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事情的发展与自己所料的完全不同,向来翻手为云的堕仙眼中流露过一丝不解与错愕。

  顾君衣与褚问也持剑围了上来。

  堕仙抹了把被血浸透的胸膛,无声冷笑一声,也没指望躲得远远的看戏的白狼王会出手:“你们真是,好得很啊。”

  顾君衣维持着剑阵,闻言挑挑眉:“一点小小的回报罢了,和阁下给予的,还比不了。”

  褚问面上没有一丝笑意,视线紧锁在堕仙身上。

  计划虽然有波折,但总体比较顺利,总算是将堕仙重伤困住。

  但他心底的不安并未消失,反而又浓郁了几分。

  这种不安,就像他反复梦到幼时的经历,直到被当年渔村里的人当众指出一般。

  像是有什么糟糕的事即将发生。

  堕仙忽然笑了。

  被几个他曾不放在眼里的人逼至困境,那点羞恼与被骗的薄怒反而消了,堕仙慢悠悠地一摊手,手中多了一把断剑:“认得这个吗?”

  褚问和顾君衣只是一扫,脸色大变:“这是……”

  “师尊的佩剑怎会在你手上!”

  还在试图安抚着谢酩的楚照流身躯一震,猛然回过头。

  怎么可能?

  扶月仙尊是剑修。

  对于剑修来说,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师尊的剑怎么会在堕仙手上?堕仙不是被他们引来了离海,与去极北之地的师尊错开了吗!

  “极北之地的雪景不错。”

  见到三人难以掩饰的表情,堕仙哈哈一笑,随意将那把断剑一抛,轻描淡写道:“你们的好师尊,葬在那儿也算幸运。”

  三人的脑海同时陷入了一瞬的空白。

  趁此机会,堕仙持着手中那把一看就极其不祥的黑剑,狠狠一剑斩开虚空,瞬间就消失在了几人眼前:“临别赠礼,各位,笑纳啊。”

  话音落下的同时,天空中翻滚的墨云中忽然涌出了密密麻麻的东西——怨气集结而生的傀儡、生于阴邪之地的毒物,都是极为凶煞之物!

  褚问却顾不得那么多,俯冲下去接住了那把断剑,浑身都在颤抖。

  他的剑法是扶月仙尊亲手教的,对于师尊的剑,他比顾君衣和楚照流要更熟悉。

  这确实扶月仙尊的剑。

  剑在堕仙的手中,已经折了。

  那师尊,难道如堕仙所言……

  他无法在脑中得出结论,胸口一阵剧烈的血气翻滚,怔怔地望着手中的断剑,几乎就要呕出一口血来,哑声叫:“师尊……”

  怨气傀儡和毒物冲向了四面八方,下方传来了阵阵惊呼与惨叫。

  再想追击堕仙已经不可能,他们几人也快到极限了。

  顾君衣低骂了一声,掐诀撤了剑帘,横剑在前,冷冷盯着从头到尾都在看戏的白狼王。

  白狼王默不作声地缩在角落里看完一场好戏,见堕仙走了,才又从容地滚出来,关切地望向褚问:“侄子,人族有什么好的,你看他们,不过因为你怀着妖族血脉,就那么排斥你,对你横剑相向,随我回族内吧,我与族人很欢迎你,我们四处寻找,找了你好几百年了!”

  褚问依旧抱着那把断剑,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般,狼王的话像是隔了层水膜,落入了耳中,却不甚清晰,他努力攒起清醒的神思,却还是很难理解玄影的话。

  顾君衣挡在褚问身前,防备地盯着这只妖族:“滚。”

  白狼王看不懂氛围,摸着下巴,见几人脸色都不好看,恍然大悟:“是不是人太多了,你不好回复?没事,那等人少了再谈!”

  说完,居然还真应了顾君衣的话,摇着尾巴施施然滚了。

  见这个威胁一走,顾君衣疲惫地抹了把脸,怀疑这玩意也是个半血,另一半混的狗血。

  他清楚师尊在褚问心里的重量,回头看着褚问的反应,反而什么也不好说。

  他只能拍拍褚问的肩,提着剑落回地面。

  虽然对地面上的人多半没好感,但扶月宗的小弟子还在呢。

  这些凶煞之兽八成是堕仙饲养的,凶悍异常,毒物还好解决,怨气傀儡却很难杀死,配合的毒兽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地上躺了不少人。

  见到顾君衣来了,众人心里一喜:“顾兄!”

