地,“我女儿又给人生孩子又去谈判的,哪有徐泠这么娇气?”

  “那是你不看重她!”徐朗拔剑利落地砍去了几个侍卫的脑袋,一脚踹翻了桌子,拿剑尖顶着格骑的脖子,“我问你,你对徐泠做了什么?”

  格骑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两句尸体,冷笑一声,“徐朗,你是要反吗?”

  “别忘了,你能戍守边疆这么多年与我的配合功不可没,”格骑用两指隔开他的剑,轻蔑道,“那狗皇帝赐你什劳子大将军,可你心里应当清楚,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是,我们在边疆做了十几年的戏,可你扪心自问,我没少给你好处吧?银子,情报,女人,没有我的帮忙,你怎么能在京畿藏军?”徐朗的剑又逼近了几分,穿过他的手指,在脖子上添了一道血痕,“你怎么能这样对泠儿?!”

  “徐泠?她怎么了?我不知道。”格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可他仍然试图耐着性子讲话。

  可这不耐的语气落在徐朗的耳里就与粗暴的敷衍无异,他哪里能信格骑的话,更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遭遇不测,手腕一转就要拿他的命。

  然而这是藩帕城中,左右的藩帕军岂是摆设?而他徐朗,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原叛徒,就算他有以一敌百的本事,在这数万人的藩帕军营中也是断断没有活路的。

  当他起杀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司南按着沈奇的地图打马赶到藩帕城郊之时,天空已经逐渐泛起了鱼肚白,吹了一夜的风沙也渐渐停歇,迎面而来的风终于不再那么刺痛。

  除了军中会隔日轮换士兵盯梢,唐蒲离也安排初一在城池附近盯着藩帕城门的一举一动。见了来人,初一招招手让他们躲到戈壁的背面,从这里刚好能瞧见藩帕城的情况。

  清晨的阳光里,浑身插满兵刃的徐朗被藩帕人嫌弃地丢出城门。等他们再次合起门,初一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捡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即使被三四把剑同时穿透胸膛,徐朗仍然还仍然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向身旁的人摸索着。兴许是摸出了身旁人的布料与藩帕不同,他眼中闪起了喜悦的光芒。

  “泠儿,是泠儿吗?你在哪里……”模糊的嚅嗫从干裂的唇中源源不断地溢出,“泠儿,你要理解父亲,等我登上高位,咱们就不用再跟跟着大军过长途跋涉,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你娘……你娘就是为为了保护你,才被乱箭刺穿了胸口……我害怕你也同她一样……我不能失去你们……”他呛咳了两声,胸口的血迹又深了几分,“与虎谋皮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出身低啊……不这样,我怎么打走沈氏、和那几个草包皇子啊……”

  可司南看着那双涣散的眼瞳,知道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徐泠没事。”他轻声宽慰道。

  “没事……没事啊……那就好……”也许是这句话了却了他最后的执念,徐朗急促地喘息几口,脖子一歪,心满意足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待他彻底没了声息,司南才从他的指尖抽走了袖子。

  “圈圈绕绕,竟然还是绕了回去。”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齐景和齐礼究竟造了多少孽?多少人因为他们失去亲友、性情大变、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尹正清,祁子英,再加上一个徐朗……”唐蒲离惋惜道,“齐景和齐礼的私欲让他们堕入了苦难,苦难的人造就了一个个痛苦的旋涡,最终这个旋涡越卷越大,把始作俑者都卷进去绞死了。”

  “甚至时至今日,连个承担后果的人都找不到。”

  唐蒲离拍拍衣摆上的沙子站起身,风沙又吹起来了,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大漠中的高耸的城池。

  “一切是时候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