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回京,何公公就说陆清识十分担心他的安危,急着要见一见他,沈明安那时候应了下来,但昨日陆清识想和他说话的时候又被皇后唤了过去,这两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沈明安忘了要去一趟东宫。

  他猜想到陆清识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所以才要急着见他,却没想到一进前厅便看见陆清识在焦急地走来走去,看见自己更是直直地跪了下来,急得眼眶中含着泪,“先生,你帮帮我。”

  “殿下……”沈明安震惊不已,陆清识身为太子在他面前跪下,他也只能掀袍跪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殿下别急,先起来。”

  陆清识只得自己先爬起来,再去扶沈明安,小心地开口:“先生,半个多月前春闱,有很多人到上京来赶考,然后、然后父皇让我负责今年春闱的出题和监考,我就去了,考场也是我安排的……”

  沈明安见他半天说不到重点,出声安慰道:“这是好事啊,说明陛下看重你。”

  春闱即会试,前一年夏秋时候乡试中举的人才会有资格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会试分三场,每场之间间隔三日举行,最后再是殿试,由皇上钦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这前三名。

  “可是今年第三场会试上出了点事情,有个考生夹带小抄进了试场,我没发现。”陆清识抬头看了一眼沈明安的脸色,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他在考试的过程中把小抄拿出来抄,被监考的许翰林发现了,父皇很生气,已经将他下狱了,还下令让大理寺卿卫博然严查那一场考试的所有考生和前两场会试的每一个人的答卷。”

  春闱作弊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不仅对其他考生而言不公平,更是对朝廷的一种寻衅。春闱试场审查十分严苛,极少有作弊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很少会有人冒着下狱的危险夹带小抄。

  往年春闱的试题和监考都是沈明安全权负责的,从未出过事,今年沈明安从益州回来被困在东阳村,春闱的时候没赶得及回上京。

  看着陆清识不知所措的样子,沈明安叹了口气,“那便让卫博然去彻查,这样也好给其他考生一个交代,之后重新举行一次会试,把剩下的流程都做好,想来皇上也不会太怪罪于你……”

  “但考场上有一位杜姓的叫杜勒的考生,是我乳母的亲弟弟。”陆清识见沈明安没有生气,大着胆子再次开了口:“第三次会试他生病了,乳母就这么一个弟弟,她央求我,我也不能不答应,就、就安排了一个人帮杜勒替考,可是现在卫博然在彻查这件事,先生,我好害怕,你和卫博然关系好,你去同他说一说,让他不要查了好不好?”

  “你找人帮他替考?”沈明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生病了可以延缓考试,你是监考官,职责就是确保考试公正,你为什么要找人帮他替考?!”

  陆清识眼神闪躲,“杜勒他……他不识字的。”

  “什么?”沈明安甚至一时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那他前两场怎么考的?”

  “前两场会试我给他透了题,让他带着事先写好的试题进了考场,第三场会试的试题是不确定的,我就只能安排了人给他替考……”

  “臣教了殿下十余年,就教给殿下如何利用职权之便徇私枉法吗?!”陆清识遇事犹豫不决,没有主见,沈明安一直知道,可他没想到,他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一个国家的储君,如此不分黑白。

  “不是的,先生……”陆清识被他说得面色青白交加,“如果被卫博然查到了告诉父皇,父皇一定会生气的,只要这次杜勒的事情能瞒过去,他就可以参加殿试了,殿试是我负责的,肯定没什么问题的,我都答应乳母了,先生,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没办法!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现在已经是东窗事发了,陆清识却还想着要让杜勒做官,沈明安气得连敬称都忘了说就开始训斥他:“你知道春闱的目的是什么吗?是为了为朝廷选拔人才,为百姓找一个负责任的父母官,为了百姓能安居,在遇到不公的时候能有一个人为他们住持公正。更何况会试拔得头筹的人都是要在朝中当重臣的,你居然要让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来担任这样重要的官职?!”

  “杜勒他不是不想读书,他只是没有机会读书,但他的心是好的,他以后也一定能做一个好官。”陆清识不敢看他,“只要给他一个机会……”

  “凭什么要给他一个机会,就凭他是太子乳母的弟弟?”沈明安叱道:“我当年来上京赶考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考生,他考了三十六年才考中了乡试,有了参加会试的资格,提前一个月就带着家里人给他凑的盘缠,早早的来了上京,上京物价高,大冬天的他就裹着一床掉絮的棉被睡在破庙里,会试开始前三天,他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他的母亲去世了,一边是苦读三十六年才得到的会试机会,另一边是从小抚育自己长大的母亲,最终他连夜赶回了乡,为母亲丁忧三年,可他已经是近六十岁了,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谁来给他们一个机会?”

