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松开了手,梅塔公爵健硕的身躯像只大号稻草人,直直向后倒下去,嗵的一声落到伊本怀里。希尔转身走到角落里,捡起了兀自发亮的金属圆坠,克拉看到原本连在一端的皮绳被龙鳞割成两截掉在旁边的地上。刻着母亲名字的金色手坠在光滑的边缘留下了明显的鞭痕豁口。他想起了父亲当年用丝绒做垫的羊皮盒子装载着这份思念,小心翼翼取出帮他戴在手腕上的样子。他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没事的。”希尔将圆坠和骑士勋章一同递过来,克拉看了一眼,只从他摊开的手心中拿过前者,用指腹擦擦干净。

  克拉抬起头,希尔的眼睛像往常一样看着他,是沁人心脾的嫩绿,瞳孔像两颗小黑扣子似的缀在正中。握住的他的那只手也是普通人类的手,骨节不怎么突出,皮肤也很光滑,似乎刚刚骇人的猫眼和嶙峋怪手只是错觉。希尔弯腰从地上捡起常穿的那件黑衣服避开伤口裹在他身上,捏了捏他的后颈,克拉一阵眩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密集的伤口,好像流太多血了。伤口边缘都是抓痕指印,刚刚和一群人的扭打让某些血肉翻了出来,甚至隐隐看得到深处相连的粘膜和骨头。

  “希尔,这里有点冷。”他觉得又累又困时不时打个寒战。

  梅塔公爵终于猛吸一口气,从窒息中缓过劲儿,开始剧烈的咳嗽,他颤抖着抬起手臂指着希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伊本失去血色的脸终于随着梅塔一声声喘咳恢复了正常,他扶起公爵坐回椅子上,所有亲卫都手忙脚乱地穿上盔甲捡起自己的佩剑指着希尔和克拉,却无人敢上前。

  希尔一脚踢开了石室沉重的铁门,带着克拉走出去,尽头便是通向地面的阶梯。

  克拉默默跟在他身后,走上阴暗潮湿的石台阶,中途希尔忽然停住,克拉从侧面探头,看到一个只到希尔胸口高的小姑娘,手里捧着折好的白色衣衫。

  希尔转过头的时候,阳光从斜上方落下来,给了克拉冰冷的皮肤一点温度。他终于还是撑不住了。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克拉在心里默默对这个善良的姑娘说了句抱歉,毕竟他们是这样一身血污衣衫不整的狼狈像。

  黑暗里,克拉看到好多门,每一扇门后都是不同的世界。他们眼神轻蔑都在重复着一句话:小傻瓜,你什么都不知道。

  克拉原本也没有自诩聪明人,但总也算个正义,优雅且足够强大的人。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有头无脑,他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一直自以为是活在自己平静的小世界,仰头看到烟囱口大点的一片天空就以为那是全部了。他甚至偶尔会以一副强者的姿态,去怜悯扶助那些他所认为的弱小,其实他跟所有人都一样,远离时局,拒绝纷乱,无知且傲慢。

  睁开眼睛,克拉躺在自己的床上,枕头里塞着晒干的花瓣,淡淡的香气按摩着神经,床边是失踪的父亲和那个给他送衣服的小姑娘。近距离看看这姑娘虽然身型娇小,可五官和曲线分明又是大人模样,酥胸半露在褐色布料外,穿的是很普通的棉麻。

  “先生?您终于醒了!”女孩的声音总是清脆的,说完,姑娘转身跑出了屋子。

  克拉想坐起身,却被父亲的手按住了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父亲像小时候他生病时那样,贴贴他的额头,搓搓他的手心,揉揉他的肚子。克拉知道他这是在问自己哪里不舒服。

  他冲父亲笑笑:“我不要紧。”反手握住父亲皱巴巴的手:“他们说你被劫走了。”

  克拉跟父亲说话的时候配合着手势,尽量字正腔圆:“所以你跑去哪了?怎么逃出来的?”

  父亲指了指房间门,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

  克拉看懂了他的意思,看样子刚刚那个女孩子出现在公爵府不是巧合:“她是什么人?”现在事情失控到这个局面,克拉不想再牵扯进任何无辜的人,他脑子里一团乱,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发现自己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父亲也好,朋友也好。

  父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克拉觉得奇怪,想要追问。

  “先生,先喝药吧。”女孩打断了他,单手端着一碗飘着苦味的暗红色汤药,将另一条胳膊伸到克拉的肩膀下方,轻松将他托起,等克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半倚靠在了姑娘柔软的怀抱里。

  “我自己可……”克拉刚一张嘴,药碗就靠到了嘴边,像是习惯了照顾人,女孩手上动作麻利,银碗保持着让他不得不喝,又不会呛到他的角度。

  “虽然有点苦,但都是来自王都的珍贵药材,对伤口愈合很有效。”克拉的后脑枕在绵软的胸脯上,她一开口声音就在耳畔,伴随着胸骨的震动,让人有些恍惚。除了母亲,克拉从没有这样与现实中的异性接触过,虽然这里的姑娘们都热情奔放,可对于克拉这个小疯子她们一贯是敬而远之,这样倒在一个陌生姑娘怀里不禁让他有些局促。女孩的白皮肤和极为娇小身材都不似沙漠中人,克拉确信自己从没见过她。

  喝完药,姑娘重新放平他的身体:“先生,我这两天会留在这里照顾您。叫我卡玛就好。”

  说完,卡玛在床边欠了欠身退出了房间。克拉一头雾水,倒是父亲,指了指他的耳朵笑得有些深意。克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好像在微微发热。

