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卿以前什么心事都会摆在脸上, 他现在却能做到忍着情绪不表现出来,对上薛澜眼底,他嗓音冷了几分。

  “你不愿意?”

  薛澜的状态明显不怎么好, 脸色不必说, 衣衫在地上躺了半夜皱巴巴,鬓边的墨发略微沾湿, 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无力, 恐怕站起来都费劲。

  他话音落了, 薛澜眼眸浓黑如沉墨,看了他一会, 指尖慢慢地收回来。

  “未曾说不愿意,答应世子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薛澜撑着身体起来, 站着的时候略微不稳, 从一边拿了自己的剑, 因为身形不稳, 慢慢地撑着墙,走的很慢。

  这处屋子简陋, 该有的却不少,叶挽卿推开门,现在晓君阑还能站起来, 不知道是该说蛇毒不够烈还是晓君阑太顽强。

  叶挽卿走在前面, 没管身后的人。他猜测别的弟子兴许进的是破庙, 只有他进的是铜银神的石窟,原本想不明白, 但是薛澜若是晓君阑, 那一切便说的通了。

  装成弟子待在他身边, 但是晓君阑确实也来此城办事,查的便是落霄城的铜银脉,待在他身边试炼一举两得,晓君阑不会吃什么亏,也不用担心暴露。

  毕竟这处还通着秘境的钥匙,他杀了巨蟒找到钥匙,出去之后会以为是自己误入铜银神的洞穴。

  一环扣一环,晓君阑心思缜密,唯一算错了一环,便是他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身份。

  叶挽卿走的快,后面的人没跟上,他拧眉有些不耐烦,“你是不想去?不能快点?”

  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恶意从各个地方渗透出来,他对待晓君阑,一二分的耐心都没有。

  总是忍不住用最苛刻的态度和最恶毒的语言中伤对方。

  如今已经将近满月,月色下,薛澜身形颀长,玄色银纹长袍衬得肩宽腿长,哪怕是疤痕也遮掩不住好相貌,尤其是那双深黑似幽潭一般的眼眸,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是十分温和的。

  微微抬起眼的时候,又让人感到薄凉。

  此时薛澜脸色苍白如纸,唇毫无血色,走两步额头便冒出来些许冷汗,闻言隔着半空看着不远处的少年,沉默了好一会,步伐加快了些许。

  两人到了湖畔边,湖面上是各种各样的场景,按理说通常秘境中会有一处传送阵,可以通过固定的阵法传送到秘境的各处。

  他估计这处湖畔就是连着秘境里的传送阵。

  “要让傀儡摆脱主子并不难,有两种办法,第一是取其主的心头血,用心头血日以继夜的滋养傀儡,四十九日之后傀儡便可以脱离主人。”

  这种太费时间,四十九天?不太可能,何况他看过典籍,心头血不是那么好取的,一般需要被取之人自愿,取出来的血才有用。

  叶挽卿:“第二种呢?”

  “第二种简单一些,把傀儡的魂魄召过来,然后用灵玉以滋养,难题在需要让困在里面的魂魄自愿过来。”

  叶挽卿略一思衬,便选了第二种,正好此事也能够遵循孟义的意愿。若是孟义愿意跟他走,他便重新滋养孟义的魂魄,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若是孟义不愿意……

  他收回了思绪,“第二种。”

  薛澜做事并不磨叽,找出来岑酉所在的秘境地方,在原地画了一道阵法。

  “我现在用的是召魂阵法,需要那魂魄生前的生辰八字,你可知道他的生辰?”

