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将白日里辉煌壮阔的皇宫渲染得阴沉沉。

  婉嫔端坐在冷清的屋子里,她已经独自枯坐了近半个月。由于九公主投毒案一事,她被禁足在此,见不到尚且年幼的儿子,只能日复一日地望着院子里衰败的花草,默默祈祷。

  出身卑微,手无权利,她只能沦为别人征战的棋子,在夹缝中勉强寻求能让自己和儿子活下去的办法。

  细碎的火光从久无客人造访的亮起,婉嫔木然地看着屋门被人缓缓推开,清冷的月光落入阴暗逼仄的室内,刺得她双眼发痛。

  “久不见妹妹,真是憔悴了不少。”皇后踩着一地月光踱步进屋,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默默无言的婉嫔,脸上浮起一丝并不怎么真心的笑容,“琢磨妹妹禁足,日子过得清苦,本宫特地带来一盒杏仁酥,给妹妹换换口味。”

  “……”

  “霞儿,给婉嫔端去。”皇后使了个眼色,她身旁的侍女谦恭地应了,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呈在婉嫔面前。

  “……”

  “婉嫔,”皇后拨弄着手上精致的扳指,“你这番姿态,是还在怨恨本宫吗?”

  “娘娘言重了,”沉默如雕塑的婉嫔终于抬起了头,嘴角挑起一个嘲弄的笑,“能为娘娘做替罪羊是婉嫔的荣幸。”

  “呵。”皇后白了她一眼,冷下脸色,“本宫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宫可有千万种方法拿捏你,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

  “娘娘直说罢,是要我认罪吗?”婉嫔平静道。

  “你认罪多没趣啊,”皇后眯起了眼,阴毒的神色在眸间闪过,“本宫要你指认明妃。”

  “……”婉嫔深深地叹了口气。

  “若你应下,本宫保证至少保六皇子一生平安顺遂。”

  婉嫔轻笑一声,“可六皇子现在在明妃处,我今晚指认明妃,怕是六皇子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她诞下六皇子的时候品阶不够高,不能亲自抚养,明妃便主动请|命抚养六皇子。后来即使她升上嫔位,得到了抚养皇子的权利,明妃也没有将六皇子还回来,因此她不得不一直与明妃同住。

  外人都道她是依附于明妃生存的,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靠着明妃确实能抵挡掉很多来自皇后与太子的骚扰,但她也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忠心耿耿地当一颗无怨无悔的棋子。而六皇子,同样也逃脱不了棋子的使命。

  “本宫说到自能做到。”皇后不耐道,“你这是不愿答应的意思了?”

  婉嫔垂下眼不去看她了。

  也罢,至少现在,让六皇子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她当着明妃的爪牙已经得罪皇后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

  “哼!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来求本宫的!”皇后见她油盐不进,气得牙痒痒却又不能真的对她怎么样,一甩那精致的宽袍长袖,冷哼一声离开了。

  侍女赶紧追了上去,临走前还不忘带走那盒没被动过的糕点。

  婉嫔疲惫地合上眼,整个人跟散了架一样躺在椅背里,出神地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她还有几日能活呢?她还能活着再见到六皇子喊她娘亲吗?

  正胡思乱想之际,被她盯着的屋顶横梁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婉嫔一怔,见一道人影灵巧地从天花板上落下,足尖点地的时候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你是……”婉嫔看着面前宫女打扮的女人,“你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久,也就跟皇后同时到的。”宫女拍拍身上的灰,从阴影里抬起头,清亮的月光打在她脸上,照亮了半边脸。

  “你是——”婉嫔一惊。

  “宫女小六见过婉嫔娘娘。”小六笑着接了她的话茬,“我家娘娘托我来瞧瞧您,好巧不巧呢,带了一盒跟皇后娘娘一样的糕点。”

  她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打开,递了过去,那里面放着的杏仁酥跟先前皇后送来的一模一样。

  “你们又有什么目的。”婉嫔警惕地看着她。

  “我家娘娘能有什么目的?自然是惩罚害了五公主的真凶,保您最爱的六皇子不受牵连。”小六仍然微笑着,徐徐道,“代价是,请您吃下这盒糕点。”

  “你们……”婉嫔垂下眸子看着桌上精致的吃食,柔媚的眸子里泛起了波澜。

  小六瞧她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不得不出言敲醒她,“而且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如同娘娘当年接受明妃的庇护一样,在我这里,娘娘仍然没有选择的权利。”

  婉嫔脸色一白。

  “或者说,可以有,”宫女的声音轻盈,甚至带着些许笑意,“这盒杏仁酥,娘娘可以选择是自己吃下去,还是由我请您吃下去,”说着,她顿了顿,眨眨眼,“当然,如果由我动手,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还请娘娘慎重考虑。”

  夜很深,纵容着太多阴暗的东西在角落里滋生,蔓延,然后疯狂地、不计一切代价地奔向那个它想要的东西。

  -

  司南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被整装待发的唐蒲离从被窝里拽出来,以至于冷飕飕的风蹿进里衣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罪魁祸首抱着被子,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猛地从床上弹起身,脸上还带着被冻醒的茫然。

  “唐、唐大人?”司南回过神,张口刚想说话,巨大的喷嚏却先钻了出来。

  “你是想问明明今天不上朝,为何我还起这么早?”唐蒲离笑眯眯地将被子铺开,拢着他只着单衣的身子,“自然是因为宫里出事了,皇上急召。”

  “啊……哦……这样啊。”司南裹着被子就露出一个脑袋,懵懵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想,今天是不是又能趁着他不在屋子偷偷翻翻看玉璧的下落。

  “皇上还急召了你一道进宫。”一道冷水迎头泼下。

  “啊?”司南愣了片刻,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掀开了被子,捞起床头叠好的衣裳着急忙慌地套上。

  “大人怎么不早说!”

