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大胆!”皇帝震怒,猛地拍案而起。

  “皇上息怒啊!身子重要!”姚公公在旁苦口婆心地劝着,可盛怒之下的帝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拂袖挥碎了身旁的木雕装饰。

  四皇子面上不显,双唇却抿得很紧。

  他是让尹正清动手,可尹正清没有蠢到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

  “陛下!”值守的侍卫匆匆踏入屋内,手持长矛,一左一右押着骂骂咧咧的废太子到大殿正中。

  被打入冷宫的他早已穿不起那嫩黄色的太子袍,一身灰突突的衣裳,唯有双手和袖口被血迹染得通红,红得刺目。

  “回殿下!”侍卫躬身禀报,“臣方才看见大皇子殿下手持长剑追着司校尉至此,不及臣等阻止,便将剑捅向司校尉,并将其击飞到屋顶之上——”

  他的话还没讲完,皇帝便再也听不下去,一脚踢翻了案台。华丽碗盏叮呤咣啷地碎了一地,精致的吃食翻洒出来,弄脏了柔软漂亮的地毯。

  “混账东西!给朕跪下!”

  齐礼抬起与他衣裳一样灰掉的眼睛,看着相伴十数年的父亲,缓缓地跪在了地上。

  不是因为愤怒或者不满,而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常年察言观色的能力,或许是因为多年父子相伴的心有灵犀,他与皇帝对上视线的一瞬间,便能确定,这位年老的帝王并没有在盛怒之中。

  他将视线落在了面前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尸体的青年身上,想要看出什么端倪,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底……在计划什么?

  -

  半个时辰前。

  齐礼是听到了冷宫外的争吵才探出了头,正看见尹正清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而他身旁的司南甚至连剑都没拔。

  司南站在原地安静看了他一会儿,才伸手向他的后颈,将人打晕在了原地。而这时候的尹正清早已悲痛地神志不清,没有丝毫挣扎便被简单地摆平了。

  “行了,你先回去吧。”司南摸了摸齐安的脑袋,“宴席已经拖得够久了,小沈公子也该摆脱祁子英回宴席了。”

  “师父……”齐安紧了紧眉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不相信我吗?”司南蹲下身,笑着与他平视。

  “不,”齐安摇了摇头,小脸上都是困惑,“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要交给我和那个不靠谱的沈奇,却不告诉唐叔叔呢?”

  “沈奇还陪你下圈叉棋呢,你少说他两句,”司南无奈道,“至于唐大人……”

  齐礼听到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又递了什么过去,想要走近些看看,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阳光之下,被久违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睛。

  司南哄着把齐安往前推了推,再三催促之下,小孩儿才迈着短短的腿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殿下,好久不见。”他转过身,朝齐礼浅浅一礼。

  齐礼因为缺衣短食而迅速瘦削下来,破旧的衣裳挂在身上,像是挂了一片随风摇摆的破布。双眼凹陷在眼中,两颊又因为消瘦而凸起,眼睛里灰暗得像是个死人,甚至连城门口的叫花子都比他精神些。

  “你是想来找我?”齐礼迟钝地一个一个字说着,像是被阳光晒得晃神了一样。

  “是。”司南颔首,“臣想请殿下帮忙。”

  “我?”齐礼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阴阴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就是废人一个,你若是想在我面前显摆……”

  话还没说完,一柄剑被扔在了脚边。

  “臣想请殿下杀了臣。”

  “……你疯了吗?”齐礼怔忪了片刻,蹲下身慢慢捡起剑,拔出剑鞘,锋利的剑刃映着他茫然的脸。

  司南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映着齐礼最讨厌的光芒。

  “你疯了,我会真的杀死你的。”齐礼眯起了眼,熟悉的阴鸷倒是为那双灰突突的眼睛带来了一丝神采。

  “不,殿下只管负责将剑刺到臣身上,”司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认真地替他排忧解难,“至于死不死,由臣来控制就好了。”

  齐礼:“……”

  -

  说实在话,那一瞬间齐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压根也没思考,被激怒着下了狠手。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得到,久疏于武艺的他完全不是司南的对手,他刚才那剑应该也被他小心避过了要害。司南确实是出了不少血,又被他摔到了屋顶上,可这些应该不至死才对。

  司南本不计划死,也绝对没有被他刺死。

  然而此刻,他看着太医匆匆前来,每个人握着他的脉,静诊片刻,纷纷都摇了头。

  齐安呆呆傻傻地蹲在司南的身体旁边,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泪水在止不住地往下淌。唐蒲离跟一座雕像一样站在一旁,面上无悲无喜,垂眸看着地思忖着些什么。