  叶挽卿知道,他说给薛澜,见薛澜在地上画出来一串他看不懂的文字,这些文字给人的感觉带着阴邪之气,像他原先在供台上那张纸看到的鬼文。

  阵法准备完了,叶挽卿对阵法的了解不深,但是也知道常识。凡是涉及到魂魄的,通常都是高级阵法,有很多还是禁术,施展起来也不容易。

  但是看薛澜这样,明显十分熟练,他对晓君阑的忌惮又多了一层。

  “需要召魂人的一滴血,若是他愿意见你,自然会现身。”

  叶挽卿半信半疑,皱着眉略作思考,这阵法他看不懂,若是薛澜跟他耍心思,说不定会绑着他缔结什么契约。

  缔结容易,解起来就难了。

  “不能用你的血?”

  薛澜看了他一会,敛声道,“可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过来见我。”

  “那先用你的血试试……过来的他是清醒的吧?”

  薛澜嗯一声,从自己指尖取了一滴血,注入阵法之中。地上的阵法冒出来一阵白光,上面的鬼文连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奇异的图案。

  周边风声骤起,乌云也在此时蔽日,阵法的光芒慢慢地黯淡,空中浮现出一道浅淡的人影。

  “晓剑神?”孟义身体很浅,魂魄像是随时都能散,先是有些意外,然后看向一边的叶挽卿,黯淡的眸光仿佛有了光芒。

  “小叶?”

  叶挽卿没想到晓君阑真的能把人召来,他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那便是在他提出来救孟义的时候,兴许他的身份就暴露了。

  就算他再怎么找岑酉的麻烦,也不该去管岑酉的傀儡,何况此时此刻,孟义喊他名字的时候,他几乎眼里陷入了模糊。

  薛澜可能不知道,但是晓君阑怎么可能不知道?

  叶挽卿眨眨眼,把眼里的热意压下去,他脸想要绷着,但是做不来那种冷漠的表情,在自己已故的朋友面前,他的心防仿佛轻易便崩塌消散。

  一旁的薛澜没有打扰他们,既然对方装作不知情,他便顺水推舟,对孟义道,“我不是什么小叶,你认错人了。”

  “我召你过来,是发现岑酉将你囚在傀儡里,这违反了仙道戒律,按理说此事上报晏施和岑酉会被送到齐秽山。”

  叶挽卿:“但他若是被关押,到时候你会魂飞魄散,我召你过来,是想问你的意愿,我有办法能让你脱离他的桎梏……”

  他话音未落,孟义微微笑起来,脑海里略微思考,便明白了叶挽卿的意思,回复道,“世子…我也并不是全无神智,虽说大多数时候在被控制,但是也有很多清醒的时间。”

  “我很感激……世子心善,但是我是自愿的,有劳世子为我考虑,希望日后世子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你……你要好好活着。”

  孟义深深地看了叶挽卿一眼,联系他跟在岑酉身边听到的看到的,几乎拼凑出来了真相,只是暂时没办法说。

  阵法逐渐黯淡到消失,孟义的身形逐渐消散,叶挽卿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孟义不愿意离开,为什么?

  人影已经消散,原地只剩下空茫的月色,叶挽卿指尖略微动了动,想要上前抓住那一抹散去的身影,但是他什么都抓不住。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世子不必为他操心,想必他心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薛澜把地上的阵法消抹,嗓音放轻了些许,似乎是怕扰了他的思绪让他不高兴。

  他在湖畔边站了一会,如今还是在秘境,他能够看到岑酉那边,傀儡消失的这一会,岑酉神情便显出来暴躁和焦急。

  叶挽卿唇角绷紧,他转身回去,没有搭理薛澜,人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还没有到屋子,薛澜就支撑不住了。

  人晕了过去,薛澜唇角处还挂着一抹鲜血,双眸紧闭,脖子上浮现出来许多青色血脉纹路。

  离满月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叶挽卿把薛澜放在床榻上,夜晚的时候大发慈悲给薛澜倒了一杯水。

  薛澜人昏迷了喝不了,他直接掰开薛澜的嘴巴把水灌进去,人被他呛醒了。

  “咳咳……咳……”薛澜脸色很差,睁开眼看到叶挽卿,手想要抬起来,但是现在没什么力气。

  “小……小挽……”

  薛澜嗓音沙哑,两个字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

  “明天我们应该就能出去了,但是看你身上的伤势,说不定撑不到明天。”

  叶挽卿眸中浮现出来担忧,他指尖碰着晓君阑的额头,嗓音柔柔和和的,指尖动作也很温柔。

  “师兄还有没有什么未曾实现的愿望?”