  同是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这几个字沈明安是切身体会过来的,他当时从王家逃出来,在济华寺里挑灯夜读,冬天冷得手指上生了冻疮,蜡烛被风吹得晃眼睛,可是没办法,寺里没有油灯,他只能小心地用手护住那一簇烛火继续看书。

  三年才一次的会试,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沈明安再清楚不过,许多读书人争破头要参加科举,不仅是为了施展才能和抱负,也是因为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法。

  若是连最基本的公平都不能确保,他们这么多年的苦读又有什么意义。

  “你和我一起去见皇上,把你做的这些事都和皇上主动坦白。”

  陆清识见沈明安非但不帮他隐瞒,还要他主动将事情坦白给陆承景,顿时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求他,“不行,先生,我不要去见父皇!他会生气的,他会骂我的。”

  “起来!你是储君,怎能跪我!”

  陆清识被他一吼,吓得低着头站起来。

  “皇上看重你,你现在去和皇上认个罪,顶多是受些罚,还能保住你太子的位置。”沈明安气他愚蠢而不自知,更气他懦弱无能,没有担当,“这件事情不可能不彻查,否则其他学生闹起事来,皇上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也会第一个弃了你的,我就是想替你瞒下来也瞒不了多久,真到了那个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朝臣要弹劾你!”

  “我不去!父皇这次好不容易对我委以重任,我不能办砸,我不能让他知道,我不去!”

  “我和你一起去,我会替你和皇上求情的,你自己承认错误。”沈明安决绝地拽着他要往外走,陆清识张皇失措地去掰他的手。

  早上刚下过的雨,这会儿天气阴沉沉的,风迷得人睁不开眼,天上的云被风吹得快速移动。

  陆清识下了马车,几乎是被沈明安一路拽到了华兴殿的门口。

  华兴殿门口的白幡布招摇惹人眼,陆承景背着手在大殿门口踱步,时不时心焦地往大殿里头望去,眼中失焦,布满血丝。

  陆清识一路上都在试图掰开沈明安的手,不断地求沈明安不要带他去见陆承景。

  待见到陆承景,陆清识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陆承景浑浊的眼睛慢慢聚焦,不悦地盯着他们,声音尖锐,“你们来做什么?”

  “是为了今年春闱的事情。”沈明安松开陆清识,“殿下自己说。”

  陆清识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跪着,浑身筛糠一般地抖。

  沈明安恨铁不成钢,替他开了口,“今年春闱的时候有一个叫杜勒的考生,在前两场会试的时候,买通考官透题,将事先写好的试题带进考场,第三场会试为了万无一失,找人替考,此人是太子殿下乳母的弟弟,因为乳母对殿下有恩情,殿下原先就知道,却默许了他这种行为,是臣没有教导好他,臣愿意与太子殿下一起受罚。”

  “陆清识,是不是这样?”陆承景面容扭曲消瘦,眼睛外凸,停下了脚步,瞪着眼睛侧身站着对陆清识怒吼:“朕要听你自己说。”

  陆承景的样子太过可怖,陆清识从小就是被他父皇捧在手心里的,连句重话都很少听到,他何曾见过自己的父皇对自己这个样子,当下就脑子里空白一片,他害怕陆承景骂他罚他,大叫起来,“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想这样做的!”

  陆清识偷偷看了跪在一旁的沈明安一眼,慌不择言道:“是先生指使我的,是先生教我这么做的!”

  “……殿下?”沈明安怎么也没想到陆清识情急之下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像是从来不认识陆清识一样,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小时候牵着他的手甜甜地唤他先生的孩子会变成现在这样。

  无能懦弱,错而不改,谎话连篇。

  他茫然地盯着陆清识,肩上忽然被陆承景踹了一脚,喉中隐隐有丝腥甜。

  “沈明安,你长能耐了,方才杨澈还来找朕取消赐婚,是你去和他说的吧。”陆承景冷冷地瞧着他,心思却系在华兴殿内,不耐烦地说:“撺掇太子,违逆圣旨,朕看这太傅你也别做了,正好翰林院缺个抄书的小吏,滚吧,滚回你的沈府去,别在这儿碍朕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