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

  还没等知云破口大骂他肉麻,身后马厩的小栅栏就被撞开了。齐安来不及刹住脚,一脑袋扑进了司南的怀里。

  “师父!”他抬起还泛红的眼眶,“徐泠不会有事的,对吧!”

  司南被他撞得一愣,顿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也认识她?她也救过你?”

  齐安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急得还是哭得,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知云在一边解释道,“是因为圈叉棋对吧?”

  齐安最开始被明妃软禁的时候很不适应,积郁成疾,食欲减退,吃多少吐多少。明妃原想请太医来调理,可太医都诊不出什么毛病来。明妃着急,便想办法带他出门,明面上是散心,实则是为了让他身体疲惫,能吃下东西。

  刚巧,这时候恰逢三年一次徐朗回京述职,徐泠便跟着他来了宫中,在御花园遇上了被明妃逼出门的齐安。那时候她学医没几年,脉也把不出名堂,干脆就傻乎乎地坐在树下陪他玩。

  齐安记得,她从发上拔下芙蓉花的木簪子,蹲在桂花树下一笔一划地画出棋盘,手把手教他下圈叉棋。秋天的金桂尽数绽放,风一吹,就呼呼啦啦地落在她肩头,香气扑鼻。

  齐安深深记住了那一幕,圈叉棋也成为了日后他唯一解乏的手段。时至今日,他看到那个芙蓉花簪子的一刹那,当年的场景再次浮上心头,鼻尖似乎又飘起了金桂的香气。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儿,”司南不怎么跟徐朗回宫述职,便也从没听说过,他挠了挠头,“我还以为当初宫里,就只有知云陪你玩呢。”

  “他认识徐泠姑娘认识得早,可她也就来了那一次,”知云无奈地耸了耸肩,“后来还是只有我愿意陪她玩。”

  齐安低着头揪着袖口,小声地嘀咕,“姐姐们都是好人。”

  “所以你刚刚才那么难受吧。”司南蹲下身,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先是知云被当成人质,再是以徐泠的命相要挟,你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跟唐蒲离聊过一次,师父应该还记得吧,就是我拜师的那一晚。”齐安仰起脸,认真地说,“师父,我一开始要跟着你,是有目的的。”

  “我想要离开宫殿,如果一直被圈养在那里,我什么都学不会,也什么都保护不了。”齐安握紧拳头,“我娘死了,那么下一个呢?我就要坐在那里,等着刀子落到自己头上吗?”

  司南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跟着师父的这段时间,学到的功夫暂且不提,我也第一次看见了民生百态,”齐安紧了小眉头,“我原来以为我在宫中被软禁的那段日子已经足够苦闷,可离了宫,我才发现我经历的都不算什么。”

  “他们真的很辛苦,全村上下为了一口饭能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贩卖私茶,他们为了那些我唾手可得的东西而挣扎着,甚至付出生命,”他一顿,语气中带了怀念的笑意,“可那些人又很可爱,他们明明连一个没有碎边的碗都拿不出来,却会为了远在他乡的亲人缝制粗糙的香囊。”

  司南想起了池池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幕,心口一窒。

  “所以我决定了,我不仅要保护我身边的人,我还要保护这些单纯而无辜的人们,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齐安松开了拳,眉眼间充满了疑惑,“可师父,我是不是太弱小了?当我鼓起勇气想要担负起责任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竟然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

  “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我这一条命,压根护不了所有人的周全。”齐安的视线落在知云身上,又变得灼热起来,“我……我真的对不起你们,可是我——”

  “足够了。”他未尽的哽咽话语被压在了司南的肩头。

  “不够啊!”齐安伏在他身上,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这条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啊!”

  “那你想怎么样?”沉默许久的知云突然开了口,“你想像唐蒲离那样吗?直接放弃这个朝廷,换人来统治?”

  “……”齐安一怔,“不……”

  “别把自己想得太弱小了,”知云上前一步,把他从司南的怀里拽了出来,拖着他来到马厩外,指着不远处大大小小的营帐,“圣上没多少时日了,你上头的哥哥也全死了,只剩你了。你且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已经全部是你的了。”

  “这些人不是被逼着信任你的,相反,大家都认为你能带领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走向繁荣,什么辜负不辜负的,这些士兵一个个都这么大人了,还能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知云插着腰骂他,“你清醒一点!他们是心甘情愿站在这里,供你差使的!”

  “知云……”齐安被她说得愣了,嚅嗫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我是个蠢货,我怕死,所以我求你救我,但我一点不怪你不救我。”知云缓了缓面色,笑了起来,“你是要有大作为的人,不能被这些小小的羁绊牵制住。”

  司南站在两个孩子身后,看到阳光拨云见雾地从他们头顶落下,胸中满胀得有些发酸起来。

  他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能够在这么多人的帮助下走上这条他选择的道路。尽管似乎与唐蒲离分道扬镳,但他一点也不后悔,他相信着自己,相信着伙伴,也相信着这个朝廷也终将有一天迎来它的曙光。

  可司南也很能理解唐蒲离的选择。唐蒲离始终是孤身一人的,他与几乎所有人都是以脆弱的利益相连。他并不是不能付出,只是他不愿意付出。换句话来说,他只相信自己的能力,却不相信身边任何人,甚至他连司南也不相信,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自己的想法,擅自涉险。

  因为不相信,他只会选择那条风险最小、最容易成功的道路,他只会以成败的几率,利益的多少来选择伙伴,所以才永远会选择极端又有效的手段达成目的。

  司南原来很奇怪他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可遇上唐古之后,他便有些明白了。他因为最爱的母亲被父亲抛弃,而失去了对双亲的信任。又以为最好的同伴惨死在火场中,彻底寒了心。

  在唐蒲离最痛苦的那几年里,他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他靠着自己摸爬滚打,在官场上摸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可这更加深了他对自己的极度信任,以及对他人的极度不信任。

  其实司南很想回到十多年前,抱一抱那个孤身一人离开火场的少年,告诉他,你其实可以多依赖别人一些的。

  “师父。”袖口突然被人拉了拉,“你怎么眼圈也红了?”