  “你跟我说说,若是你死了,我说不定能帮你实现。”

  薛澜眸中像是未散开的海雾,此时断断续续地不清醒,但是那声“师兄”确实切切实实听见了。

  床边的少年神情柔和担忧,仿佛与记忆里的红衣少年重合在一起,薛澜伸出手,攥住了床边少年的指尖。

  “想……”

  薛澜想说什么,话未曾出口,人又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时候死死地攥着叶挽卿的手,叶挽卿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掰开。

  叶挽卿在床边守了薛澜一夜,他有些可惜,对方一直神志不清,到快天亮的时候,他又把人叫醒了。

  今日是满月,他们要出去一趟,然后再进入秘境,那时候会是真正的出口。

  天亮的时候他便把薛澜叫醒了,薛澜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会,他今日多了些许耐心,慢慢地在薛澜身前等着。

  “从前我身体不好,经常犯热症,后来喝药好了一段时间,有一回下大雪,我在雪夜里冻了一夜,后来热症在雪天阴雨天都会复发。”

  “你说人的身体是不是很奇怪,就算自己忘记了那种疼痛,身体也会帮我们想起来。”

  叶挽卿和薛澜隔着不近不远地距离,薛澜听出来了什么,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嗓音沙哑。

  “以后我会保护世子,不让世子受苦。”

  叶挽卿笑起来,他们此时已经走出秘境,回到了那处地宫深潭,圆玉放上去,这次面前骤然浮现出来亮光。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原先一直想不明白,今日突然想明白了。”

  薛澜现在身体状态很差,勉强保持最低的行动能力,身旁的少年露出来笑容,笑容明艳纯净,像是开在冷山月下最干净的红山茶。

  少年嗓音澄澈,低低地问他。

  “你喜欢我。”

  一字一句,尾音像是小钩子一般上扬,虽说是问他,实际上已经是肯定了答案。

  “原先我看过一个典故,世人常言‘轻弃者贱,失后将挽’,通常人失去了才懂得后悔……”

  “晓君阑,你说你贱不贱?”

  那句“贱不贱”从少年口中问出来,少年眼底的温柔之意尽收,只剩下满眼薄凉。冷锋尖锐的匕首插入他心口的位置,少年像是贯穿巨蟒七寸那般,他心口的位置瞬间涌现出来一片刺目的鲜红。

  在此时此刻,他耳边嗡然一声,突然便回想起来前一天少年的话。

  “师兄还有没有什么未曾实现的愿望?”

  “你跟我说说,若是你死了,我说不定能帮你实现。”

  “还有一句话忘了跟你说,我平生……最恨欺骗背叛。”

  薛澜心口骤然传来疼痛,疼痛仿佛顺着传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看不清面前少年的脸。

  “噗”地一声,薛澜吐出来了一口鲜血。

  叶挽卿将匕首拔-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薛澜衣衫被鲜血浸透,时间像是回到了京州那一天雪夜。

  那时候晓君阑也是这般毫不留情,只是现在换成了他,他在薛澜眼底看到了许多种情绪。

  有怔然、不可置信,几分执拗,和深不见底的暗色。

  底下便是有千尺深的深潭,叶挽卿按在薛澜的心口处轻轻一推,他眼睁睁地看着人跌下去,薛澜想要拽住他,但是什么都没有拽住。

  “砰”地一声,深潭溅起来些许水花,一片水被染红,整座地宫跟着颤动起来,叶挽卿转身离开。

  在他没入白光时,他听见了一声巨响,整座地宫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死,这才刚开始。

  存稿没了,以后写多少更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