  可若是仔细去看,便能发现掩在广袖之中的双手紧握着,手背上青筋横起,血脉贲张地几乎要爆裂。

  “小南!”沈奇像是终于缓过了劲儿一般,一把推开还想再检查的太医,捂着脸冲到了废墟旁边,把司南的“尸体”抱在了怀中。

  “陛下!”沈奇朝皇上磕了个悲痛又浮夸的响头,“能不能将司校尉交给臣,臣与他在蜀中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臣想……”他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哪里来了阵冷风,吹得他一个寒颤,嘴唇蠕动着,半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可这落在旁人眼里,怕是只觉得他正常地噎住了,毕竟情绪外露又夸张的小沈公子说到一半嚎啕大哭起来,众人都见怪不怪。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皇帝头疼地挥了挥手,“你将这孩子带离这是非之地,好好安葬,”他吩咐完,将视线转到齐礼身上,“至于太……废太子……”

  “陛下!大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千万不可轻饶啊!”出列的是邱水,义正言辞道,“今日杀了侍卫,明日说不定就要残害手足!枢密院已然不太平,若是大皇子再……”他顿了顿,掩去了不太好听的词汇,“那宫中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他娘的放屁!”齐礼再笨也听得明白,“我脑子正常,我没病!”

  皇上却仿若未闻,接着问道,“那邱相待如何?”

  “依臣之见,就算不及死罪,也定要将大皇子贬为庶人,即刻逐出宫殿,同陈俞家眷一同流放!”邱水铿锵有力道。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贬为庶人在本朝可从未有过先例,如此奇耻大辱不仅是对齐礼本人的否定,更是狠狠打了一把教养他的皇帝的脸面。

  “……”皇帝转向了沉默许久的四皇子,“齐景,你怎么看?”

  他能怎么看?他现在只知道这人不是他杀的!

  他是让尹正清动手,可在宫外偷偷动手才能嫁祸!现在司南被齐礼杀死在众人面前,尹正清又不在,唐蒲离用脚趾都能想到是他动手了!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出列,朝着皇帝一礼,“邱相言重了,儿臣觉得兄长罪不至此。”

  说到底,太子罪责在于藏匿私茶与兵马,杀害一个侍卫并不足以责罚至此,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拔剑令人胆寒。平心而论,这虽算从重责罚,但也不过分。齐礼犯下的这些罪责他但凡沾上一个,就足够在冷宫孤独终老,若同时沾上这三个,怕是坟头草都长得能有人高了。

  可齐礼是齐礼,他齐景,终究成为不了齐礼。

  “兄长兴许是在冷宫孤寂,又受人挑拨,才铸成如此大错。”四皇子冷静道,“此事最先责罚的,应该是看管不严的侍卫。”

  那么是谁负责皇宫守卫的呢?明面上自然是枢密院……但四皇子仍然觉得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停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

  “不错。”但皇帝似乎并没有察觉,仍然赞许地点了点头,“传圣旨,将今日轮值的侍卫全部关押审理,至于枢密院……”他沉吟片刻,“枢密院全部封锁,宫中所有轮值暂停,没有朕的赦令,任何人不准出入。”

  四皇子一惊,所幸他还是低着头的,皇帝看不到他意外的神情。

  枢密院禁严,说明他若是一旦有动作便很有可能暴露,但宫中的轮值暂停,岂不是说明,若是他动作足够快,赶在眼线传信之前行动,整个宫殿便可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了?!

  “那么,齐景,”皇帝却又点了他的名字,再次把话题绕了回去,“你觉得怎么处置齐礼呢?”

  “儿臣……”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四皇子的后背沁出了一身虚汗,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道,“依儿臣之见,流放便不必了,让兄长在宫外静心思过即可。”

  “嗯……”老皇帝拖长了音调,似乎是因为疲惫而不愿再过多思虑,“罢了罢了,就这么办吧,京畿有座破庙,即刻将齐礼逐出宫殿,就在那儿好好思过!邱相,你去安排,莫要再叨扰朕了。”

  “臣遵旨。”邱相立刻应了。

  待到圣上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四皇子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起身,正对上一旁邱水意味深长的目光。

  “多谢四殿下了。”邱水朝他露出一个笑,“省了臣不少事。”

  四皇子紧了紧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对这别有所指的话回了礼。

  “却给臣添了不少事啊。”唐蒲离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冷得地像是冰砾打在屋瓦上,阴嗖嗖地让他打了个激灵。

  “唐大人,这件事不……”四皇子回过头想要解释,可唐蒲离却早就快步离开了,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四殿下,您还是先想想怎么跟唐大人解释负责轮值的尹正清去了哪,”邱水微笑着提醒道,“若是解释不了,还请四殿下好好地背稳了这个锅。”

  “……”

  四皇子再也绷不住好脸色,一袖子甩他脸上,急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