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被塞进琴师的队伍前,还收到了袁望喜安排妥当的信,心下的不安稍稍缓解了一些。

  琴师一身素衣,皆以面纱半掩去口鼻,排成一排抱着琴,跟着谢平凉派来的家仆往前走去。司南个子最高,空着手排在最后,一抬头便能远远地能望见巨大的画舫停在码头,扬起的风帆后是浅浅没入湖面的夕阳。

  “我听说……”排在他前面的女人正跟更前面一名同伴嘀咕,“好像谢公子这次要见一位大人物,连王知县都去了。”

  “好像是京城来的官吧。”

  “我爹同我说,京城来的那大官是要查咱们云鼎青的事儿。”

  “那可不得了!”

  前面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抱成了一团,开始毫不留情地嫌弃京城的官大人碍事,坏事不管,净给人添乱。司南就跟在她们身后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直到上了画舫都没见她们有停下的意思。

  “吵什么吵!”

  押着她们上船的家仆正站在入口处,凶神恶煞地一瞪,两个女人便赶紧噤了声,抱着琴飞快地蹿了进去。

  “你也快点,磨叽什么呢!”显然没消气的家仆将剩余的怒火发在了司南身上,冷不丁将他往前一推。

  擦身而过的刹那,司南感觉自己后颈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

  熟悉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背后,却勾起了他并不令人愉快的回忆。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回过眼去,正对上一双浑浊却仍然阴鸷的眼睛。

  那双会用令人作呕的目光盯着他,羞辱他的眼睛。

  ——是李氏。猛地一瞧觉得意外,但仔细想想,既然青爷在此,那京城附近的人多半都是往蜀中迁移的,在此遇到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司南深吸一口气,不顾身后探究的目光,压下腹中的反胃情绪,飞快地走了过去。

  -

  撇开偶遇李氏的不适,司南扮做画师倒是很顺利。

  谢平凉大概也是心里藏着事儿,即使司南技巧生疏,随手画了两个小鸡崽子和几朵兰花,也挥挥手让他过了。司南暗暗松下一口气,抱着琴到一旁等着了。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琴师是半个时辰换一班,谢平凉让他在第二轮,是以等得时间就更长了。

  司南坐在屏风后的椅子上,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听见嘈杂的寒暄声靠近了,仔细辨认一番,进来的只有三个人,听声音应该是谢平凉、王元凯和唐蒲离。

  入席、落座、上菜、奏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暂且没看出什么异端。

  司南算着离他上场还有段时间,借口透风离开舱房,来到了甲板上。

  如果唐蒲离在这里,初一和十五应该在附近。司南佯装舒展身体在甲板上慢慢走着,绕着谢平凉接客用的舱房走了一圈,冷风吹得他手脚都凉了,也没察觉到一星半点的气息。

  他的功夫不差,以往唐蒲离身边有人他都能察觉,如果察觉不到,那岂不是说明……

  司南慢慢踱步到了灶房附近,木质的舱房隔音并不好,他离得老远就听到模模糊糊的谈话声传来。

  “一会儿给他下这个?”

  “就这个,够猛,沾一点就倒。”

  “可这种大官儿身边不都带着那么一两个暗卫侍卫的,万一被发现了……”

  “哪来的侍卫,整座船我都搜过了,可疑的人早在起航前被我赶下去了!”

  果真,初一和十五谁都不在船上!唐蒲离这个骗子!

  司南压住心底的火气,不动声色地离灶房近些,想听得更清楚。可当话音清晰之后,他却怔了怔——这两个声音,一个是青爷,一个是天哥。

  “可我看这人贼得很,不吃不喝的。”天哥抱怨着,“下了也没用啊。”

  “没事儿,他醒着睡着问题都不大。”青爷压低了声音,“戌时一到,咱们把舱房门一锁,火油一浇,任他插翅难飞!”

  司南屏住了呼吸,轻轻往后挪了两步,躲到桅杆后面,掩藏住自己的身形。他握紧了拳,在夜风中吹得发凉的指尖抵着掌心,沁骨的凉意便立刻爬遍了四肢百骸。

  果真、果真、画舫断了逃生的路线,除去侍卫近身救援的可能,王元凯是铁了心要让唐蒲离死在这里!

  前有炸客栈,后欲沉画舫,这倒是很符合他们的一贯作风。

  司南压下心中的寒意,轻声挪得离灶房远了些,从甲板边望去。所幸画舫开得缓慢,这会儿行船不过一盏茶,离岸边还算近,他还能看到岸边徘徊着的人。

  ——那缩头缩脑的样子,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他之前交代袁望喜带人扮成百姓的模样逗留在码头,是为了以防万一方便救援。

  司南从怀里摸了摸,这琴师的衣服不好藏东西,他只偷偷带出了两枚暗镖和些许飞蝗石,便一个个朝着那可疑的袁望喜飞了过去。他手头没有弓,扔不到那么远,但足够起到警示作用了。

  他看着袁望喜愣了愣,似乎是直了身子,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转头就飞快地跑了。

  离戌时还有时间,希望来得及。

  司南算了算,该是时候回到宴厅去了,便转身要离开,却蓦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

  “呵呵……小美人儿,怎的在这儿?迷路了吗?”

