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临阙【完结番外】>第60章 昭仁

  翌日腊月初七,帝都小雪。

  楚珩醒来的时候已经辰初两刻了,外面的天雾蒙蒙的,教人分不清时辰,但以往的晨起习惯让他醒过来的第一个意识就是——完了,自己起晚了,还要去敬诚殿当值,这回肯定要挨打了。此般念头一出,楚珩猛地坐起了身,直到偏过头看见旁边的凌烨才恍然反应过来。

  这里不是武英殿,昨晚的一切也不是南柯一梦,待他醒过来,陛下依然在他身边。

  “醒了?”凌烨坐在床榻外侧,身上披着件袍子,手里正翻着本书,显然已经坐着有一会儿了。

  锦帐被宫人挑起,外面的天光漏了半榻,凌烨看见楚珩的神情便知他还有些恍惚,于是放下书握住了他的手,笑道:“还困吗?若不困就起来用早膳罢。”

  楚珩听见这话,瞥了一眼外头飘着的细雪,人又缩回了被子里,往凌烨身旁挪了挪,头直接抵在了陛下的腰上。

  凌烨见状又笑,伸手抚上楚珩的面颊,温声问:“不想起?”

  “床太舒服了,”楚珩小声道:“舍不得起。”明承殿这张金丝楠木的龙床宽大舒适,枕席间能闻见静雅清透的木香,铺在身下的床褥厚实柔软,而盖着的锦被又暖和轻巧,更何况身边坐着的还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凡此种种加起来,竟让楚珩少有地生出了想要赖床的欲望。

  昨日他们从宫外回来的晚,一直到子时过半才堪堪睡下,凌烨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一向持重自律的陛下索性陪着楚皇后一起赖了床。他手里翻着本书,神情认真专注,似乎在默记着什么。楚珩抬头瞥了一眼,见凌烨看的是前廷礼典,就没再好奇多问。

  他们又在床上磨蹭了小半个时辰,凌烨终于将书放在床头,他念着楚珩脾胃需要调养,早膳不能略过,一直在心里记着时辰,眼看已经辰正两刻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躺下去了。

  凌烨起身下了床,又伸手拍了拍裹在被子里的楚珩,温声叫他起来。见楚珩往被窝里缩了缩,凌烨看得好笑,又想起方才他的话,目光微动,倾下身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必舍不得床榻,既然走过了丹凤门,日后就得天天过来,想跑我也不放。”

  他话里似乎意有所指,楚珩面上猝然漫红,一句话也不说,掀开被子就下了榻。

  高匪听见里间的动静,连忙领着宫女内侍进来伺候。

  凌烨却没假手于人,取下衣桁上挂着的衣衫,开始亲自给楚珩穿衣服。

  他指尖描摹过楚珩的肩腰锁骨,顺带着用手丈量起了楚珩的身材尺寸,于是每一件衣服都穿得很慢,尤其是最后的腰带,指腹贴着腰身一寸一寸地划过去,如此反复系了三回,才收拾出齐整的样子。

  ——尺寸量没量出来不知道,但那手法一看就很不正经。

  满室的宫人静默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看,陛下磨磨蹭蹭了半天才终于给楚侍墨穿好衣服,楚珩又反过来开始帮凌烨穿,高匪见状,心知根本不需要他们这些多余的人来伺候,便直接领着宫女去收拾床榻。

  待走近些,高匪见床上放着一册摊开的前廷礼典,拿起来准备合上书的时候,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这才注意到陛下先前在坐在床上看的,是礼典中的“天子大婚”。

  高匪心头一跳,余光瞧见御前侍墨正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着手在陛下腰间比比划划,而被肆意冒犯的皇帝则眉目舒展,眼中含笑,低眸看着楚珩手间动作,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高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心里顿时有了数,合上书交给身边的宫人,面上装作只不知道,但心里对楚珩的态度却直接比照着昭仁宫主的份量了。

  两个人光穿衣服就穿了一刻钟,最后还是凌烨低下头在楚珩唇上啄了一口,勾了勾楚珩的手指示意认输,这场大清早的“量体裁衣”方才得以暂且告终。

  今日朝中政事不多,大臣们扯来扯去还是靖南丝路道和科举主考官这两件事。前者渐渐有了眉目,靖庆二州贫瘠苦寒,朝廷为开辟这条丝路筹划良久,实在不宜半途而废,而南隰又给了足够的诚意,朝中支持改道南隰的呼声渐响。至于后一件事,朝堂上近来吵得愈发激烈,年前难能定下来,凌烨对此心里有数,在朝臣们吵够之前,他不急着下定论。

  除了这两桩大事之外,其他呈到御前的奏折,大多都是请安拜贺的微末杂事,凌烨干脆就没去前头敬诚殿,叫人将折子拿了过来,今日就和楚珩在明承殿过了。

  两个人一早上都很愉悦,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楚珩看见膳桌上的药粥时戛然而止。

  从冬月廿九他告假结束返回敬诚殿的第一天,一直到昨日腊月初六,他一连吃了八天的药粥,没想到今日还是躲不过。楚珩看着那盅粥,当即就抗议了。

  凌烨现在没法再拿皇帝陛下的威严压他,只能与他打商量:“程老太医说,这副药膳方子要吃十日,就还差两天,坚持一下,我陪你一起喝。”

  楚珩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想了一下,还是顺势提了个要求:“那中午想吃片皮烤鸭。”

  凌烨给他夹了只水晶虾饺,沉颜没说话。

  楚珩立时泄了气,拿起汤匙在碗里搅了搅,皱着眉喝了一口。凌烨见他这样子,好气又好笑,但最终还是没硬下心,沉声道:“不准多吃,只能吃一小碟。”