  “因为逗你很好玩呀。”

  “大人!!”

  司南急得手忙脚乱,一阵鸡飞狗跳穿好了衣裳。可头发却跟闹脾气一样却怎么也梳不顺,他又着急,几把抓下去揪下了好几根头发,疼得嘶嘶直叫。

  “好了好了,我来吧。”唐蒲离实在看不下去,让他蹲到自己椅子前,从一旁拿起了梳子,“你再这么糟践自己的头发,当心年纪轻轻就秃了头。”

  唐蒲离手上的动作要温柔很多,木梳的梳齿不轻不重地划过头皮,跟挠痒似的,还挺舒服,司南琢磨着什么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去买一把回来。

  “唐大人……”司南看不到他,只能低着头,视线抠着地板的缝隙,“宫里怎么了?”

  “哦,没什么,”唐蒲离手上动作有一瞬的迟钝,“婉嫔死了,桌上还放着一盒杏仁酥。”

  “死了?!”司南一惊,要转过头,被唐蒲离按住了。

  “皇上立刻着人去查,发现做这盒杏仁酥的厨子是皇后院子里的。”唐蒲离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陛下勃然大怒,据说气得摔碎了好几个花瓶。”

  “所以……陛下才会急召我们进宫?”

  唐蒲离捻起他鬓角的碎发,指尖轻轻划过面颊,“你怎么想这件事?”

  “应该不是皇后和太子做的吧,”司南蹙起眉,“这杀人灭口的意图也太明显了,杀了婉嫔,几乎明摆着就告诉大家,毒害五公主是他太子和皇后做的,没有意义啊……”

  “陛下生气了,就是最大的意义。”唐蒲离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

  “这算哪门子意义?”司南撑起身子,转过头要跟他理论,却冷不丁对上了一面镜子。

  “怎么样?可还满意?”唐蒲离道。

  “……”司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视线不自觉地与镜面里倒映的男人对视,后者见状,轻轻弯起了眼眸。

  司南感觉脸没由地一热,逃似地拿开他的镜子,“算了算了,比起这个,我们是不是该快些进宫?”

  咚咚咚——门被叩响了。

  “大人,早膳好了。”小四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忘了告诉你,陛下的急召,是下午。”唐蒲离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瞠目结舌的脸,“一大早被消息吵醒的滋味不好受,我看你睡得这么香,自然要叫你起床一起享受享受这滋味啦。”

  “……”

  这个人,意外地在某些方面很幼稚!!!

  -

  下午那个不算急的急召简短异常,几乎都是邱水一直在按部就班地汇报进城。

  概括来说,没什么进展。

  邱水在南郊搜查了半天,仓库没搜到,倒是搜到了一对行踪可疑的老夫妻。经比对之后发现正是经常进出酒馆的那对老夫妻,可他们咬紧了牙关什么也不肯承认,邱水拿他们没办法。

  皇上一直在头疼地揉着眉心。

  似乎是因为北边的藩帕又有躁动,陛下为如何调兵绞尽脑汁,累得实在是没工夫再为皇后和太子而生气。听完邱水又长又臭的禀报之后,他干脆地决定再扔点兵马给他去查。

  事实上这也正是邱水所想要的,知云指出的南城郊地形太复杂,他手上的人马根本不够用。领了人马,他即刻谢了恩就起身告退,司南和唐蒲离也跟着退了出去。

  二人刚走到宫门,东宫的太监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太子又在发脾气,无论如何都要请唐蒲离过去一趟。是以最后司南一个人回了尚书府。

  他思忖着,太子肯定是喊唐蒲离去商量对策了,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与其在尚书府呆着,不如喊人去南郊帮着邱水一起搜查。

  刚把手下几个人安排好,他也来到马厩打算策马前去,便听到小四尖锐的喊声传来。

  “抓小偷!抓小偷啦!”

  尚书府里能有小偷?唐蒲离手下一排到十好几的护卫呢?

  正这么想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一旁的林子里蹿了出来,迎头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知云?”司南赶紧去把小姑娘扶起来,还没来得及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擦伤,小四就气喘吁吁地抡着一根快有她高的棍子冲了过来。

  “小偷!不准跑!”小四大喝一声,摆起一个标准的打狗棍法起手式,拿木棍的前端抵着知云瘦弱的背脊,“把大人的东西交出来!”

  小偷?

  司南看着怀里瑟缩的知云,知云心虚地不敢抬头看他,被木棍戳得身子一晃,一个小匣子便从袖口里滚了出来,落到了他脚边。

  “真是的,稍不注意就钻空子。”小四在那边气呼呼地抱怨着,一把提过知云的领子数落着她。

  司南蹲下身捡起那匣子,看得出来这东西已经很久没动过了,匣子上精致的花纹间积满了灰尘,甚至因为年久失修,连开关都松动了。司南也不是故意的,手上稍微一个不注意,匣子一歪,盖子就开了。

  人的记忆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东西转眼就忘,有些东西却仿佛烙印在脑海深处,无论过了多少年,再见到它的时候,连同当年的记忆一同开闸泄洪,如潮水般将脑海淹没。

  司南几乎是颤抖着手拿出里面的东西,吹去了尘埃,一枚陈旧却依然莹润温暖的小玉璧躺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