  “是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带着鼻音,不由笑了笑,“可能真的是很想他吧。”

  -

  在蜀中停留了几日之后,众人便带着作为人质的慕塔,继续向西前行。

  临走前,容歌还不知道从哪里搜来两大车粮食,交到他们手里的时候哭得不像话,嘴上还念念有词道,不是因为顾念将士远征,而是心疼自己的私房钱全部冲了公。

  司南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行军的速度也能加快不少。快马加鞭十余天之后,先遣军便抵达了位于西北交接处的梅陇镇。

  这个镇子连接着陇州、青州与蜀中,这地方属漠南,与蜀中的地貌气候已然大相径庭,没有叠叠层层的山峦和茂密的树林,气候逐渐干燥起来,刮起的风里都蘸着砂砾一般,火|辣辣地疼。

  从城头远远眺望,便能隐隐约约望到褐色的城池竖立在漠北大片的沙漠中,那正是藩帕部族所在的位置。

  西北军早得知了京中的来信,与沈奇一同去商讨交接与排兵事宜,留司南布置后来的军队。司南便跟齐安排排坐在城头,等着军马慢慢进城。

  前后持续了五天,兵马才差不多到齐。司南花了整整两天统计物资损耗,刚统计完毕要上报,齐安拿着他的小小望远镜直直地从城头冲了下来。

  “师父……人马都齐了吗?”他跑得气喘吁吁。

  “齐了啊。”司南奇怪道。

  “可我在城头,又看到了好多小黑点往这边来,密密麻麻的!”齐安二话不说就把他拖上了城头,塞给他望远镜,“希望我看错了。”

  “……”司南端起望远镜一看,心猛地沉了下来,“是真的有人……不对,应该是有军队过来了。”

  齐安吞了口唾沫,“这个方向,是从京城来的吧?”

  纵使司南极其不愿意面对,但他终有一天还是要对上唐蒲离。

  “你先去通报。”司南道,“我去找袁望喜,先带人去会会他们。”

  “师父!”齐安用力地拽着他的衣袖,“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想找死吗?”

  “都知道是找死,你还要去!”

  “齐安,总有人要去探路的,我去,也许比旁人去更有几率生还,”司南蹲下身对上他的眸子,认真道,“我会带上信号弹,若是他们有异端,我便立刻寻求救援。”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去赴死的。”

  齐安的眼眶霎时便红了,却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跑进了营帐。

  -

  大军离梅陇镇还有大约一天半的脚程,司南带人策马往前五十里地驻扎,远远地观望了一晚上没敢睡。

  可那大军夜里也不行军,都在原地停了脚步,害他白白浪费了一夜的感情。清晨天刚擦亮的时候,袁望喜看不过去,替了他的轮班,逼着他上|床歇息去了。

  结果还真就这么巧,司南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袁望喜摇醒,说有约莫百人的小队朝这边来了。当即司南吓得瞌睡全飞了,跳下床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便冲出了营帐,正见一辆马车带着小批军马冒着风沙都快到眼皮子底下了!

  不过百人而已,他这里也有将近百人,实在不行就硬着头皮上了。

  司南传令下去,让他们做好备战准备,自己佩剑上马,率先迎了上去。

  茫茫风沙中,马车在距离他不过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司南也看得清楚,这赶马的不是什么士兵,倒是许久不见的小五。

  他吞了口唾沫,翻身下马,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按住腰间的剑,听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小五回身去马车后取了一个方形的黑色匣子,才转头拨开帘子,熟悉的拐杖最先落了地,一身玄色长袍的唐蒲离才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他……他瘦了好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不常穿深色的衣裳,司南见到唐蒲离的第一眼,就只觉得他清减太多。可随着二人走近了,司南才发觉那不是衣裳颜色的问题——他的脸颊都略显凹陷,眼眶附近笼罩着浓浓的黑影,五官的线条因为消瘦而凌厉起来,不似原来那般柔和,倒是有些像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了。

  风沙呼啦啦地吹,吹得他眼眶干涩生疼,睁都睁不开。

  有点想哭,一定是风太大了,眼里进沙子了。

  司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唐蒲离止住了。他给旁边的小五一个眼色,后者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匣子打开,将里面血淋淋的东西拽了出来。

  司南登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浓重的血腥味霎时传了过来,小五扯着干枯的头发,将人头翻了个面,硬是让司南看清楚那张布满了烧伤疤痕的脸,浑浊的眼珠被瞪得突起,茫然而仓惶地望着前方,仿佛还凝结着他生前的困惑。

  ——这是祁子英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