  “她到底是什么人……”克拉自言自语。

  “王都安插在公爵府监视领主一举一动的人。”希尔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克拉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牵动了手臂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希尔!你没事吧!”他扭头看着门外,希尔靠在门框上,没有穿披风,细细一条人影。

  那人冲他撇撇嘴,走到床前:“你耳朵怎么红了……”

  克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姑娘的胸,虽然用的是后脑勺。但心中的悸动感却不是因为这个,他只是联想到了自己梦里的小情人,水中的世界总是很暗,他并不能看清对方,记忆似乎只停留在富有弹性的唇,纤薄的腰和柔软的大尾巴上,对于胸脯是圆是扁毫无印象。但那似乎不太重要,他喜欢两人在水中嬉戏的感觉,喜欢他略带侵略感的吻,更喜欢她那条多看几次就会觉得可爱的大尾巴,背面是冰凉的鳞片,正面却温温软软,用力一捏指腹会陷进去。

  “……克拉……”希尔看起来不太高兴,克拉回过神发现他的眉头轻轻蹙起,眉毛下落的趋势配上低低的眼角显得有些失望又带着点怨念,他音色如常平静:“你的脸红了。”

  “不是……我,我不需要别人照顾……”克拉有些窘迫,他刚刚的失神很想一个没见识的小屁孩再回味着什么,他并不想被希尔误会成一个见色忘友的色狼:“不是,不是因为她。”他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他们,希尔关上门,坐到床边:“别担心了。我们没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梅塔公爵就这样放我们回来了?”

  希尔将克拉昏过去之后的事捡重点说了一遍,克拉愣愣看着他,总觉得很不真实。

  “王都的亲卫团来了?”

  “对。那个卡玛,在梅塔公爵夫人身边潜伏了几年,你父亲也是她趁机放走的。”

  “梅塔……梅塔因为与极光城的领主共谋,意图篡夺王位,被剥夺了爵位贬为平民?”

  “嗯。”

  “那芙蕾的事呢?那个什么预言?”

  “大概,算是混过去了。”

  克拉目瞪口呆,这运气未免也太离奇了……

  卡玛截住了他们关押克拉那晚送去给极光城的秘密信笺,连夜送了信鸽去王都。轻骑兵马不停蹄花了几天时间才赶到,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马。至于龙的事,梅塔公爵为求将功赎罪向骑士团长和盘托出,可回应他的除了轰然嘲笑,并没有别的,他们笑他狗急跳墙,编小孩子都不信的蠢话。

  “也是,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世界上有龙……但,篡夺王位……就只是贬为平民么?”克拉慢慢消化着整件事。

  “……是伊本,他主动承认说这件事是他利用公爵的信任私下密谋的,梅塔只是被他蒙蔽利用。”希尔说:“过几天,这里会有新的领主,伊本会被骑士团押送回王都。他会被王都的人亲自审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希尔没有说下去,但他们都清楚,总有人要承担后果。伊本大概再没机会回到故土了,若是王女仁慈,兴许会给他个体面的结束,留具全尸。

  夜里,克拉悄悄起身,摸出了门,希尔说伊本甚至没有被关进牢里,而是直接锁在城门口的囚笼里,和他一身不可饶恕的罪行被曝晒在烈日下,直到新一任领主到来。

  “先生?”克拉刚走到庄园门口就遇到了卡玛:“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伤口还没有养好呢。”

  “我,想出去走走……”克拉并不觉得一个处心积虑蒙蔽领主的人会主动承担所有罪责。他的忠心为何这样不分善恶?

  金属囚笼异常坚固,他们甚至只安排了一名守卫。克拉等到守卫换班的空挡接近了只有半人高的笼子,伊本靠坐在角落里仰望着沙漠里的月亮。

  “你真是不负盛名,灾祸小朋友。”伊本瞥了他一眼:“碰上你的人都要倒霉。”

  “是你们自作自受。”克拉早已习惯,并不恼火:“为什么包庇梅塔。你,你可以不用死的。他的罪责,理应他自己承担。”

  “你又知道他什么?”伊本终于肯扭头看他:“是了,你满脑子里只有自己,和那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梦想。”

  “可他想要篡夺王位是事实,这跟我无关。”

  “绿洲在变小,骑士阁下。这片沙漠没有未来。”伊本爬到笼边,从空隙里伸出手攥住克拉的披风领口:“同样是人,凭什么我们就只能守在贫瘠的沙漠里?只能从他们的口中想象开满花的山谷,落满雪的针叶林,和天空一样广阔的大海。我们低声下气看他们的眼色过活,用沙漠里的金子去换他们唾手可得的水果,我们像一群等待施舍的狗。火龙是我们翻身的机会。这里养大了你,你却这样报答我们?白眼儿狼?”

  他的脸离克拉的只隔了两根金属栅栏,口水喷到了克拉鼻尖上,他说着克拉从未想过的问题,但克拉不觉得自己是白眼狼。他没有对不起这里的任何人,该付出代价的也不是芙蕾:“……可这不是,不是龙的错,不是希尔的错,也跟我父亲无关。你们不该对无辜的人下手,这不公平。”

  “小骑士,你总是满嘴的公平。你的脑子,你的胸怀只有这么点大。”伊本比了一截小指笑着说:“你知道我们这些深色皮肤的人在王都受尽歧视欺辱么?你当然不知道,我早就说过,真相从来都不重要,人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更好的活着。因为聪明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

  蜜月:

  初月城副本接近尾声,群众演员杀青。

  希尔:没调查到有用的情报……克拉这个笨蛋还受伤了……其实那个鞭子真的伤不到我,我就是想让他多审我一会儿看看有什么信息,那个预言太可疑了……