  扶月宗的众弟子原本就集结在一起结了阵,用的是楚照流布的防御之阵,齐心协力抵挡着毒兽傀儡,灵辉熠熠,毫发无损,见顾君衣来了,也精神大振,呼唤道:“顾师叔,我们没事,不用出手!”

  顾君衣扫了两眼,收起剑,一抱手,居然真就不出手了。

  众人:“……”

  多半人方才还叫嚣过要将褚问抓去幽牢,实在没脸皮叫顾君衣帮忙,只得硬着头皮各展神通。

  就在此时,熟悉的剑气从身旁掠过,精确无误地劈飞了地面数只毒兽!

  顾君衣愕然回头:“大师兄?”

  褚问已经将断剑收了起来,从脸上看不出分毫异样,冲他微一点头:“我没事。周遭还有凡人居住的岛屿,这些毒兽和傀儡一只也不能放跑。”

  顾君衣刚才心里堵着气,褚问一说,才想起这茬,抬头看了眼,见楚照流被谢酩紧紧环着,放下心来,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大师兄,堕仙的话很不可信,我相信师尊没事。”

  褚问牵了牵苍白的唇角,没有回应,冲下去与顾君衣配合着解决肆虐的毒兽。

  楚照流也不相信师尊死了。

  想下去帮忙,但是动弹不得。

  他无言抬起头,对上谢酩血红的双眸,略微哽咽,试探着问:“谢宗主,放我下去成吗?”

  谢酩的眼底充斥着暴虐的杀意,但将他抱着,就显得温顺了许多,像只被顺了毛的凶兽,静静地盯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意识混混沌沌的,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

  怀里的人受伤了,下面危险。

  不能放。

  楚照流偏了偏头,看了眼朝着他俩袭来的傀儡和毒兽,声音放得更轻了:“但是它们朝着我们冲过来了,好歹让我拿起剑,嗯?”

  谢酩凝视着他,恍若未闻。

  楚照流简直哭笑不得,只得庆幸今天出门时把啾啾锁在了屋里,不然小肥啾这会儿挤在他俩中间,非得被压扁不可。

  发疯的谢酩也太黏人了。

  他两条手臂都被圈着,只能动了下还算自由的手指,正要掐诀,一阵冰寒的剑气忽然刺啦飞溅而出!

  谢酩一动不动的,身后袭来的一切都被撕碾得粉碎。

  他低下头,温柔地蹭了蹭楚照流的发尖,嗓音沉缓和冰冷:“不会让任何东西靠近你的。”

  你只能是我的。

  那副表情搭上他的话,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血红的双瞳令人不敢直视。

  楚照流的眉心跳了跳。

  他能感受到,谢酩的这句话,不是情话,也不是什么夸张的说辞,而是一句宣告。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或物靠近,只要进入他的警戒范围,任何东西都会被他的剑气绞碎。

  ……麻烦了啊,燕逐尘还能来给看看吗?

  两人这么一纠缠的时间,顾君衣和褚问已经配合着,带领众人飞速解决了所有毒兽。

  但这又陷入了堕仙的圈套。

  毒兽临死前不甘的怨念散发出来,又壮大了怨气傀儡,这东西杀又很难杀死,还会污染影响人的心志,麻烦极了。

  杜夫人怀中的小猫化为巨兽,呲牙低哼着,将她和罗度春紧紧护在身后,趁此机会,杜夫人摘下腰间的铃铛,叮叮当当摇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怨气傀儡的动作稍显迟滞。

  褚问甩去剑上的血水,拧起了眉。

  铃铛也只能起暂缓之效,这些傀儡若是被劈杀,还会分裂成两只,更加难以处理,好在问剑大会前,谢酩就将最近的几个岛上的凡人都转移去了更远的岛上,这里人多,它们被吸引着,暂时不会跑开。

  众人举着剑,咬着牙不知道该不该再下手。

  有人不免低低埋怨了声:“佛宗此次怎么没来,这些东西就怕佛光。”