  楚珩对此心心念念了好多天,闻言眼睛一亮,顿时连清苦的药粥也不觉得难喝了。

  凌烨一时无言,人都有点小脾气,但也不知道叶见微和穆熙云是怎么教的,楚珩仅有的那一点任性全放在吃上了,偏偏还都那么快就让凌烨见识了。

  他们早上起得晚,等用完早膳已经巳时初了,凌烨和楚珩分工,在明承殿的小书房里批完了那一小沓请安的折子。刚喝口茶歇了歇打算去外头走走,尚服女官就奉旨过来给楚珩量身裁衣了。

  但皇帝却改了主意,未等女官上手,他便走上前拿走了托盘上的卷尺,又转身唤来侍立在一旁的祝庚,低下声音附耳嘱咐了些什么,楚珩离得远,只隐约听见了一句“晚上要用”。

  小祝公公听完陛下吩咐,抬头飞快地看了楚珩一眼,从陛下手中接过卷尺,笑着离开了。

  楚珩不明所以,抬眸看向凌烨,凌烨却不与他解释,还挥手打发了尚服女官。

  女官没量成尺寸,还丢了尺子,一头雾水地从殿里走出来,高匪跟在她后头,悄声叮嘱了两句明承殿里的人和事不得外传,否则以揣测君心论处。

  宫里没有皇后,虽然内廷名义上该由太后管辖,但皇帝当然不会轻易给她插手的机会,如今六尚都是皇帝的人,高匪这些话本不必说,女官听他多此一举的叮嘱,立时意识到里头那位非同一般,但这下却更让她犯了难,低声请教道:“高公公,不量尺寸,这寝衣内衫都该如何做?”

  高匪方才跟徒弟站在一块儿,皇帝给祝庚的吩咐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闻言轻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说:“寝衣嘛,尺寸当然要量的精准些,改天陛下会再吩咐的,今日先不急,反正也不是每晚都穿得着……”

  后面的话尚服女官没太听清,但见高匪说陛下会再吩咐,就放下了心,转身告退了。

  高公公看着尚服女官的背影,忽然想到清早穿衣时陛下那不太正经且十分生疏的量身手法,他心知皇帝晚上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转身又叫来内侍,让他去武英殿里取件楚珩的内衫给尚服局送去,让她们先比照着做两身。

  等高匪操心完琐事,转身回到殿里的时候,就见两个人正腻腻歪歪地给彼此穿披风。

  今日凌晨时分下了小雪,一夜过去,整个九重阙都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现下外头依旧是细雪翩跹,但天却不怎么冷,凌烨扫了一眼书桌上的前廷礼典,打算现在就带楚珩过去。

  从明承殿出来,沿着九重阙中轴线的御道往后走,穿过宣德门,就到了靖章宫正后方的一座堂皇殿宇。

  方才路过宣德门的时候,楚珩就注意到,那道名为“宣德”的门与靖章宫前的崇极门殊无二致,一样的重檐斗拱,一样的雕栏玉砌,高台甬路直连前方宫殿的月台,而这所宫殿的名字是——

  昭仁。

  楚珩心间发烫,看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脑海里空白一瞬,还未及反应,凌烨就牵着他的手走了进去。

  很多年后,凌烨再回想起这一天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冲动——或许就与腊月初六那晚执意出宫去见楚珩的心情一样,为了这座名为“昭仁”的殿宇,他与世家朝臣、皇族宗亲打着永不停歇的拉锯战,可是在宣熙八年的腊月初七,他毫不犹豫地就将这间用来安放他心灵的宫殿交了出去,从此以后,昭仁宫有了主人,他心里也住了个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一切都得到了答案,缘分都是天注定,或许世间真的有一个人可以适合到初见就动心,从此山海不移。

  直到踏进昭仁宫正殿的大门,楚珩都没有回过神。

  最终还是办完事的祝庚从外头走了进来,才将他的心绪从情意翻涌的失神中唤醒。祝庚走上前,恭声禀道:“陛下,永安侯府和嘉勇侯府的纠纷又出了点旁的岔子。”

  “怎么?”

  祝庚看了一眼旁边的楚珩,有些欲言又止,组织了一下措辞方答道:“今日上午,嘉勇侯又至,大理寺卿迫于无奈,只得派人去请永安侯世子来大理寺喝杯茶,顺便问问情况,但是等到了永安侯府——”

  萧家的人一听说他们家世子打了徐劭,当即就怒了。宜崇萧氏作为大胤第一世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但岂能任由嘉勇侯府诬赖?他们家世子腊月初五晚上明明应邀去了镇国公府做客,此事还有顾彦时能够作证,哪来的闲情逸致屈尊去打一个徐劭?

  讹人居然敢讹到他们永安侯府头上,萧管家闻言极其生气,喊了一帮家将就要把大理寺连同徐府的人打出去。

  恰好萧高旻听到外头的噪杂声走了出来,听萧管家说完情况,世子爷不怒反笑,一双凤眸从大理寺和徐府的人身上一一扫过,把一群人吓得就要打退堂鼓的时候,萧世子终于开口了——

  “是我打的,”萧高旻面不改色地说,“和叶书离一起,他牵的头,腊月初五晚上在宣平街套了徐劭麻袋,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扔在了路边。行了,案子结了,你们去漓山露园抓人吧。”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分毫不差,在萧管家目瞪口呆的眼光中,世子爷神闲气静地上了大理寺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