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凝固了片刻,被明妃一声凄厉的哭喊打断了。

  “景儿,我的景儿!”明妃哭喊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试图拔出他脑门上插着的剑,可更多的鲜血渐渐流满了她华丽的衣裙,而他的儿子只能死不瞑目地盯着苍白的天空。

  知云跌坐在原地,浑身抖如筛糠,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齐安身边,死死拽着他的衣摆。

  “唐蒲离……唐蒲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艰难地喘息着,“他们、他们身后……好多马!”

  跟祁子英和唐蒲离一起来的,还有他们身后整装待发的数百兵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咚咚咚地踏入了殿前的空地中。

  “你们……”齐礼脚底不稳,下意识往后踉跄了几步,才将一旁还在发呆的齐安一把捞到了身后。

  他们身后的人马不是中原人的装束,手持短甲长刀,□□高头骏马——这明显,是北边边境的藩帕部落!

  齐安|拉着知云被汗和血打湿的手,心沉到了底。

  唐蒲离为何会出现已经很明显了,他故意等到朝廷军和四皇子私兵两败俱伤之时,趁机大举进攻,一举攻占朝堂!

  四皇子党的兵马被袁望喜与齐安里应外合的家书击溃,加之为首的齐景已然伏诛,近千兵马竟无一人阻拦,愣是放了这几百藩帕人进来。

  “唐蒲离,你是不是疯了……”齐礼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你竟然叛国?!”

  “想必这位废太子殿下还不知道,阿离的母亲正是藩帕人吧?”祁子英哑着嗓子嘲讽他,他还特地压重了“阿离”这两个字音,显得他们很亲近一般。

  唐蒲离一言不发,只身越过警惕的二人,在明妃眼皮子底下拔出了齐景脑门上的剑,霎时间,血浆喷涌而出,染红了明妃半边脸颊。

  “唐蒲离!”明妃疯魔地嘶喊道,“你帮谁不好!你竟然伙同藩帕反叛朝廷?!你这个叛徒——”

  最后一个字音戛然而止,唐蒲离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明妃的人头咕噜噜滚在了地上,同她死不瞑目的儿子靠在了一处。

  “轮不到你来说。”唐蒲离平静地甩了甩剑,剑刃上的血珠在雪白的墙壁上画出一道斑驳的弧线。

  “啊……”知云吓得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个劲儿往齐安怀里钻。

  可纵使齐安与他相处了数月,也从来没见过唐蒲离这阵仗,或许是因为司南一直在,唐蒲离总是温和地笑着,显得很好说话的样子,让他几乎都忘了唐蒲离应该是什么样的。

  惯常的笑容可以消失,下垂的眼角也会显得冰冷,唐蒲离又回到了初见那一晚,那个有些疯狂又极尽冷酷到无情的男人。

  齐安站在那儿与他对视着,手脚冰冷,身子止不住地打颤,连呼吸都断成了一截一截的。

  ——这一瞬间,齐安觉得自己真的会被他杀掉。

  “咻!”箭矢尾羽的破空声响在了沉默的众人。

  随即以这声箭为信号,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宫墙周围落入殿前的空地中,处在其中的兵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整齐的阵势有些乱了。

  齐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袁望喜趁着殿内生变之时,悄悄布置下的箭雨阵势。

  “靠,杵着干什么!走啊!”齐礼踹了齐安一脚,趁着藩帕军乱了的阵型,将他踹到了包围圈外。

  这孩子没问题吧,整天都呆呼呼的,以后真的能……齐礼怀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却仍然还是拿刀勉力架住了要追上去的祁子英。

  罢了,反正是老皇帝的请求,毕竟他这儿子一日日地混到现在,什么也没干成。若是今日只此一搏,倒也不枉为人子。

  齐礼很清楚,懒惰与贪婪是他的劣根性。可惭愧的是,尽管父皇已经尽力培养他了,但他仍然越变越像他那个鼠目寸光,只为牟利的母亲。他知道这是错误的,却不愿意做出改变。

  ——做太子的那些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凭什么要当好人呢?

  被祁子英的马蹄踩在身下,齐礼浑身的伤口都再次崩开,痛得他当场就想哭爹喊娘。可面对藩帕部族,作为曾经太子那一点点的尊严压制住了他的胆怯,竟然爆发出了无限的力量。

  他以一己之力将祁子英的马掀翻,逼迫祁子英滚下了马!

  “兄长!”