  堕仙八成也是算准了这一点。

  怨气对灵体的影响更大,顾君衣死死摁着识海里的陆汀雪不让他出来,脸色沉肃,偏头对褚问道:“看来只能将它们引到一起,先封禁起来。”

  褚问微一颔首,赞同他的提议,正准备告知众人,天空中忽然亮起了一道璀璨至极的金色佛光。

  一声庄严宏大的法号由远及近:“阿弥陀佛。”

  被固定在原地挣扎着的怨气傀儡忽然尖叫起来,慌忙四处奔逃,却躲不掉如影随形的佛光,如冰雪遇暖阳,转瞬就消弭在了天地间。

  佛光与佛号来得太及时,众人大喜过望,抬头一看:“是哪位佛宗高人?”

  楚照流处在半空中,第一个看清了来人是谁,先是一愣,旋即双眼一亮,惊喜不已:“昙鸢?!”

  竟然是半年多前,自愿留在鬼城之中的佛子昙鸢!

  和半年前的昙鸢相比,而今的昙鸢看起来要更洒脱了几分,仿佛两重人格相融在了一起,若是从前的昙鸢有如莲花佛相,庄严而悲悯,如今的昙鸢,则更多了几分人味。

  穿着更是随心所欲,也不知道打哪儿找来的一身破烂衣裳,遥遥冲着楚照流一笑:“楚施主,看来贫僧来得相当及时啊,不过你与谢施主这是在做什么?”

  楚照流见他要过来,连忙制止:“别过来!谢酩现在很危险。”

  昙鸢狐疑地打量了眼两人紧紧相拥的状态,落到地上,朝褚问和顾君衣拱了拱手。

  昙鸢的形象与从前大相径庭,众人也算是松了口气,一时竟然没认出来,纷纷凑过来:“多谢这位高僧相救!”

  昙鸢也只是随意一笑,并未说什么。

  危机解除了,大伙儿又面面相觑起来,视线隐晦地落到褚问身上。

  人族与妖族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所有人对妖族无不切齿痛恨,所以乍闻褚问身怀一半妖族血脉,难免激愤难当。

  可是人家不计前嫌,先是击退了那个神秘的黑袍人,又下来解决了毒兽傀儡。

  再咄咄逼人,未免也太没良心。

  但是一宗的代宗主血脉不纯,又着实令人担忧,尤其是隐隐为四大宗门之首的扶月宗。

  难免有人耿耿于怀。

  顾君衣冷笑一声,环视一圈:“怎么,刚解决完危机,又想着解决我师兄了?”

  众人面色复杂,有几个此前就站在褚问这边,却在群情激奋下声音被淹没的朝褚问抱了抱拳:“褚道友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在下相信褚道友。”

  “就是,恩将仇报,枉为正道。”

  “现下又出现了一个实力可怕的敌人,有的人不想着如何解决危机,却只盯着扶月宗看,”杜夫人抱起重新化为小小只的雪白猫咪,意有所指地慵懒道,“诸位说,是不是其心可诛啊。”

  罗度春面纱都在战斗中掉下去了,一边将面纱戴回去,一边附和师父:“就是就是。”

  太元宗宗主吴坤脸色一阵青红交加。

  杜夫人的话说服了大半的人,虽然还面带犹疑,但也默不吭声了。

  褚问心里很清楚。

  人与妖千万年来摩擦不断,仇恨积累,不可共存,他半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融入人族修士的世界。

  身为异类,他早就做好了觉悟。

  他感激地朝杜夫人笑了笑,又看向赶来救场的昙鸢:“原来是佛子,多谢出手相助,我看佛子境界又有提升,恭喜。”

  昙鸢随意摆摆手:“我已不是佛宗的佛子了,唤我的俗名殷和光或法号都行。”

  一句话又把刚收拾好复杂心情的诸人给震翻了。

  这居然是昙鸢?!

  下面一片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伤的伤死的死,这问剑大会显然是办不下去了。

  楚照流一语成谶,这是场让年轻一辈弟子刻骨铭心的问剑大会。

  当即就有门派家族领着人离开了离海,也有留下来准备休养一下再走的。

  流明宗大长老也受了点伤,提起精神来收拾残局,先带着伤重的去药峰救治。

  至于仙门之匙,已经没几人能提得起心思记挂了。

  楚照流不想待在半空里供人瞻仰,好哄赖哄,才把谢酩哄着落回了地上。

  顾君衣正和褚问低声说着话,见楚照流下来了,忍不住瞅了眼谢酩。

  谢酩依旧半搂着楚照流,抓得极紧,好似一只护食的凶兽。

  他忍不住道:“他这到底是疯了,还是本相毕露啊?”