  司南转过头,李氏在黑夜里朝他咧开了嘴。

  -

  酒过三巡,唐蒲离看着王元凯喝得双颊泛红,眼神迷离,照例跟他碰了碰杯,却滴水未沾。

  “怎么,唐大人,是看不上王某这小地方吗?”王元凯朝他凑近了身子,愈渐稀疏的脑袋顶映着烛火,泛着如鸡蛋壳般的光滑光泽。

  “非也。”唐蒲离摇摇头,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又扫了扫身旁不远处的几个琴师,“唐某只是觉得,这琴师所奏颇有些哀怨,没什么胃口罢了。”

  “大人总是这么挑剔。”谢平凉笑着道,“还好我备了两批,还有画师。”他说完挥挥手,示意换人。

  “谢公子……”负责的小厮抹着一脑袋的汗从侧面走了过来,躬着身子道,“之前那画师出去说是要散步,现下还没回来。”

  “怎么回事?”谢平凉不满地蹙起了眉,“何人如此大胆,把她拖来——”

  “罢了罢了,”唐蒲离打断了他,无奈道,“都是小事儿,等等再换也无妨。”

  他知道吃食里有猫腻才不动筷子,方才也只是随便扯了个理由,并不想闹大。更何况,要是这会儿为了个胃口就动刀动枪,回头回京被这里的百姓参一本可就有口难辩了。

  云城百姓同王元凯交好,他此行本就得罪得够呛,难道还多送把柄吗?

  正僵持不下之际,中年男人粗犷的怒骂声从船舱外传了过来。

  “嗯?青爷?”谢平凉望着掀了门帘进来的人。

  “回公子,又是这个老不死的欲行不轨,拖住了人家姑娘,才来不及回宴席,还望公子见谅。”青爷踢了一脚地上被他一拳击倒的李氏,朝他啐了一口,身后还跟着垂眸不语的画师。

  “此行之后给他三两银子,把他打发了。”谢平凉头疼地揉揉眉心,朝琴师招手,“快过来,入席。”

  画师垂着头朝他一礼。于是新一轮的琴师在小厮的指点下,逐一落座。

  “唐大人,想听些什么,或者……画些什么?”谢平凉转头笑着问道。

  唐蒲离的视线落在角落里那个裙摆飘飘的画师身上,默默地捏紧了手里未曾动过的杯盏。

  “那就……”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那就以‘非常之花’为题,作一幅画吧。”

  -

  司南刚提起笔,闻言笔尖一抖,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墨点。

  得。

  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唐蒲离还不放过他,幽幽地问他,“要不要彩墨啊?”

  司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悄悄揉了揉在注视下渐渐泛红的耳根,提起笔沾饱了墨水,在纸上落下。

  方才他被李氏纠缠的时候烦极,差点就要一个手刀把他砍晕过去,青爷和天哥却适时地出现,抓着他的脑袋就一顿狠踢,嘴上骂骂咧咧啐了很久,才把他领回去。

  司南肯定他们二人并没有认出自己,只是李氏狼藉声名在外,他们厌弃至极。要知道二人当年为了替他出口恶气,直接拎着锄头冲到屋里,把李氏裤子都吓湿了。

  算了,没暴露总归是好事情。可怎么才能提醒唐蒲离呢?

  司南侧锋落笔,画下一片花瓣,停下在砚台边刮了刮多余的墨水。

  被他看着……完全画不下去啊!心口跳得太厉害,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唐大人,”王元凯含笑的声音传来,“唐大人对那画师感兴趣?”

  唐蒲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视线从司南身上离开了,后者小小地松了口气。

  “平凉,你从哪里找来的画师?”

  “还是容大哥借我的。”谢平凉指着他唤道,“你放下笔,过来。”

  于是,松到一半的气又被迫提了起来。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司南苦着脸将笔搁下,提起裙摆缓缓起身。在三人份的注视下,薄薄的面纱仿佛是最后的抵抗,他只能祈祷谢平凉和王元凯不记得他的脸。

  “哎,不错不错,容歌的眼光一直都好。”王元凯似乎是喝得八成醉了,看向他的视线开始涣散起来,“就是个子再矮些就好了,才能抱着舒服。”

  谢平凉无声地盯着他的脸,然后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拧起了眉。

  “眼熟。”谢平凉问他,“你姓甚名甚?家住何方?今年多大?”

  司南把自己声音吊高些,也不是不能开口,但问题是这三个问题,他一个都答不出来。

  总不能告诉他,眼熟是因为在小树林里我踹了你一脚吧。

  于是司南只能转头求助地望向唐蒲离。

  目光相接的刹那,司南觉得自己浑身都燥热起来,就好像在京城中了桉树叶的催情毒一样,热度不受控制地跑遍全身,他只能用力咬着下唇遏制住那些将要满溢出来的冲动。

  他看到唐蒲离眼里闪过一抹很深、很沉的东西,好像暗夜里伺机而动的野兽。

  一种,快要被吃掉的感觉。

  以前他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但是被容歌点通之后……他的脑袋里就被这些奇奇怪怪的词语填满了。

  “别不是个哑巴吧?”谢平凉狐疑地看着他。

  “呵呵……哑巴也很可爱啊。”唐蒲离轻笑了起来,敲了敲自己的桌子,低沉的嗓音仿若致命地蛊惑。

  “过来。”他唤道。

  司南慢吞吞地磨叽着走过去,他们都是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个个小矮桌,司南在唐蒲离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还没跪稳,就被一把拉到了他怀里去。

  令人安心的冷香扑了满鼻,司南觉得自己的脸大约红得能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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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唐醋王:媳妇儿是我的,不给你们看。

  谢平凉&王云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