  稚嫩的童音穿过铁骑的嘶鸣传来,在齐礼视线的角落里,齐安朝他鞠了一个躬。

  可惜这个躬只到一半,齐安就被急匆匆地袁望喜抱上了马,按着他的脑袋趁着大乱的兵马从偏门匆匆离去。

  齐礼看见那个蠢孩子从袁望喜的臂弯里固执地探出头,隔着十万八千里朝他呼喊着被风模糊了的话,齐礼听不清楚,但他看得到他的口型。

  他说,谢谢你。

  这一瞬间,齐礼突然找到了让自己变好的理由。

  齐礼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所有人都不敢忤逆他,他做什么都是对的。骂人是因为那个人该骂,打人是因为那个人失礼,杀人,也是因为那个人命贱。

  向恶是发泄、是释放、是肆无忌惮,向善是收敛、是克制、是自我约束,因此向恶总比向善容易,而高高在上的齐礼只在作恶中体会到了自己无尚的力量,他没有任何向善的理由。

  可就是现在,这个从来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贵公子哥,在他生命即将看到尽头的时候,体会到了被尊重和铭记的快|感。

  ——原来,为善竟然也不错。

  齐礼浑身的血脉贲张起来,残破的身躯中爆发出了可怕的力量。

  他飞身夺过祁子英的马,忍着浑伤口的剧痛乘了上去,拿着伤痕累累的□□,在陡然开阔的视野中奔跑起来。伤口已经不会再痛,嗓子已经喊到没有知觉,血液滚烫着划过他的皮肤,一点点冷却下来。

  “齐礼疯了。”祁子英蹙着眉捂着胳膊的摔伤,慢慢地走到廊下,与唐蒲离一同看着那沾满鲜血的人影,啐了一口。

  唐蒲离却笑了,“他没疯,也许这时候,他才是活着的。”

  就好像蜉蝣的一生,当它们耗费数月甚至一年的时间终于蜕变为成虫,得以浮出水面、目睹人世之时,也正是它们生命即将终结之时。

  一天,不,更短的时间,它们就将迎来朝生暮死的宿命。

  “我,齐礼——”齐礼骑在马上,高举着手里断了的□□,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大吼道,“生为天地子,亡作齐氏魂,不战不休,昭昭江山!”

  他就像一个练武用的稻草人,浑身扎满了□□大刀,生命顺着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离开,可他却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他这个恶人来说,这个结局,还算不错吧。

  视线里闪耀着的天空逐渐模糊,齐礼维持不住马上的平衡,仰面轰然摔在了地上。他身上插着太多的兵器,都被摔得七零八落,弹起的铁片让周围的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了一块空地。

  最后的视线里,他感到唐蒲离的视线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这是前所未有过的待遇,在他是至高无上的太子之时,这个男人总是怜悯地赐予着自己的注视,却从来没有一次,能主动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过。

  “你若是能早些醒悟,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唐蒲离走到他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替他合上了双目。

  “此别,太子殿下。”

  -

  赤色的战马在林间飞速地奔驰着,仲春时节的草木枝繁叶茂,新生的枝丫擦着脸颊划得人生疼。

  齐安被袁望喜护在怀里,回过头往身后看去,草木的间歇里能看到几个错落的人影,不紧不慢地缀着。

  “殿下且宽心,那是属下的弟兄们,似乎……”袁望喜扫了身后一眼,“似乎藩帕的兵马没有追来。”

  “他们自然不会追来,”齐安|拉了拉他师父送给他的兔毛大氅,掩住了灌风的领口,“比起我,他们一定会先去找父皇。”

  “……”袁望喜一怔,旋即拧起眉头,“他们一时半会儿应当找不到罢?”

  袁望喜趴在墙头目睹了完整的宫变,谨防重蹈覆辙,他方才不仅将齐安护送出宫,还让弟兄趁乱将知云也一同带上——这个宫女知道的不少,嘴却不怎么严,落在祁子英等人手里,绝对是要出事的。

  “找得找不到,便要看淑妃娘娘的本事了。”

  -

  清点完人马,祁子英宿在宫中,耗时三日,命人将整个宫殿都搜刮了一遍,可除了些没来得及带走的金银珠宝,整座皇宫里半点值钱的都不剩。

  大约唯一还有点价值的消息便是尹正清不见了——他之前作为齐景的心腹,是插入枢密院内部的得意兵器。不过眼下齐景已经伏诛,这件兵器扔着不管,也不碍事了。

  “嘁,还是让那狗皇帝逃出宫了。”祁子英不满地踹了一脚那明黄色的龙椅,“阿离,你可知他们的去向?”

  唐蒲离寻了个干净的柱子靠着,闭目养神。

  “早先就同你说了,莫急。”

  祁子英笑了笑,撩起袍子,在他附近的台阶坐了下来。

  “我若是急,就不会等你到今日了。”他看着唐蒲离英挺的侧脸,言语之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得意,“我知道你一定相信不是我动的手,况且,我这一方才最有可能胜利。”

  “你只相信实力,既然齐氏天下已经乱了,那还不如干脆江山易主,只要让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安居乐业,只要坐上高位的君王圣明,是谁来统治又有何妨呢?”祁子英越说越激动,他坐不住了,直起身子要拢住唐蒲离的肩,却见他突然睁开了眼。

  冰凉的眼眸仿佛迎头一盆冷水,将祁子英澎湃激动的心绪浇灭得一干二净。

  “来了。”唐蒲离只看了他一眼,视线便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宫女打扮的女人朝他们半躬下身子行礼道,“小六见过唐大人、祁公子。”

  “你是淑妃身边的宫女吧?”祁子英上前一步,“他们去哪儿了?”

  小六恭顺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亮光。

  “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