  褚问连遭打击,心神悲痛,郁郁难解,如今危机除了,心里又沉甸甸地装满了扶月仙尊的事,难得忘了注意小师弟的情况,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觉出了几分不对劲:“阿酩和小师弟这是……?”

  顾君衣沉重道:“谢天谢地,大师兄你可终于反应过来了!”

  褚问:“……”

  一天连续三次受到冲击,褚问已经彻底麻木了。

  谢酩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他的双眸血红,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也都是模糊发红的,只有他怀里的人是另一种颜色,如一缕清风,好闻又好看,不像其他人那样,面目可憎到令他想要拔剑抹除。

  如果不是意识深处不断在提醒他,怀里的人受了重伤,现在在强忍着痛,他可能会忍不住将他拆吞入肚。

  他喉间干渴一片,被无名的渴望灼烧得心肺皆烧,不由得低下头,又轻轻蹭了下楚照流的脖子,感受到一丝奇异的清新宁和,能将滚沸焦灼的暴虐杀意压回心底。

  真好闻。

  谢酩满意地微微眯起了眼。

  楚照流被他蹭着,感觉自己好像牵着只大狗,无奈道:“快别说风凉话了,燕逐尘,来帮帮忙!”

  燕逐尘才去救了几个重伤濒死的回来,见到这阵仗,迟疑地朝前跨了一步,脚下的地就嚓地一声,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气斩出一道深逾几丈的缝。

  他脖子一凉,鸡皮疙瘩顿生,连忙飞快往后跳了几步:“这我可不敢来!”

  在场除了楚照流,都和昙鸢不熟,褚问犹豫着望向昙鸢:“大师有法子吗?”

  昙鸢双掌合十:“贫僧试试。”

  楚照流期待地望着他。

  昙鸢对着谢酩,念了一段清心静气的心经。

  在场的其他人都感受到了佛光普照,心底的郁气也化解开不少。

  连褚问紧锁的眉头也稍微松了点。

  楚照流心想这下总成了吧?

  扭头一看,谢酩紧搂着他不放,依旧是一副谁敢靠近谁死的表情。

  昙鸢斟酌了下,又拿出一盏佛铃,边摇铃边念经吐咒。

  谢酩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太嘈杂,目露杀意。

  谢酩要是真失控了,现场没谁能阻挡,楚照流连忙抓住他的手,绝望道:“大师,你行不行的啊?”

  昙鸢沉吟一下,忽然又掏出个佛槌,远远地朝楚照流脚下推过去:“试试这个。”

  察觉到谢酩又要动手将佛槌碾碎,楚照流忍无可忍,瞪了眼谢酩。

  后者稍微一顿,慢吞吞地收回了手,垂首敛眸,安静乖巧。

  楚照流勾勾手指,将佛槌拿到手里:“这东西怎么使?”

  昙鸢道:“使用方法很简单,先将佛槌放到谢施主头部以上三尺处。”

  “然后?”

  “用力挥下来,敲晕他。”

  楚照流:“……”

  这么残暴,你到底是昙鸢还是殷和光!

  他拿着佛槌,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纠结地望向谢酩:“谢三,我要是打你,你会还手吗?”

  谢酩依旧专注地望着他,从喉间挤出两个字:“不会。”

  楚照流想了想,丢开那个鼓槌,啪地展开扇子,遮着他们的脸,挡住那边几人的视线,露出个狡黠的笑:“骗你的,怎么舍得打你。”

  他忽然踮起脚,温软的双唇如蹁跹的蝴蝶,轻轻停落在谢酩紧抿的冰冷唇瓣上。

  谢酩血红的瞳孔微微一缩。

  下一瞬,后颈处传来一股恰好的力道,眼前的世界一暗,耳边最后传来楚照流温和的嗓音:“睡一会儿吧,等你睡醒了,我还有话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酩:敲一次亲一次吗?那可以再多敲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